《三國志》作者陳壽:藏在三國英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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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手記: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三國, 有人愛公瑾, 有人疼孔明,有人偏心伯約,偏偏很少有人關注《三國志》作者陳壽。

而正是藏在三國英雄背後的陳壽,奉獻出了最立體的亂世人物群像。

其實陳壽也有自己的愛恨和遺憾,他更有卓越的史德—不憑個人的好惡來臧否人物,將三國英雄的喜與悲,功績與缺點不加粉飾地記載下來,英雄的人性在這樣的秉筆直書中熠熠生輝,作史者的風範卻在這樣的隱身中逐漸顯現。

繽紛三國, 本是政客的天下, 儒生只需稍稍俯下身子,憑胸中丘壑,自可輕易戴上烏紗。

但這個儒生卻是個例外。

他不是不想濟天下,也不是不想建功業,而是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修史—為一個時代立此存照。

因此,他必須游離於政治旋渦,置身局外。

只有這樣,他才能慧眼獨具,永保清醒。

這個儒生,叫陳壽。

沉潛時光

陳壽是蜀國人,籍貫不能選擇。

那時的蜀國,已是江河日下:皇叔劉備病死;皇二代劉禪沉迷於犬馬聲色,毫無鬥志;諸葛丞相欲力挽狂瀾卻力不從心。

父母也不能選擇。

陳壽的父親是馬謖的一個參軍,馬謖失街亭被斬,陳父也被施以髡刑(剃髮),逐出軍營。

古人至孝,講究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不得損傷。

陳父受此大辱,心灰意冷,回老家耕讀侍親去了。

不能選擇的人生,陳壽卻活出了精彩,只因他遇見了譙周。

譙周號稱「蜀中孔子」,是長江學者,經常上蜀國的《百家講壇》。

講文化、講歷史,更講人生,台上精彩紛呈,台下粉絲無數,劉禪和陳壽就是其中兩個。

劉禪不僅是鼓掌獻花的觀眾,還是譙周理論的實踐者。

後來, 當魏軍兵臨城下時, 為保全一國百姓,劉禪採用了譙周的建議,舉城投降。

譙周此舉毀譽不一,有稱之為智者的,有罵其為奸佞的。

但陳壽幼時,譙周還不是這等有爭議的人物, 只是一個純粹的大學者,一個通曉歷史的達人。

陳壽有幸,遇到了譙周。

其實,陳壽遇上譙周,像是歷史的宿命:往事不堪回首,陳父心灰意冷,卻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他一無所有,所幸有兒子,他相信,有一天,兒子將會用筆還他一個公道。

於是,18歲的陳壽進入成都太學,見到了同郡人譙周。

譙周教給陳壽的,不僅有史識,還有史德。

他們在努力構築一個和諧學術社團,哪怕只是烏托邦。

只是,誰能抗得過歷史的車輪?公元263年,風雨飄搖的蜀漢終於滅亡。

那時,陳壽31歲,正是一個男人的黃金年齡。

但他是亡國遺民,而且是一個具有史學精神積澱的遺民。

譙老師勸劉禪降魏乃是為江山百姓計,不得已而為之;至於他,卻不能效顰來謀前程。

他只能留在故鄉南充,用前人的皇皇巨著為自己築一道長城,無論是風沙還是風月,似乎都與他無關了。

只是,世事滄桑,幾年後西晉代魏,蜀國的恩怨情仇又淡化了許多。

此時,西晉為示大國風度,向蜀國遺民伸出了橄欖枝。

陳壽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來。

他的肩上,承擔著父親和老師太多的期望。

公元268年,36歲的陳壽趕赴洛陽。

修史歲月

一時間,前程就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

然而,在官場混並不那麼簡單。

一個潦倒落魄的政權,它的文化只能是邊緣和另類的,新生的政權再開放再包容,對之也心存芥蒂。

陳壽當前要做的是,儘快熟悉西晉的政治生態,找到一個靠山,站好隊,然後完美無間地融入進去。

司空張華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張華是當紅政客,還是西晉文壇一哥。

更妙的是,他喜歡當伯樂,尤其是,來人以文學的名義。

陳壽的到來,使張華看到了融合晉蜀文化的可能,他欣然挽起陳壽的手臂,像挽起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沒有料到,陳壽會帶給他更多的驚喜。

陳壽也從張華的眼中看到了答案:仕途像春天的田野,一路旖旎而來。

果然,在張華的舉薦下,陳壽歷任佐著作郎、著作郎,甚至中書郎。

公元280年,西晉滅吳。

至此,三國歸晉,天下統一。

滾滾長江,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成空。

一壺濁酒,真的便可銷盡千古閒愁?江渚上,多少白髮漁樵,恐怕不是想當隱士, 而是為了隱藏一段青春的記憶。

而這段記憶對陳壽來說,是一根魚刺,他吐不出咽不下,鯁在喉中,是一種難言的痛。

父親那沉鬱的目光、老師那複雜的眼神……讓他低回、讓他驚悸、讓他汗流浹背。

他終於決定: 要以筆為刀, 為那段記憶塑像,去還原英雄,還原戰爭,還原一個真實的三國。

桃園結義、赤壁論劍、戰場捭闔、宮闈鬥法……石屑紛飛,《三國志》漸露雛形。

而陳壽也在傳誦中聲名鵲起。

他不會知道,很多年後,三國會成為演義、成為文化、成為江湖;而他則是這個江湖的開創者,是三國文化的註冊商標。

《三國志》殺青,張華、夏侯湛兩個好友也來炒作。

張華的炒作詞質樸經典:「當以《晉書》相付耳。

」夏侯湛長得好,學問大, 更是行為藝術家: 見了陳壽的《三國志》,他一聲不吭,逕自把自己寫的史書毀掉了事。

饒是陳壽多才如斯,西晉卻並沒有真正重視他。

張華舉薦他為中書郎時,政敵荀勖就力阻此事。

不只是荀勖,整個西晉政壇,對陳壽都頗多微詞。

陳壽先是不屑,繼而卻左支右絀,漸顯不支。

躺著中槍

其實,一開始,陳壽的聲名就不佳。

早在蜀國,他就屢遭貶斥,不為別的,就因不肯阿附權宦。

這當然是魏晉風度的餘緒,看似吃虧,實際上是風險投資,總有一天,特立獨行的人要中頭獎的。

但魏晉風度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要恪守孝道,父親去世,理應守喪,要厭美食、絕聲色,弄得人形鬼面、形銷骨立。

偏巧他守喪時得病,讓婢女捧藥丸服侍,結果犯了大忌,成了人民公敵,人人慾罵之而後快。

後來,陳壽的母親病逝於洛陽,母親體諒他,不想讓他瞎折騰,扶柩還鄉,臨終遺言令他就地安葬。

陳壽聽話,就把母親葬在洛陽郊區的邙山,卻不料給更多人以口實:不為父親守孝在前,讓母親埋骨他鄉在後,陳壽可謂不孝男人中的極品,單是學問好有什麼用?!

對這種公共痰盂,誰都想唾上幾口,以顯示自己道德高超。

近三百年後,連房玄齡編《晉書》都忘不了拿陳壽調侃一番:陳壽借修史之便,向丁儀、丁廙索取千斛米,丁氏兄弟不予,陳壽竟不為其父作傳;諸葛亮父子與陳家有恩怨,陳壽為其作傳,竟隨意塗抹,說「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矛頭直指陳壽的史德。

陳壽躺著也中槍,自然無語。

好在老師譙周早就給他打過預防針:「卿必以才學成名,當被損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

上天不會總眷顧同一個人,一些煩擾,就權當是副產品吧。

其實, 這些非議和指責, 只是表面現象, 深層的原因是: 陳壽是蜀人。

對西晉人來說,蜀人和吳人都是外人,是被征服的民族,是二等公民。

政治上的無能只會導致文化上的日薄西山,而不是別的。

蜀國的陳壽、吳國的陸機,都被如此對待。

這種地域性的文化歧視,卻冠之以道德的名義,未免荒唐,但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中,陳壽他們不可能為自己辯解。

歷史更多的時候是一種留白藝術,它竭力宣揚的不過是過眼雲煙,它竭力要隱藏的恰恰是事實真相。

而這種「被失語」現象,往往比濃墨重彩更驚心動魄。

筆尖江湖

其實, 也怪不得房玄齡, 他們只是時代的傳聲筒。

在專制時代, 任何有個性的獨唱,不是消失,就是被融入大合唱,除此外, 別無選擇。

幸好陳壽有作品, 鐵證如山,這才是他為自己辯誣的呈堂供詞。

陳壽雖無法辯解, 但他的史德毋庸置疑,且經得起歷史的考驗。

羅貫中筆下的諸葛亮太妖魔化,撒豆成兵、呼風喚雨;陳壽筆下的諸葛亮則要真實得多,他有功績、有缺點、有人性,卻沒有所謂的神通,能作這樣的史傳,才是良史。

編纂《諸葛亮文集》,陳壽更是撇開成見,光明磊落。

丁氏索米,是遺案,更是笑談。

天下富貴者多的是,陳壽如果要索賄,焉能只向丁公一人索,索要的又怎能只是大米?以陳壽不阿權貴的秉性,這顯然是一場賊喊捉賊的鬧劇。

陳壽最糾結的是,沒能為父親立傳。

陳父受馬謖牽連,一生落魄潦倒,鬱郁不得志,只希望兒子能還他一個公道。

但陳壽做不到。

修史有修史的規則,他可以粉飾歷史,但不能歪曲歷史。

為尊者司馬氏諱,已是良心不安,再為父親翻案,還不如折了這支禿筆。

他能做的,就是什麼也不做:馬謖有錯在先,父親作為參軍,理應受到懲罰。

對父親,他連名字也不能提,父親只是歷史上的一個士兵甲,如此而已。

不過,有這樣優秀的兒子,陳父不會太委屈。

這個兒子歷盡千辛萬苦,秉筆直書,把一個動亂的年代,演繹成一個人人傳誦、雖身不能至卻心嚮往之的江湖。

對此,他大概只有自豪吧。

《三國志》成書後, 民間曾流傳過手抄本; 多年後, 劉宋的裴松之也搭上陳壽的東風,為《三國志》作注。

強強聯合,果然天下無敵,三國風從此風靡天下,茶坊酒肆、青樓書院,但凡人聚處,三國是永恆的話題。

一千多年後, 明朝的羅貫中也來湊熱鬧, 以一部《三國演義》為月光寶盒,穿越時空,穿越千年的風雨和夢想,來會那個叫陳壽的男人。

現在正是三國盛宴,政治、軍事、商業的韜略計謀,無不蓋有三國的戳記,真所謂「文也三國,武也三國」。

其實,那個叫三國的江湖,更多的時候棲息在人們的內心深處。

在紛亂的世間,它是凈土;在平庸的人世,它是點綴;對於貧瘠的人生,它是食糧。

而這些遺產都來自陳壽,他以一支筆,為後人構築了一個詩意的棲居地,一個美好的烏托邦。

文/箜篌引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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