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對》的戰略「誤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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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諸葛亮是個英雄,這一點沒有人會懷疑;說英雄也經常會犯錯誤,諸葛亮並不例外,這一點同樣有人相信。
千百年來評騭諸葛亮功過得失的文章、言論不知幾何,稱得上是多如過江之鯽,其中直言不諱批評諸葛亮的缺點失誤的亦不在少數,這種情況早在魏晉時代便已開始,如《三國志》一書作者陳壽就毫不客氣地指出,諸葛亮「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於將略」。
並說諸葛亮的北伐中原純粹是「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
云云。
然而它們多糾纏於一些細枝、末節,局限於講他軍事指揮水平不高,用兵過於謹慎膽小,用人不免摻雜個人感情因素……尤其是他不遺餘力打壓能征慣戰的魏延更是為後人所詬議,事必躬親以致沒有及時培養好接班人等等,卻放過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即諸葛亮的戰略思想從一開始就發生了失誤,《隆中對》並不像論者所普遍認為的那樣,是什麼古代戰略預測和運籌思想的典範之作,是傑出軍事智慧的集中體現。
恰恰相反,它的基本戰略方針乃建立在虛幻、空想的沙灘上面,即戰略籌劃的前提本身就是錯誤或說是不存在的,故而在實際操作中註定要碰壁的,正是它構成了諸葛亮一生悲劇命運的怪圈,不論諸葛亮怎麼拼搏,結果仍是跳不出這個怪圈,「有意栽花花不發」,「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只好讓後人一掬同情之淚:「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
《隆中對》的核心,是建議處於多極競爭中弱勢地位的劉備集團,乘天下動盪混亂之際,玩弄厚黑手段,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從劉表、劉璋等人的手中,奪取戰略要地荊、益兩州,同時避免過早地和強敵直接碰撞,「跨有荊、益,保其岩阻」。
在此基礎上調整好各種關係,坐大實力,為逐鹿中原、光復漢室準備條件,醞釀基礎,「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
然後等到「天下有變」,也即戰略時機成熟後,再分別以荊、益兩州為基地兵分兩路,「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劉備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發動鉗形攻勢,進擊中原,消滅曹操勢力,實現所謂「復興漢室」的戰略目標,「霸業可成,漢室可興」。
從邏輯上看,這個著名的戰略構想絲絲入扣,天衣無縫,它既有全面具體的戰略預測和分析,又有明確無誤的戰略目標和任務,內容充實的戰略指導思想和戰略方針。
更有執行戰略方針,實現戰略目標的基本戰略措施,真的是沒有不料想到的,沒有不安排好的。
無怪乎,古往今來,會有那麼多的人對它頂禮膜拜,推崇備至,盡揀最動聽的言辭讚美它!「孔明創蜀,決沈機二三策,遽成鼎峙,英雄之大略,將帥之弘規也!」(王叡:《將略論》)
在戰略上,如果處處求全,事事求備,就會不分主次,面面俱到,「眉毛鬍子一把抓」,結果顧此失彼,進退維谷,雞飛蛋打,兩頭落空,正如《孫子兵法》所講的「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
總之一句話,追求十全十美,結果常常是事與願違。
《隆中對》的優秀,是它的統計戰略構想系統完善,面面俱到,具體地說,就是:第一,利用「天下思漢」的普遍心理,憑藉劉備身為「帝室之胄」的優越背景,作為政治資本,爭取政治上的主動,以與曹操之「挾天子以令諸侯」做法相抗衡。
第二,推行「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的方針,做好「外交」工作,為自己爭取安定的戰略後方和比較可靠的盟友,從而保證自身的安全,使得自己能左右逢源,創造出有利於自己發展壯大的外部環境和良機。
第三,「內修政理」,整頓吏治,清明政治,發展經濟,搞好內部建設,積蓄實力,文武並用,剛柔相濟。
然而,《隆中對》的最大弊病,同樣恰恰在於它的完美與圓滿,從而成為一廂情願,海市蜃樓,在實際活動中根本行不通的戰略假設。
這中間的關鍵,在於諸葛亮所設想的劉備集團既要「跨有荊、益」兩州又要「外結好孫權」兩者之間的水火不相兼容。
荊州北靠漢、沔兩水,南毗鄰華南,東與吳郡和會稽郡相連,西和巴蜀地區相通,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誰控制了這一戰略要地,誰就可以四通八達,進退自如,攻守皆宜。
對荊、襄之戰略地位重要性的見解,在古人那裡多有共識,如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在《形勢論》中曾指出,「竊以為荊襄者,天下之吭;蜀者,天下之領;而兩淮、山東,其背也。
蜀據天下之上流,昔之立國於南者,必先失蜀,而後危僕從之。
蜀為一國,而不合於中原,則猶可以安。
……趙鼎言:經營中原自關中始,經營關中自蜀始,幸蜀自荊襄始。
陳亮言:荊襄據江左上流,西接巴蜀,北控關洛,楚人用之虎視齊晉,與秦爭帝。
東晉以來,設重鎮以扼中原。
孟珙言:襄樊,國之根本,百戰復之,當加經理。
蓋宋人之論如此。
……無荊襄不可以國,楚去陳徙壽春是也。
無淮南北,而以江為守則亡,陳之禎明、南唐之保大是也。
故厚荊襄急」。
顧氏賦予荊襄在天下大勢中最高的地位,為「天下之吭」。
與荊襄之「吭」對應的蜀之「領」與兩淮之「背」,戰略地位都要低一些。
顧氏還認可三位宋代極具代表性的言論,特別是宋將孟珙說「襄樊,國之根本」,以至於「無荊襄不可以立國」。
另一位明末清初著名學者、歷史軍事地理學家顧祖禹則在《湖廣方輿紀要序》說:「湖廣之形勝,在武昌乎?在襄陽乎?抑在荊州乎?曰: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以湖廣言之,則重在荊州。
」
荊州既然是軍事戰略利益之攸關,這就使得誰也不肯放棄占有它的企圖。
不但曹操方面要前來爭奪,而且江東的孫權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塊地盤落到劉備的手中。
這樣的形勢,決定了蜀漢要在保有荊州的前提之下,維繫和東吳的聯盟關係,只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以,只要劉備一天賴在荊州不走,孫權就會跟他沒完沒了,雙方聯盟破裂,兵戎相見,大打出手乃是絕對無法避免的事情。
主和的魯肅主持東吳軍政時,他秉持聯劉抗曹的宗旨,尚能委曲求全,隱忍不發,使雙方的關係不至於馬上徹底鬧僵,「然而肅之心,未遽忿羽而墮其始志也。
以義折羽,以從容平孫權之怒。
尚冀吳、蜀之可合,而與諸葛相孚以制操耳」(王夫之:《讀通鑑論》「卷四」)。
可是當魯肅去世,主戰的呂蒙接替魯肅號令三軍,形勢遂急轉直下,大局糜爛,再也無法收拾了:「(魯肅)身遽死而授之呂蒙,權之忮無與平之,羽之忿無與制之。
」(同上)
在這個棘手問題面前,不但關羽這樣的武將計無所出,就是智慧超群的諸葛亮本人也將束手無策。
畢竟在現實中魚與熊掌實難兼得,誰都不是容易被算計的傻瓜!
一旦孫劉兩家鬧翻臉孔,兵戎相見,那就不僅僅「外結好孫權」的願望要徹底破滅,曹操集團可以從中大漁其利;而且從實力和地理形勢等綜合條件來看,輸家也肯定是劉備一方。
因為從實力上講,劉備勢力與立國已三世的孫權政權相比,處於相對劣勢的地位,實力不逮,在戰爭中自然只能占下風。
從地理形勢來說,荊、益兩州中間隔著大巴山、巫山,交通極為不便,戰事甫起,兩大戰區孤立分割,首尾遙隔,遠水不能救近火,相互間難以支援;而荊州和孫權盤踞的揚州,在地理格局上則連成一片,形成相對完整的吳、楚地區,可以做到進退自如,配合默契。
從這個意義上看,地理形勢也是有利於孫權而不利於劉備。
與兵要地理條件不利相聯繫,劉備集團本來兵力有限,而「跨有荊益」,實際上是將有限的兵力再加以分散,這誠屬用兵之大忌。
毛澤東指出:「其始誤於《隆中對》,千里之遙而二分兵力,其終則關羽,劉備,諸葛亮三分兵力,安得不敗。
」(《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第106頁)一語道破了其中的癥結。
毛澤東不愧具有戰略家的超常卓越思維,其戰略上的洞察力與睿智,可謂是不世出的典範。
這類超常思維的最大特徵,就是善於逆向思維、另類思維,經常能夠於正常中看出不正常,合理中發現不合理。
這也是傑出人物不同於尋常人物的最大優勢之所在。
戰局的發展果然證明了這一點,經過江陵之戰和彝陵之戰,孫權不僅一舉剷除劉備勢力的頭號大將關羽,輕輕鬆鬆地從劉備手中奪回了荊州,而且還「火燒連營七百里」,徹底挫敗了劉備捲土重來、再占荊州的企圖,贏得了荊州爭奪戰的最終勝利。
蜀漢勢力「委棄荊州,退入巴蜀」之後,要再北伐中原,完成統一也就失去了基本的條件,這也意味著《隆中對》的戰略目標從此變成了水中之月,鏡里之花。
因為巴蜀畢竟是出入不易、偏居一隅的「獨守之國」,用於自守尚勉強可行,用於進攻則實難思議。
這一點古人早就有論說,且是言之成理:「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
且彼未見大險也,徒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
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擊,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安,猶且不給,而何以制中原哉。
」(蘇洵《嘉祐集》卷三《權書》)很顯然,以劍門相隔的四川盆地,作為保境自守的根據地尚且不夠理想,更遑論以此為基地去進取中原,經營天下了。
益州之地的侷促與閉塞,決定了蜀漢的人力、物力處於劣勢。
用張儼《默記》的話說,就是「孔明起巴蜀之地,蹈一州之土,方之大國(指曹魏),其戰士人民,蓋有九分之一也」。
這一現實,聰明睿智如諸葛亮者當然也心中明白:「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而其主要對手曹魏,卻占有壓倒性的優勢,「據天下十倍之地」,「據牢城,擁精銳」,真可謂是「眾寡不侔,攻守異體」。
更為不幸的是,諸葛亮所面臨的敵方統帥,恰恰又是同樣具有雄才大略、智慧卓絕的司馬懿,「所與對敵,或值人傑」。
諸葛亮軍事指揮能力上也有欠缺的地方,「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於將略」(《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王夫之也認同陳壽的觀點,指出陳壽對諸葛亮軍事才能的評價基本靠譜,「是其所為謀者,皆資形勢,以為制勝之略也。
蜀漢之保有宗社者數十年在此,而卒不能與曹氏爭中原者,亦在此……謀天下之大,而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者……當先主飄零屢挫,托足無地之日,據益州以為資,可也。
從此而畫宛、洛、秦漢之兩策,不可也。
陳壽曰;將略非其所長,豈盡誣乎!」(《讀通鑑論》「卷四」)客觀形勢的不利,所遇對手的強悍加上自身指揮水平的局限,使得諸葛亮的北伐之舉雷聲大雨點小,只開花不結果,「雖連年動眾,未能有克」,距離《隆中對》的戰略目標是越來越遠,遙遙無期。
既然《隆中對》戰略目標和戰略措施之間存在著不可克服的矛盾,「跨有荊益」和「外結好孫權」兩者之間是永遠無法接軌的敗筆,那麼它就是一個無法用具體行動來證實的怪圈,是一座沒有實際使用價值的空中樓閣。
脫離實際的理想,便是幻想;不能實現的計劃,等於空談;無法成功的戰略,實屬擺設。
諸葛亮走不出《隆中對》的怪圈,這意味著諸葛亮自己終結了《隆中對》的前途。
這雖然令人遺憾,但是卻教人信服。
可見,《隆中對》不但不是諸葛亮的光榮和驕傲,相反它倒是諸葛亮人生追求中的一大敗筆。
杜甫稱頌諸葛亮「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這作為同情之辭,可以理解;作為篤評之論,當屬臆度。
當然,《隆中對》的不足,並不有損於諸葛亮的形象。
在人們的眼裡,諸葛亮的人格始終是極其偉大的,「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這種偉大、集中體現為崇高之美,悲情英雄,即諸葛亮勇於向悲劇性命運挑戰,是不計成敗,知難而進,鍥而不捨,捨身就義,臨危不懼,九死不悔等高尚道德情操的化身。
用他自己的話講,便是「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
大家熱愛他,崇敬他,主要不是衝著他的功業去的(歷史上比他功業顯赫的人多得去了,他同時代的曹操論事功就遠遠超過了他),而更多的是出於對他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不悔」的英雄人格與獻身精神的仰慕和嚮往,即所謂「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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