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論：王道與霸道

當年日本鬼子跑到中國來，號稱要幫助「支那人」建立「王道樂土」。

他們就用奸淫擄掠燒殺搶劫來實踐他們的「王道」，讓歷史上最兇殘的侵略者都感到汗顏。

他們哪裡懂得什麼王道，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霸道。

其實今天我想說的，是「三國」。

最近有關諸葛亮的爭論好像特別多：有教授呼籲把《出師表》請出中學語文課本，有專家考證出諸葛亮有野心要當皇帝；他軍事才能其實稀鬆平常，空城計、草船借箭、三顧茅廬都是無中生有或者張冠李戴；他不停地北伐中原不過是窮兵黷武、虛耗民力，以民眾之力遂個人之私願；他獨斷專行，拉幫結派，排斥異己……就差天怒人怨了！

又一個「神」要被人不遺餘力地拉下神壇。

不勞那些專家教授們考證，稍微懂點文言文、懂點歷史，看得懂裴注《三國》的人，都能知道歷史上的諸葛亮和小說家筆下的形象有差距。

可千百年來，諸葛亮的名氣也不是吹出來的。

明以前，無論是在廟堂還是在民間，就已經「諸葛大名垂宇宙」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句子也已被人吟誦了上千年。

只不過《三國演義》一出，尤其是在民間，諸葛孔明的形象漸趨定型，他被大大神化了。

這一點，魯迅先生早有論斷，《三國演義》是「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

這當然是有道理的。

一部《三國演義》，婦孺皆知，基本觀點是「尊劉抑曹」。

它能流傳至今，在中國人民心目中獲得這樣重的分量，決不是偶然現象。

它代表了中國傳統的價值判斷。

但是現代人開始推崇曹操了。

這種觀點也並不新鮮，而且無論從軍事、政治還是文學上來講，曹操也都的確稱得上偉大。

但是，當這種觀點漸成時尚，貶抑劉備、諸葛亮漸成風潮的時候，就真的能說明點什麼了。

日本人是推崇曹操的。

儘管也有統計表明，日本人喜歡的三國人物第一位的是孔明，但大量的信息仍然表明，曹操在日本人心目中，是以特別的正面形象出現的。

這實在符合日本人的性格。

日本人讀的三國故事，並不是我們的《三國演義》。

在他們眼裡，中國的三國故事，跟他們的「戰國」故事一樣，都是驚心動魄的歷史傳奇：英雄爭霸，忠義千秋，中原逐鹿，興亡倏忽；其盛如櫻花，其敗亦如櫻花……曹操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登場，以寒門庶族之出身，延攬人才，招賢納士，以其果敢與謀略，終於從無到有，由弱漸強，挾天子以令諸侯，掃除群雄，一統中原，建不世之功業。

這樣的事跡，說出來的確是一副英雄硬漢的形象，難怪會在這個崇尚強力的時代大獲推崇了。

但在中國的《三國演義》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很同意這樣的觀點：整部《三國演義》，主角是諸葛亮。

在諸葛亮出場之前，漢室將傾，群雄逐鹿，最後曹操出來翦除群雄，中原漸趨一統。

亂世之中，狼狽地逃出一個劉備。

這前面幾十回書，波瀾壯闊，風起雲湧，都不過是為了諸葛亮的出場而做的鋪墊。

然後諸葛亮橫空出世，輔佐劉備終於在西川站穩了腳跟，輔佐兩代君主，六出祁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秋風五丈原之後，《三國演義》便黯淡無光，後面的故事都成了諸葛亮事業和精神的輓歌。

小說里，曹操是強力的梟雄，劉備是忠厚的長者，劉備和諸葛亮是儒家傳統里明君賢相的典型。

其實很明白，《三國演義》不是在講歷史，而是借歷史故事，在讚頌君明臣和、忠孝仁義，那正是中國人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建國理想。

曹操靠武力統一了中原，毫無根基的劉備在這樣的亂世幾無立錐之地。

劉備是什麼樣的人？不用說別的，想想曹操攻打劉備，新野百姓都寧願跟隨劉備大撤退，劉備寧可影響行軍速度，也決不願意拋棄百姓，就知道了。

我曾經問一個極力推崇曹操的朋友，如果把你發到三國時代，你是願意生活、工作在曹操治下，還是劉備治下？她沉默了一會，說，劉備。

簡而言之，曹操行的便是霸道，只不過他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霸主罷了；而劉備君臣的理想，是王道。

我們這個民族本來是那樣一個恬靜與閒適的民族，看看我們的《詩經》就知道了。

作為農業民族的先民們最大的理想，就是安居樂業於一方樂土，政通人和，與世無爭。

這個理想包含在漢唐宋明四朝盛世里，包含在《三國》《隋唐》這樣的民間，數千年來，塑造出我們的民族性格中核心的一極。

但另一方面，我們還有三國兩晉南北朝，還有唐末五代，還有宋元明清的朝代興替。

亂世之中總有強人，但也仍有人守著我們文化的血脈，知其不可而為之——這便是我們這個民族得以綿延不衰的根本，這便是儒家精神的特質。

這也便是諸葛孔明。

天下三分，十三州中曹魏占九州，孫吳占三州，蜀漢只占一州。

連年征戰，人口銳減，三國人口加起來不過二百多萬，蜀漢更是民少國弱。

諸葛亮看不到這些嗎？他若是理想止於保境安民，以孔明之才，還不是綽綽有餘？但他時刻不忘的是「興復漢室，還於舊都」。

蜀漢若只圖偏安而沒有這樣的立國理想，是無法與魏吳抗衡的，想想東晉、南宋的覆亡就知道了。

《三國志》里用一個詞語描述諸葛亮的理想抱負：興微繼絕。

就是這句話。

那麼多人說三國，說的都是智計權謀，說的都是帝王霸業，沒有人為我們的文明說句話。

曹操的確偉大，但他的文治武功和王道殊途，他的所作所為被緊隨其後的魏晉南北朝歷代短命王朝的開國君主所效仿，他不過是站在了一段中國的黑暗史的開端。

而亂世之中，有一個諸葛亮，明知自己無能為力，仍然竭盡全力地為我們的文明延續一點香火。

四百年後，終於有了隋唐；一千八百年後，我們這個國家的主體民族，仍然叫「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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