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驚鴻人生:(四)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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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離開這待了四年的黃州,蘇軾一家不免又依依不捨。

儘管是放逐之地,待得久了,山山水水總難免繫戀,更何況還有一班交情已深的鄰人朋友。

但黃州畢竟不是故鄉,也不是歸處,它註定了只能是個驛站。

元豐七年(1084)六月丁丑日這天,蘇軾一家收拾停當,向著新的一站臨汝出發了。

那時人們習慣於乘船出行,因為裝貨物方便,行走又穩妥不顛。

在好友參寥子和尚一路陪伴下,蘇軾順長江東下,第一站到廬山,廬山僧眾皆慕名求詩,於是有了那首著名的理趣詩《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大蘇為人簡易,愛開玩笑,雖顛沛中此性亦難改。

在世交南都(今商丘)張方平家小住時,還寫信給陳季常(陳慥),笑他懼內:「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今天我們說哪個女人厲害,以「河東獅吼」作喻,即本於此。

蘇軾在張家小住,閒來便反躬自省,在給好友滕元發的信中說:「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至有異同之論。

雖此心耿耿,歸於憂國,而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回視向之所執,益覺疏矣。

若變誌異守,以求進取,固所不敢;若嘵嘵不已,則憂患愈深。

」長期在基層接地氣的生活,使他的政治態度有所轉變了,他認識到當初反對變法,確有偏頗處。

一個人,總是在對現實的觀察與思考中成長,即使他是蘇東坡。

正要離開南都應天,京城卻有噩耗傳來:趙頊病逝!年僅三十七歲!蘇軾大哭一場,連做了三首輓詩。

繼續東行。

五月,船到揚州,應當地知州之邀同游竹西寺。

在竹西亭小憩時,聽人談論新登基的小皇帝趙煦如何如何聰明俊秀,自己也覺內心爽然。

歸來後賦詩二首,其一道:「此身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也欣然。

」哪成想,此詩在此後不久守舊派當政後,又成為別人攻擊的把柄,說神宗皇帝新死不久,理當哀痛,你卻欣然,不罪何為?由此可見,在權力高度集中的政體之下,是不應該有「詩人」這個群體存在的,只應該產生大量的應聲蟲和馬屁精。

因為動輒得咎,一旦被扣上了大帽子,申告無由。

離揚州,到常州,正籌劃在此建房安家事宜,朝廷卻有昭告:蘇軾復朝奉郎,知登州。

一家大小看到轉運在望,欣喜若狂,蘇軾心中卻泛起一絲惘然:本想就此做田舍翁,這樣一來,他的歸田夢暫時做不成了!看過邸報才知,此時趙頊十歲的兒子趙煦已即皇帝位,其祖母——英宗趙曙的皇后、神宗母親高氏垂簾聽政,大赦天下。

那個處處與蘇東坡作對的王珪已經死了,司馬光出任門下侍郎,朝廷下令廢除新法。

得知這些訊息,蘇軾內心滋味是複雜的。

看過登州的海市蜃樓,正思有所作為,不料朝廷又傳聖旨,讓蘇軾回京任禮部郎中,六品官,命運看上去確實開始天翻地覆。

回京不過十餘天,朝廷又有告下:蘇軾遷起居舍人,入侍延和殿,賜著緋,並賜安家銀四百兩。

蘇軾一下子成了皇帝身邊的近臣,還可以像五品以上官員那樣穿大紅袍,分明是特殊禮遇!蘇軾卻誠惶誠恐,不敢安居,一再上辭免狀,這在很多人恐怕是既羨慕嫉妒又不能理解的。

但是曾經摔到谷底的人,哪有心情再戾高峰?

聽說王鞏也已經由嶺南回歸,蘇軾趕緊去拜訪這位受他連累的老朋友。

當初王鞏貶往賓州,家妓柔奴毅然相隨;王鞏回京後,遂納其為侍妾。

酒酣處,王鞏招柔奴出見,蘇軾問:「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從容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沒想到這小女子有如此心性,東坡大為感動,為之作《定風波》一闋,詞曰:「堪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不像其他詞人,愛寫男歡女愛的艷詞;他很少專門寫女子,但他所寫到的女性,肯定都有過人之處,如這柔奴,氣骨風采如梅,凜然可敬。

看那答語,便知她必是熟讀詩書的女子,不惟琴藝佳,歌喉美。

白居易詩《初出城留別》中有「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之句,《種桃杏》一首中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之語,若她不是熟習白詩,如何便能出口應典?

過了不到三個月,蘇軾又被遷為中書舍人,他一下子由從六品跳到正四品,主要職責是「知制誥」,即掌管起草詔書。

他並不因為曾經遭遇的坎坷而小心從事,出賣原則,他做事的準則依然是坦然面對自己的內心,在詔命不合理時,封還「詞頭」,拒絕擬詔,哪怕這樣會得罪人,甚至使皇帝生氣。

蘇東坡是一個耿介文人,一個有操守、有擔當、有堅持的知識分子。

只有這樣的人,才代表能民族的品質與高度。

有這樣的人,民族文化才有綿延發展的希望。

元祐元年(1086),曾經的新法領袖王安石,和堅決反對變法的舊黨代表司馬光,先後謝世。

蘇東坡與王安石早就和解,寫下過「從公已覺十年遲」(《次荊公韻四絕》)的詩句,表達了對老丞相政治追求晚來的認同。

但這師徒二人之間——司馬光是蘇軾參加制科考試的主考官,使之入制科三等(當時最高等)——卻發生了一場爭執,為的是蘇軾不贊同保守派全面廢除新法的過激做法。

他認為至少免役法「有五利二弊應留不應廢」,這使司馬光老大不理解,他不明白蘇軾在黃州呆了幾年,為何政見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其實蘇東坡不過是放棄成見、實事求是罷了。

蘇東坡的好運氣接二連三。

僅僅過了十多天,又有誥命下來,蘇軾除翰林學士知制誥。

這是天下讀書人嚮往的顯要職位,正三品,有「內相」之稱,而且可以封妻蔭子,所以連他的妻子王閏之也被封為同安郡君。

蘇軾感激涕零,知此處又是司馬公著力推進。

誰知此後不久,司馬光就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七歲,比此前病逝的王安石大兩歲。

王荊公與司馬溫公雖然政見不同,兩個人卻都是學問、人品一流的君子,是范仲淹所說的那種「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國家脊樑式的人物,儘管他們也都不免有自己的局限。

他們的胸襟懷抱,今世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此時還有一事可稍提一筆。

蘇軾初回京時,一個大雪天,收養了一個十一二歲的流浪兒,為他取名「高雪」,讓他做隨身書童,有空就教他讀書識字。

這個孩子很聰明,尤其在蹴鞠方面很有天賦,並以此後來跟了端王趙佶。

這個人可能並不像小說《水滸傳》中所寫的那麼壞。

高太后垂簾期間,舊黨執政,新黨倒台。

呂惠卿、李定等人的餘黨對備受朝廷青睞的蘇軾嫉恨入骨,於是仍欲用老套路整治他,他們從蘇軾詩詞中羅織語言,劾奏蘇軾詩文誹謗先帝。

蘇軾有前車之鑑,知在京城容身艱難,遂上疏請求外調。

高后雖然不舍,最後也只能成全他,又一次讓他去了杭州,做知州,這是在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

這時的杭州,乾旱、疾疫流行,民不聊生。

蘇東坡整天忙於救饑荒、建病坊;又想方設法疏浚西湖和其他水利設施。

因為他的努力,杭州西湖多年為淤泥所困的問題得到解決,還平添了一道美景——「蘇堤春曉」;為保西湖水長清,他讓人在湖心建三座石塔,禁止百姓在此種植菱芡之類,以防淤泥。

日後,這裡成為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

他真正是那種「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父母官」,所以每當任期屆滿要走時,老百姓都依依不捨。

大家還記得美味的「東坡肉」吧?據說也是此時在杭州傳開的,說是老百姓感念東坡治湖辛苦,抬酒肉來慰勞他。

眾情難卻,蘇軾只好叫廚師將豬肉分割成塊,按家鄉做法進行煨制,送回給人們品嘗。

當地人沒吃過如此鮮香的豬肉,從此開始仿做,「東坡肉」就逐漸成為杭州一道名菜。

這也只是「據說」,至於東坡肉到底起於何時何地,實難考證,也有說起於東坡謫黃州時的。

杭州任後,蘇軾於元祐六年應召回京,任翰林院承旨。

不料回京不久,便遭到幾個御史彈劾。

此時朝中黨爭益盛,但不僅僅是原來的新舊黨爭,又加上保守派內部的派系之爭了。

一些追隨程顥程頤的「洛黨」,又串通幾個司馬光的鐵桿追隨者,現在來合力反對蘇軾兄弟。

這些人有的是因為追隨司馬光,痛恨蘇軾反對全面廢除新法;有的則屬人品不正,心胸狹隘,對蘇氏兄弟一時得勢不無嫉恨。

其中主力是一再與蘇軾為敵的賈易。

賈易說蘇軾在杭州謊報災情,拿朝廷的錢替自己在百姓面前買好;又說蘇軾修浚西湖只為自己遊山玩水方便;還說蘇軾在元豐八年竹西寺寫的那首詩中「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也欣然」二句,是把神宗駕崩當做喜事,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蘇軾依實一一做過辨解,就上了《乞外補迴避賈易剳子》,說「(賈)易等務快其私忿,苟可以傾臣,則不顧一方生靈墜於溝壑。

」在此情形下,太皇太后只好詔其除龍圖閣學士,知潁州。

潁州是先賢歐陽修曾經為官、晚年退居之處,城西有湖,景色秀麗,亦名西湖,歐在此留下許多詩詞,尤以《採桑子》十首著名。

蘇東坡如願以償,也算十分開心。

臨行前就把高雪送到駙馬王詵家。

此後不久,高雪因善蹴球,就被端王趙佶要去,改名高俅。

後來端王即帝位,高俅跟著做了高官,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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