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單騎之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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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斬顏良、文丑之後,得知劉備在河北袁紹處,便封金掛印,帶著兩位嫂嫂離開許昌去找劉備,一路上過五關斬六將……《三國演義》這一段最為讀者熟稔。
按,《三國志》記載,建安五年(200)關羽在下邳城外被曹操擒獲,官渡戰役初期替曹操出戰,解曹軍白馬之圍;聞知劉備在袁紹軍中,旋而「奔先主於袁軍」(見武帝紀、關羽傳)。
小說中千里走單騎的故事,就是從「奔先主於袁軍」這句話演繹而來。
按小說第二十七回描述,關羽離開許昌,先後經過五處關隘,即:東嶺關—洛陽—沂水關(汜水關)—滎陽—滑州黃河渡口。
其中第一處東嶺關是虛構的地名,自無可考,但下一站洛陽在許昌西北,由此可知關羽大致朝西北方向行進。
可是到了洛陽之後,其路線陡然向東偏北而去,因為第三處沂水關,亦即汜水關,在成皋附近。
從成皋到滎陽,再到滑州渡口,一直奔東北方向(參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三冊)。
關雲長獨行千里,《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這裡有兩點須作辨析:其一,沂水關一名無稽查考,嘉靖本與清初大魁堂本均作此名,一些通行版本亦常作汜水關。
沂水,無論作為地名或是河道,都在徐州東莞郡、琅邪國(今山東臨沂一帶),與關羽走單騎的路線不符。
在嘉靖本中,這沂水關也是諸鎮討伐董卓的主戰場,而毛本寫討卓時則作汜水關。
汜水入河處在成皋之東,處洛陽與滎陽之間,由此可斷,沂水關應是汜水關的訛寫。
按,《水經注》卷五:「汜水又北逕虎牢城。
」故汜水關又名虎牢關。
但小說分明寫成兩個地方,如:董卓讓李傕、郭汜把住汜水關,自己帶李儒、呂布等去守虎牢關(第五回)。
其二,滑州是一個不確切的地名,這裡大概是指東郡或白馬縣(就是關羽斬顏良的地方)。
滑州乃隋代所置,三國時為東郡,治所在白馬縣(按,當時「州」是最高一級地方行政區劃,相當現今省一級;其下是「郡」,相當現今地市一級)。
東郡境內黃河渡口不止白馬津一處,延津也是一處重要渡口。
小說交代含混,不能斷定關羽渡河是在哪一處。
總之,關羽帶著甘、糜二夫人走了一個近似「<」形的路線。
這讓許多讀者很疑惑,甚至感覺「詭異」,為什麼關羽要如此迂迴行進?網際網路上討論此事的帖子很多,一種比較集中的意見認為,《三國演義》是襲用宋元說話人設計的路線,其原本起點不是許昌,而是長安。
如,百度貼吧有網名「擎天柱小哥」的一個帖子:
他為何要兜這麼大的一個圈子,給我們留下這段可謂史上最牛的「兜圈運動」呢?羅貫中將西安灞橋「搬」到了許昌。
這並非羅貫中的地理失誤。
羅貫中雖然沒有實地考察這段路線,但在關羽辭別曹操尋找兄長的情節上,他還是沿用了早期說書人的說法,並將之略作改動,才造成如此的局面。
實際上,早期的說書人,並沒有弄清楚關羽辭別曹操時,曹操已經定許昌為都,他們還以為曹操仍在長安。
所以在元代的《三國志平話》里,仍將關羽辭曹的地點定為長安,並按照長安城外的灞陵橋,虛構了「灞陵挑袍」這樣一個故事情節。
灞陵橋本為灞橋,在今西安市東灞水之上,漢唐人常常在此折柳送別,有「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之說,故為後人所熟知。
說書人將灞橋虛構入關羽辭曹情節,原本自然。
這樣,按照說書人的故事,關羽便從長安出發,一路東行,過洛陽、汜水關、滎陽、黃河渡口,完全正常,並沒有任何地理上的繞圈失誤。
很顯然,羅貫中折服於說書人「灞陵挑袍」的精彩故事,將之完整保留,但在寫《三國演義》的時候,卻發現關羽從長安出發,是一個明顯的低級失誤,因而就按照歷史,將關羽辭曹的起點從長安改為許昌。
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是,羅貫中雖然改變了出發地點,卻無法改變關羽的出行路線,所以他仍然保留了洛陽、汜水關、黃河渡口,並在洛陽之前虛構了個東嶺關。
而灞陵橋,也只好從長安搬遷到許昌,成為這次莫名其妙的「兜圈運動」的起點。
網上的帖子很難說是原創還是轉帖,但相同或相似的觀點很多,不另舉述。
從地圖上看,如果是從長安出發,關羽的路線就沒有大的轉折。
這種說法自有依據。
的確,在元無名氏《三國志平話》(以下簡稱《平話》)中,曹操並未移駕許都,董卓死後獻帝仍在長安。
關羽降了曹操,便跟著去了長安。
所以,關羽離別之日就有灞橋挑袍的情節。
《平話》凡上中下三卷,關羽千里獨行一節出現在卷中。
不過,這裡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其曰:「(關羽)令人收拾軍程鞍馬,請二嫂上車,出長安,西北進發。
」問題是「西北進發」,那豈不是奔涼州而去?大方向就反了。
也許,說書人缺乏地理常識,以致東西不辨。
這《平話》確實敘述混亂,文字粗鄙亦多錯舛,恰如胡士瑩先生所說「書中人名地名,亦觸處皆謬」(《話本小說概論》第十七章)。
再說,他朝西北方向走,具體方位也不對。
灞橋是在長安東邊,《三輔黃圖》卷六:「霸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
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
」這說的究竟是不是長安,倒也讓人疑惑。
或許壓根就是說書人隨口亂噴。
不過,說書人嘴裡的長安,是否只能坐實為歷史地名之長安,卻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
以漢唐帝都聞名的長安,在歷代詩文中一再被人吟詠,實際上往往說的不是長安那座都城,而是用作帝京的符號和代稱。
如,李白「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台》),念叨「長安」是感嘆金陵故都之衰落。
又如,辛棄疾「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其遙望的「長安」是淪陷的汴京。
又如,張可久「雲淡淡月彎彎,長安迷望眼」(《中呂·紅繡鞋》),這「長安」是指大都。
又如,晉明帝幼時「舉目見日,不見長安」之語,乃領悟其父元帝敘說的東渡之意(《世說新語·夙惠》),「長安」在此分明實指洛陽。
再有,王安石「聞道長安吹戰塵,春風回首一沾巾」(《桃源行》),句中「長安」則泛指屢遭戰亂的歷代帝都。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那麼,《平話》里的「長安」是否就是長安,難道不會是許昌的代稱?
當然,這種詩文中常見的修辭方式,用在講史一類敘事文學中似乎不那麼妥切。
但問題是,作為話本和擬話本小說前身的「說話」,並非只是一種敘事,它同時也是一種說唱表演,其中糅合了詩詞、聯語、偈贊、四六短文等等。
這就很難擺脫用典用事、追求借喻寄意的套路。
尤其是所謂「詞話」一體,其初倚聲而唱,後來漸而變成諷誦之詞,敘事更像是為詩文詞賦作注,自然難免以辭害意。
近人孫楷第認為,宋元說話有「平詞」與「說唱」二途,「而就一般以說散為主之話本而言,其所從出底本,大抵為說唱之本」(《詞話考》,見《滄州集》)。
甚而,孫先生還據嘉靖本各節結尾詰問語類似變文及諸宮調之說白,大膽揣測《三國演義》原本來自詞話體(《三國志平話與三國志通俗演義》,見《滄州集》)。
而胡士瑩亦贊同這種意見,「證以元代《三國志平話》末段尚殘留著[中呂女冠子]曲牌和徐渭說的《三國》與《水滸詞話》一轍的話,孫說似可信」(《話本小說概論》第六章)。
作為「說話」或「說唱」之本的《平話》,可以說相當注重文詞的表演功能,雖通篇用語粗鄙,卻不乏說書人喜歡掉文拽詞的特點。
所以,以長安代指許昌,未嘗不是濫用轉喻之例。
如果是從許昌出發,所謂「西北進發」就對了。
說來,《平話》倒也不見得總是搞不清地理方位,如寫劉備離開官渡去荊州投靠劉表,就說「往西南上便走」。
方向完全對路。
至於灞陵橋,難道不也是一種借代?譬似說到「雁塔題名」,自然不必坐實為長安大雁塔。
灞橋,因李白《憶秦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之句,後世詩文多用其事,也是寄託離愁別緒的俗套。
關羽棄曹而去,自是衷懷歉仄,畢竟曹操待之不薄。
這說走就走,亦需做一番離別的文章。
當然,這種程式化的情感模式可以演繹不同戲碼,關羽用刀尖挑起曹操贈送的錦袍,直是意味無窮,卻不是程式化的灞陵傷別。
其實,說書人那兒根本沒有路線圖,《平話》敘事相當簡略,關羽帶著二位嫂嫂去尋找劉備,並不是一個「千里走單騎」的故事。
其中只是「灞橋挑袍」一節略施筆墨,絲毫沒有過關斬將的描寫。
從頭到尾,途中過程僅三言兩語帶過,如謂:「雲長押甘、糜二夫人車,前往冀王(按,即袁紹)處。
數日,前到冀王寨。
」萬水千山就這麼一步跨過去了。
說話間已從甲地挪至乙地,這很像戲曲表演程式。
恰好元雜劇中也有這一題材的劇目。
趙景深《元人雜劇鉤沉》著錄無名氏《千里獨行》(出自《雍熙樂府》),僅殘存《仙呂·點絳唇》套曲一種,劇情已無可考。
但是,涵芬樓刊本《孤本元明雜劇》收錄的另一種元無名氏《千里獨行》(即脈望館抄校本,題目「灞陵橋曹操賜袍」,正名「關雲長千里獨行」),其中亦未有過五關斬六將之關目。
此劇重頭是「灞橋挑袍」和「古城會」,旨在以棄曹而去之決絕,對應被自家兄弟誤解之委屈,凸顯關羽對於劉備、對於兄弟情義的忠誠不二。
關雲長五關斬將《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這脈望館《千里獨行》雖然也從徐州失散說到古城相會,卻只是給出起訖地點,故事全然不在途中。
整個劇情可概述如次:前邊是交代背景的楔子,說張飛劫寨失利,曹操拿下徐州、小沛,而關羽被困在下邳。
第一折,曹操擄了「三房頭老小」(其實就是甘、糜二夫人),逼關羽歸降;張遼來勸說,關羽提出「降漢不降曹」等三個條件。
第二折,張飛從張虎手裡奪了古城,而關羽在許昌備受恩寵,已替曹操斬了顏良、文丑;但張虎跑回曹操那兒,使關羽得知劉備和張飛在古城,便封金掛印決意千里尋兄。
第三折,就是灞橋挑袍一節,張遼替曹操出的三條妙計皆未奏效;關羽出了許都便唱:「你今日棄印覓親兄,你則待封金謁故交,獨行千里探哥哥……」這是點題的一句詞兒。
第四折,關羽帶著兩位嫂嫂抵達古城,劉備、張飛卻懷疑他真的投降了曹操,結果斬了蔡陽才表明其心跡。
這古城會情形與後來《三國演義》大率相似。
可是,這哪裡有驅馳千里過關斬將的英雄敘事?
山東平度年畫《過五關》。
元明雜劇中倒是一種無名氏的《壽亭侯五關斬將》,可惜今無傳本,從劇名推測大抵已有小說中那些關目。
不過,很難說它是否出現於《三國演義》成書之前。
顯然,雜劇比《平話》更注重寫情寫景,而敘事手段同樣不甚高明。
誠如王國維所說:「元劇關目之拙,固不待言。
此由當日未嘗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
」「然元劇最佳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
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
」(《宋元戲曲史》第十二章)王國維所謂「文章」,亦即文詞而已。
雜劇文詞之妙主要在於抒情造境,而不是講故事。
雜劇敘說的「千里獨行」是從許昌到古城,而《三國演義》的「千里走單騎」最後是過黃河渡口,路線完全不一樣。
再看《平話》這一段,前後雖寥寥數語,關羽一行卻是從袁紹那兒折返,又往荊州去尋找劉備—「卻說關公,與二嫂往南而進太行山,投荊州去。
唯關公獨自將領甘、糜二夫人過萬水千山」。
從河北到荊州,同樣沒有旅途敘事,但《平話》中亦包括在「千里獨行」之內。
而《三國演義》寫關羽從河北折返,已不在「千里走單騎」行程中。
往汝南這一段,沒有險阻可言,只是途中收了周倉,算是一個看點。
總之,《平話》和雜劇(乃至元明以後的戲曲)重視的是「封金掛印」「灞橋挑袍」和「古城會」這些關目,而不是途中的過關斬將。
在《平話》和存世的雜劇裡邊,都沒有給出關羽行進的路線圖,其所謂「千里獨行」只是瞬間的挪移和轉換,完全不是《三國演義》描述的那種歷險記的敘事模式。
為什麼認為關羽進行路線應該走直線?行路如此曲折,應該說更能表現「千里走單騎」這番艱難之旅。
然而問題在於,為什麼要西北進發(小說里是「逕出北門」「往北而行」),經由洛陽折向東北?當然,可能是礙於地形崎嶇,也可能是要避開兵燹戰亂地帶,總之可以有種種原因。
關於這些,小說未作交代。
涵芬樓刊本《孤本元明雜劇》收錄的元無名氏《千里獨行》。
其實,讓人疑惑的只是為什麼非要經過洛陽一關。
洛陽是舊都,當時仍是通都大邑,關羽車仗應該避開這種守備戒嚴的地方才是。
也許,這才是將長安作為起點的最為合適的理由,因為只有從長安往東而行,洛陽一關才繞不過去。
不過,這洛陽關是否就是洛陽城呢?恐怕很難說。
從小說描述的情形看,到了關口,只有用作為路障的鹿砦,未見任何市廛景象。
史載:漢靈帝時,為抵禦黃巾,洛陽周邊設立了八處關隘,從南邊進入洛陽的是大谷關(又稱太谷關)、轘轅關。
小說沒有說明關羽走的是哪處關隘,不過嘉靖本原有這樣一句:「這關是平地上創立,晨昏守御往來姦細。
」毛宗崗修改時將這句話刪去了。
因為轘轅關築在山嶺上,而大谷關設在谷地(《一統志》有述,此不贅引),嘉靖本所稱「平地」略似此處,關羽斬孟坦、韓福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這大谷關。
當年諸鎮討伐董卓時,孫堅一路就是從大谷關進入洛陽,《三國志·吳書·孫堅傳》謂:「(孫堅)復進軍大谷,拒雒(洛)九十里。
」這地方離著市鎮尚遠。
關羽過了這一關,是否進入洛陽城,書中竟沒有任何敘述,只說連夜奔沂水關(汜水關)去了。
其實,讀三國故事不必膠執此類細節,說書人、小說家未嘗想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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