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之後,河北藩鎮再度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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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強烈的「大一統」史觀的影響,我們過去絕大多數的歷史敘述都是以「中央」或者「朝廷」為中心視角,比如「元和中興」這一個說法就不僅從字面上是站在中央這個角度,其中還包涵著非常濃厚的正面的價值判斷在裡面。

當然不是說這樣的視角不好,而是說如果過分地、單一地以這樣的視角來看待歷史發展過程的話,往往會使得很多歷史信息被忽視或者扭曲變形。

安史之亂以後,全國陷入了一個長期的藩鎮林立局面,尤其以河北三鎮最為對立,但是中央和藩鎮的關係是不是就是簡單的對抗關係,朝廷內部是不是就統統都是削藩政策的強力支持者,各地藩鎮是不是就是死硬的這個獨、那個獨,都是些妄圖分裂祖國的離心主義者呢?顯然,實際情況要比這種兩分法複雜得多。

即使在憲宗的元和時期,朝廷上也是有著一種不宜過分挑起藩鎮戰爭的普遍呼聲,如果僅僅是從大一統來看的話,那麼提出這樣建議的人就很容易被扣上投降分子、綏靖主義者或者賣國賊類似的大大小小各種帽子。

但這可能會忽視一個事實,就是到了元和晚期,儘管削藩進展十分順利,但是大量的軍費開支和對於受降者的高額賞賜,使得中央的國庫已經捉襟見肘財力又不夠支撐多久了 ,一批理財大臣這個時候又開始位居相位就是這種情況的反映。

即使元和十五年(820年)憲宗不死,那麼削藩政策很可能也會進行一定程度的調整,而憲宗突然暴卒,接班的26歲的唐穆宗李恆也不是一位他父親那樣的、有著掌控大局能力的強勢君主,一度風頭全失的各個強藩們又看到了復興的希望。

元和末期,削藩是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的,過去桀驁不馴的河北藩鎮要麼被武力解決,要麼是望風而降,的確可以說如果憲宗不是突然死掉的話,應該會有辦法鞏固這份來之不易的成果。

但是憲宗一死,中央的藩鎮政策就連續犯下幾個致命失誤。

先是元和十五年十月,成德節度使王承宗也病死了,承宗的兩個兒子王知感、王知信當時都在京城長安,當地的官兵們就暫時沒有發布節度使病故的消息,而是私自擁立了王承宗的弟弟王承元。

很明顯這次擁立是成德軍將們試圖恢復過去「河北故事」自相傳承的老傳統,這對於已經歸順朝廷的成德來說是一次倒退一次反動。

但是好在這位年輕的王承元倒是一位非常堅定的「統派」,認為不應該和朝廷作對,而且還把幾位勸他獨立的擁立有功之將領給殺了,以儆效尤。

雖然事態得以平息,但是藩鎮的中層將領顯然都還沒有像他們的上級那樣,對歸順朝廷有著統一的認識。

就在這個時候,朝廷卻頒布了一條莫名其妙的調令,調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原名田興,藩鎮內歸順中央的最積極支持者)去當成德節度使,而成德節度使王承元則調去當義成節度使,大將李愬接替田弘正當新的魏博節度使。

同時因生擒平盧李師道而立大功的義成節度使劉悟轉去昭義當節度使,田弘正的兒子田布又被分去當河陽節度使。

可以說,在原來的河北藩鎮內,唐穆宗來了一次動作非常大的大調換,類似於1973年毛主席搞的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

這種節度使對調,很可能是穆宗或者說中央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來給自己立威,讓節度使們認識認識新君的厲害,養成有令必行有禁必止的習慣。

但是顯然這個命令過於激進了。

自8世紀中葉的安史之亂以來,河北各個強藩以及他們的手下官兵經過七十年的經營,早就在自己的地盤上形成了濃厚的「本地意識」和盤根錯節的當地關係,對外來勢力始終是排斥和高度警惕的,如果沒有強有力的軍事後盾支撐或者說沒有毛主席那樣的絕對統治力的話,如此大規模地對當地軍事力量進行調整,可以看作是一個捅馬蜂窩的舉動。

只能說和憲宗比起來,他的兒子穆宗在政治上實在太不成熟。

錯誤一個接一個,在河北三鎮中還有一個老牌的強大節度使,那就是幽州(盧龍)節度使。

現在的幽州節度使是劉總,這個劉總節度使的一生很有點戲劇性,先簡單回憶一下幽州這幾年的權力交接。

貞元元年朱滔臨死之前,把節度使給了自己的表哥劉怦,劉怦當了三個月也死了,兒子劉濟接著當,劉總就是劉濟的二兒子。

劉濟也是著名的歸順中央派,元和五年(810年),正在前線和成德王承宗作戰的劉濟,被他兒子劉總給下毒毒死了。

隨後劉總又殺了哥哥劉琨,自己當上了幽州節度使。

幹了這麼喪盡天良的一件事,劉總的後半生也不好過,成天晚上做夢夢到他爸、他哥變成惡鬼來找他算帳,劉總精神幾乎崩潰,只能去佛門那裡找一點安慰,時常招來幾百個和尚在他家念經。

劉總只有被一群和尚圍著才能入睡,一旦和尚撤去就根本無法閉眼。

這種日子太難過,最終劉總宣布節度使也不當了,幽州還給中央,自己出家當和尚去。

幽州能回歸中央的懷抱,這是個大事情,穆宗撿了個大便宜,朝廷立刻賜劉總法號「大覺師」,讓他來長安安安心心當和尚。

也是報應,劉總剛走到易州就暴卒了。

劉總走了以後,穆宗就派前宰相張弘靖去接班做新的幽州節度使。

這位張弘靖在當時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自己當過穆宗的老師太子少師,而他家世更顯赫,祖父張嘉貞是玄宗開元時候的宰相,父親張延賞是唐德宗貞元時候的宰相,祖孫三代為相,大唐惟此一家。

這樣的家世背景也就意味著張弘靖必然是個飽讀詩書的大知識分子、大書法家,穆宗之所以派他去當幽州節度使,顯然是希望以一位資歷深厚的文臣去逐漸取代歷來鎮守邊疆的那些武將,但很快就證明了這種決策是多麼地不合時宜。

張弘靖這個人特別講排場要面子,前呼後擁坐著大轎子就進了幽州城。

從有節度使以來幽州這個邊境重鎮從來都是武風盛行,以前安祿山、史思明,包括朱泚朱滔這些人都是赳赳武夫,騎著馬挎著槍,和戰士們不分彼此滿口粗話,沒有那麼多臭規矩,老總和戰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是家常便飯的事情。

對中央官員都已經沒有什麼概念了的幽州將士們突然看見來了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還特有優越感的白面書生,「燕人訝之」。

起初還是驚訝,後來發現這位張節度使非常看不起人,成天嫌棄幽州人都是大老粗沒他有文化,還發明了一個成語「目不識丁」來笑話大家,「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現在天下太平了,你們這些文盲能拉兩石的弓箭有個屁用,一點文化知識都沒有連只有兩個筆畫的「丁」字都不認識,「由是軍中人人怨怒」。

沒多久大家又發現這個張弘靖不但看不起人,還貪污糧餉,中央賞賜給幽州將士的一百萬緡錢,到大家手裡只有八十萬緡了,張弘靖截留了二十萬,一時群情激憤。

長慶元年(821年)七月,張弘靖又放任手下人毆打將士,「是夕,士卒連營呼噪作亂,將校不能制」,大家把張弘靖給囚禁了起來,殺掉了幾個他的手下。

但第二天作亂的將士們也發覺這樣下去事情搞大了收不了場,「明日,軍士稍稍自悔,悉詣館謝弘靖,請改心事之」將士們就跑去給張弘靖賠禮道歉,說委屈你張大人了,我們給你陪個不是,重要的事情還得說三遍,「凡三請,弘靖不應」大家道歉來道歉去,張弘靖就是一聲不吭。

大家又火了,「相公無言,是不赦吾曹。

軍中豈可一日無帥!」你這麼一句話也不說,意思就是不饒恕我們了,軍中不可一日無帥,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們得自己推舉我們的領導,你就靠邊站吧,不殺你都算是客氣的了。

將士們在軍營里找到朱滔的兒子朱洄,朱洄身體不好也沒膽量擅自接班,就叫大家去找他的兒子朱克融,這樣年輕的朱克融就被大家一起推上了新的幽州節度使的位置。

張弘靖的宣慰幽州徹底失敗,自己也被貶官去了撫州當刺史,但是嚴重的後果就是一度已經歸順的強大幽州,又開始重新走上了割據一方的老路。

與此同時,由於河北節度使大換班的輕率舉動引起的一連串負面效應也開始顯現出來。

田弘正跑去成德當節度使,但成德的官兵根本就不買這個帳,在都知兵馬使王庭湊的唆使之下,成德的將士們襲殺了田弘正以及他的三百多原魏博官兵,王庭湊當上了新的成德節度使。

田弘正的兒子田布在河陽當節度使,但隨著幽州、成德的再度反叛動亂,這些跟著田氏的原魏博官兵也就人心思變,不願意再跟著田家去給朝廷賣命,將士們直接通牒田布「尚書能行河朔舊事,則死生以之。

若使復戰,則不能也!」,將軍你要是帶著我們洄魏博老家,繼續「河朔舊事」我們就還跟著你,要是還這麼給朝廷打仗那麼我們就不幹了。

此時的田布是深受歸順中央思想的影響,已經再不願意做出反叛之事,但是顯然這樣就失去了對手下的約束能力,萬般無奈之下,田布選擇了自殺了事。

副將史憲誠被大家推舉為新的魏博節度使,大家殺回了魏博老家。

至此,河北的幽州、成德以及魏博這三大強藩又回歸到了元和之前的局面,一場「元和中興」白忙活了半天,終點又回到原點。

只是在這一番波折過後,早期的藩鎮節度使主要是田承嗣、王武俊和朱泚朱滔那樣的安史舊將的局面,被一批與當地社會、與當地兵源結合更加緊密的中層新興勢力、土豪階層所取代,這無疑就讓唐政府未來的統一事業更加艱巨,甚至說已經遙遙無期了。

而在長安的穆宗對於中興、削藩的熱情就遠不如他爸憲宗,穆宗的更大精力都放在了看戲和打馬球上面。

元和十五年二月,就在剛剛登基那天,儀式一結束,穆宗就跑回後宮命令戲班子立刻開演,自己老早就想享受這皇宮裡的表演,退朝的大臣們還沒走出太極宮,後宮的音樂聲已經響起。

長慶元年,諫官鄭覃等人上表批評穆宗「宴樂過多,畋游無度」,穆宗也沒生氣反倒很好奇,問宰相這些人是幹什麼的,宰相說都是諫官,專門批評你的,穆宗說寫得不錯,賞了大家很多東西,但是壓根也沒拿這些人的話當回事兒。

長慶二年(822年)十一月,穆宗正和一群太監打馬球,前面一個太監落馬,事發突然穆宗受到驚嚇,回到大廳休息的時候,穆宗也和他的爺爺順宗一樣中風了,一陣頭暈目眩兩腳不能屢地,從此以後年紀輕輕的穆宗成了殘疾人,再打不成馬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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