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生遙望的故園:眉州三蘇祠,漂泊人生中的溫情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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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若苓
宋代的眉州下轄4個縣城:眉山、彭山、青神和丹稜。
眉州因在峨眉山附近而得名「眉」。
這裡不僅山清水麗,而且是宋代的刻書中心之一。
或許是因為刻書、讀書的氛圍濃厚,有宋一代,眉州出了大量的進士、學者。
其中,蘇洵、蘇軾、蘇轍就是最著名的三位。
在眉州城內西南,有一座三蘇祠,是祭祀蘇氏父子三人的祠堂。
這祠堂原是蘇家故居,元代改為祠堂,歷經明清二朝,曾焚毀於兵火,又多次由官方修繕與重建,民國一度改名為三蘇公園,千年來香火不斷。
大約是蘇家兄弟二人少年登科、名動京城的故事太傳奇太讓人艷羨,在明代,還傳說如果三蘇祠中蓮花並蒂而開,就是有人登科之象。
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
蘇氏在眉州是大姓,其先祖可追尋到唐代著名文人蘇味道。
武則天當政時期,蘇味道躋身相位,官達「同鳳閣鸞台平章事」,而到了中宗時期,他被貶眉州刺史並死於任所,從此眉州便有了「蘇」這一姓。
從唐末經五代到宋初,蘇家先輩無人為官。
蘇洵的祖父蘇杲生了9個孩子,存活下來的只有蘇序一個。
蘇杲善治家財,經濟條件本來不錯,然而經過了五代宋初的動亂,他害怕家中田產過多,貽害子孫,於是「終身田不滿二頃」,屋子破敗也不加以休憩。
蘇序已不算富有,又樂善好施,到蘇洵成婚時,蘇家已經可以用「極貧」來形容了。
蘇洵一家人住在眉州治所眉山城西南角的紗谷行。
蘇洵的妻子程夫人同樣出身於眉州大姓,而且家財富有,為了支持丈夫讀書,她變賣了服飾玩物,幾年內讓蘇家重新富裕了起來。
所以,蘇軾、蘇轍兄弟在紗谷行蘇宅的少年時代是富足安樂的。
蘇家的宅院不算小,並有足夠的婢妾。
蘇軾有乳母名叫任採蓮,跟隨程夫人有35年之久,後來蘇軾輾轉各地為官,乃至貶謫黃州,任氏均相伴隨,直至去世。
另有一位楊氏,是蘇轍的保姆,後亦隨蘇氏兄弟從宦直至在徐州去世。
蘇宅門口有榆樹,據說是蘇洵親手所種。
宅內有庭院,書房前有竹有柏,雜花滿叢。
院中樹上掛滿了紅梨,池塘里開著白色芙蕖,有時候蘇洵會叫上赤腳的婢子,在雨中採摘園中的果蔬。
偶爾有友人來訪,蘇洵便以雞肉和白酒招待,年幼的蘇軾站在一旁聽大人們談天說地,常常感覺有所啟發。
庭院中的樹上常常集滿了鳥雀,因為程夫人不讓殺生,鳥雀便在低枝上築巢,甚至會有四五百隻桐花鳳穿梭於其間,蘇宅中的這種景象,在當地還被傳為異事。
蘇宅中最重要的財產是書,最重要的生活便是讀書。
蘇轍在《藏書室記》中回憶父親,說:「先君平居不治生業,有田一廛,無衣食之憂;有書數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
」
「南軒」是蘇家的書房,蘇洵給它起名叫作「來風」。
在家中,父子讀經、讀史、讀百家,為了加深記憶,蘇軾還曾手抄《漢書》。
蘇洵自己是一個以「二十七,始讀書」而著名的人,他「發奮」以後,便始終以讀書為第一正業,對於兒子的教育,也近乎嚴苛。
他親自教導兩個兒子,蘇軾小時候跟著鄰家的孩子們到處遊玩,尋梨覓栗,而開始讀書後,便終日「閉門」,不再能與同伴玩耍。
在南軒,父親帶著兒子們討論史事、練習文章。
所寫的文章往往是史論或者政論。
蘇轍後來在《初發彭城有感寄子瞻》中,回憶兄弟二人的讀書作文生活說:「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軒。
閉門書史叢,開口治亂根。
」蘇軾還曾作《夏侯太初論》而為父親稱讚。
與人交往時,蘇洵是個「溫溫似不能言」的人,但當下筆為文時,卻博辯宏偉,令人驚嘆。
蘇氏兄弟之文均有辯才,善出新論,這當然得益於父親的影響和小時候的練習。
父親外出的時候,孩子們便跟著母親讀書。
程夫人同樣知書而明大義。
讀東漢范滂的傳記時,程夫人嘆息不已,蘇軾問母親,如果我做范滂,夫人能夠同意嗎?程夫人道,你能當范滂,我就不能當范母嗎?范滂死於東漢黨錮之禍,當其就義前與母親訣別時,其母說:你如今能和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性命和令名能夠兼得嗎?後來蘇軾和蘇轍的經歷和人生選擇也證明,「捨生取義」「求仁得仁」,在蘇家並非一句空言。
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嘉祐元年(1056),父子三人離開眉山。
次年蘇軾和蘇轍共同參加了由歐陽修主持的禮部考試,三人名動京師。
而此時程夫人去世,父子三人將程夫人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後來蘇洵以及蘇軾的妻子王弗亦葬於此處。
嘉祐五年,父子再回京城,兄弟二人準備參加次年舉行的「制科」考試,同住在懷遠驛讀書。
秋夜雨聲瀟瀟,讓二人產生了對人生離合的感慨,恐將來宦遊四方,必定分離,又想起韋應物有詩云「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便相約日後共同隱退閒居。
從此,「夜雨對床」幾乎成了蘇家兄弟的一個「暗號」,在二人詩文中被反覆提及,成為他們聚少離多、漂泊四方人生中一點不變的溫情舊夢。
真正的分離從嘉祐六年開始,蘇軾被任命為鳳翔府判官,赴陝西上任,蘇轍則陪同父親留在京城。
赴任途中,蘇軾重經幾年前曾和弟弟一起拜訪過的寺廟,發現僧人已死而牆壁已壞,他寫詩給子由:「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此時的青年人已經開始感受到人生變動的無常,並似乎預感到日後的漂泊與崎嶇。
幾十年後,晚年的蘇轍在祭奠已經離世的兄長的文章中,再次用到了這個比喻:「涉世多艱,竟奚所為。
如鴻風飛,流落四維。
」
仕途的開始還算順利,但很快,兄弟兩人就迎來了第一次波折。
熙寧二年(1069),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開始變法。
而蘇氏兄弟均反對王安石的青苗法而被視為「舊黨」,遭到排擠和打壓。
蘇軾請求外任杭州避禍,蘇轍則貶出河南。
此後幾年內,蘇軾輾轉密州、徐州為知州,蘇轍則隨張方平、文彥博各地為官。
一直到熙寧十年,二人才再次在徐州相見。
這一次相聚持續了百餘日。
他們住在「逍遙堂」內,堂後有高樹,一旦有風雨,便終夜作瀟瀟之聲,這讓蘇轍恍惚有約定實現之感,暫時忘卻了只是漂泊在徐州。
元豐二年(1079),蘇軾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大禍,因「謗訕朝廷」的罪名陷入烏台詩案的牢獄之中。
蘇轍請求以自己的官職為哥哥贖罪,但沒有得到允許。
在獄中,蘇軾以為自己必死之時,想到與弟弟的約定,寫下了給子由的「遺言」:「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所幸蘇軾這次逃脫了死罪,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而蘇轍也受到哥哥的牽連,被貶斥到筠州,並且5年內不得升調,此後蘇轍也一度到黃州與兄長相會。
在長久的分離中,蘇氏兄弟從來沒有停止和對方互贈詩文。
按照林語堂的說法,蘇軾最好的詩詞,有不少都是為子由而寫,其中,最著名的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中秋團圓之夜,蘇軾往往在獨孤和漂流中度過,這種時候,他總是格外懷念子由,想起曾經的短暫相會:「六年逢此月,五年照離別。
歌君別時曲,滿座為淒咽……明月不解老,良辰難合併。
回顧坐上人,聚散如流萍。
嘗聞此宵月,萬里同陰晴。
」
黃州以後,二人的仕途先起再落。
元祐年間,「舊黨」當政,二人同入中央為官,但很快蘇軾又因為反對全面廢除「新法」而外任。
「新黨」再起,「元祐黨人」則成為被迫害的對象,蘇家兄弟被一貶再貶。
蘇軾先是被貶英州,又貶惠州,再貶海南儋州,蘇轍亦貶雷州。
紹聖四年(1097)五月十一日,二人在滕州相遇,同行至雷州,同起同臥,一直到六月十一日蘇軾渡海而別。
此時蘇軾身體已有病,蘇轍勸哥哥止酒,蘇軾作和陶淵明止酒之詩,蘇轍再和兄長之作。
他想起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典故,對兄長說:「飄然從孔公,乘桴南海涘。
路逢安期生,一笑千萬祀。
」這是二人的最後一次會面。
夜來幽夢忽還鄉
21歲離開家鄉後,蘇軾一共回去過兩次,一次是因為母親程夫人去世,一次是歸葬父親與妻子。
他的仕途一路坎坷,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潁州、惠州、儋州,離家鄉越來越遠。
初入京師的青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再回首寫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的詩句。
蘇軾始終難以擺脫漂泊之感,將出仕時,已有奔波之憂,而踏上仕途之路後,又一路跌宕起伏而不能由己。
故鄉與天涯相對,眉山對於他而言,成了反反覆復在詩詞中遙望、但始終不能夠真正再次抵達的念想,似乎暗示著隨波漂蕩的人生中,那一點不變的東西。
在杭州通判的任上,蘇軾已經感受到「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中年以後,蘇軾在感慨之外,開始頻頻書寫關於家鄉和兒時的記憶。
他在《東坡志林》中記下8歲時候的老師道士張易簡,和作詩格調雖不高但總有「奇語」的矮道士李伯祥,還從家鄉來的道士陸惟忠那裡獲得兒時同學陳太初「屍解」的信息並記錄在案。
在黃州的時候,蘇軾夜宿禪智寺,寺僧不在而半夜雨作,他便想起小時候曾經在一個村院牆壁上見過的兩句詩:「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覺得那時的詩句,正印證了他此刻的際遇和心境。
他想起7歲時,在眉州遇到一姓朱的90歲老尼姑,說曾經隨師父入當時的蜀主孟昶宮中,見到蜀主與花蕊夫人納涼作詞,並將詞說與蘇軾聽。
40年後,蘇軾仍記得前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於是補成《洞仙歌》一首。
遇見同鄉之人時,蘇軾就更願意抒寫故山之思。
在熙寧十年見到妻弟王緘時,他覺得那已經被遺忘了十年的故鄉,又忽然來到了面前。
他知道山水之好仍未變化,只是自己孤客在外,「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與曾為眉州知州的綿竹人楊繪分別時,蘇軾寫下《醉落魄》一首,其中說道:「尊前一笑未辭卻。
天涯同是傷淪落。
故山猶負平生約。
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
49歲那年,蘇軾在泗上遇見了17歲在眉山時曾經往來的故友劉仲達,他再次提到「漂流」的人生與遙望而不見、唯有在夢中才能抵達的故鄉:「莫上孤峰盡處,縈望眼、雲海相攙。
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
」
很多時候,家鄉確實是在夢中出現的。
妻子王弗去世十年的時候,蘇軾在夢中回到了家裡,見到妻子正靠窗對鏡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王弗是眉州青神縣人,16歲時嫁給19歲的蘇軾為妻,就一同住在眉山蘇宅中。
蘇軾也會夢見南軒。
元祐八年(1093)八月十一日早朝前他假寐了一會兒,便夢見回到了紗谷行的舊宅,先在庭院園圃中遊玩,又坐到南軒之中,見人運土填池塘,從中挖出蘆菔根兩支。
在夢中,蘇軾寫了一篇文章,中有「坐於南軒,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一句。
而到了晚年在海南的時候,蘇軾還在夢中回到了少年時代,父親布置給他讀《春秋左氏傳》的任務,他沒能完成,因此而半夜驚醒。
真正到了海南儋州,蘇軾產生了另外一種情感。
在這個遠離故鄉、京城和一切繁華之地的「蠻荒」之所,蘇軾在寄給蘇轍的詩中卻說:「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
」這不是一時的樂觀之語,而是蘇軾對自己這一生起落反覆思考後的結果:「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他這一生學習、實踐「道」,並不隨人生漂泊、跌宕而變幻,而成為更長久、更永恆的存在。
元符三年(1100),從海南北返渡海之時,蘇軾寫下了他的名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作為對海南之行乃至整個人生的總結: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
(參考資料:蘇軾《蘇軾詩集合注》、《東坡樂府箋》、《蘇軾文集》、蘇轍《欒城集》、蘇洵《嘉祐集》、王水照《蘇軾傳》、林語堂《蘇東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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