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春秋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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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約前179-前104),為有漢一代儒宗,亦是漢初最重要的《公羊》學大師。

自漢武帝建立五經博士,其中,《春秋》唯立《公羊》,此後三百年間,皆董氏弟子及其後學世代立於學官。

其所著《春秋繁露》,乃董氏發明《公羊傳》之「說經」體著作,自民國以降,經學廢墜,歷來研究《春秋繁露》之現代學者,雖不乏其人,然多據西方之哲學範式以治其學。

正因如此,今人研究古代學術,多不得其門而入,而《春秋繁露》乃其中最受人誤解、最不得其法的著作之一。

故論其根本之誤,實在於今人不通《公羊》,不知從《公羊》學的角度去研究《春秋繁露》,反以哲學裁割董氏思想所致。

董仲舒少治《春秋》,景帝時已為博士。

武帝即位,仲舒以賢良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先後為江都相、膠西相。

司馬遷《太史公自序》頗稱述董子之學,其《史記·儒林列傳》又云:「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五行志》則云:「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

」董氏之學既傳在學官,故極得漢人推重。

其後,劉向謂「董仲舒有王佐之材,是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其推挹董氏竟如此。

其子劉歆宗古文,雖以劉向之說為過,猶謂「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

(《漢書·董仲舒傳》)至東漢,班固謂仲舒「讜言訪對,為世純儒」(《漢書·敘傳》),又謂「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

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

(《漢書·董仲舒傳》)諸如此論,足見董仲舒對兩漢政治與學術之影響,實屬深遠。

董仲舒像

關於其著述,《漢書·董仲舒傳》云:「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

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複數十篇,十餘萬言,皆傳於後世。

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於篇。

」又,《漢書·藝文志》著錄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即本傳所言「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漢志》又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殆本傳所言「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於篇」,後人輯佚關於「《春秋》決獄」者數條,即此書之闕遺。

至於本傳所言「說《春秋》事得失」者,即今所見《春秋繁露》。

許慎《五經異義》又載有《公羊董仲舒說》。

此外,本傳中尚錄其舉賢良對策,即《天人三策》。

至《五行志》《食貨志》《匈奴傳》等諸志傳中,猶散見其議論。

然至《隋志》始著錄有《春秋繁露》十七卷、《春秋決事》十卷,而集部類則著錄有《漢膠西相董仲舒集》一卷。

可見,無論今所見《春秋繁露》及已散佚之《春秋決獄》,皆《公羊》學著述,故不通《公羊》,焉能入董氏之門耶!

然董氏之書,皆非注經體裁,大多以推衍《公羊》義理為主。

其後立於學官者,如嚴、顏二家,雖出於董氏之門,然用章句之體,為兩漢學者治經之主流,殆不同於董氏諸書。

漢末何休攻嚴、顏二家,乃專修與董子同時之胡毋生,而無一語及董子。

魏晉立十九博士,《公羊》用顏安樂、何休注。

故漢以後,治董子學者寡少,其書亦漸散佚,而其從祀孔廟亦晚,遲至元末至順元年(1330),其不如何休遠矣。

雖然,宋程子猶稱許「毛萇、董仲舒最得聖賢之意」,朱子則謂「漢儒惟董仲舒純粹,其學甚正」,又謂「仲舒本領純正,如說正心以正朝廷,與命者天之令也,以下諸語皆善。

班固所謂純儒,極是」,殆以仲舒明道正誼之說,與宋人誠意正心之學不無契合。

然朱子頗以史書視《春秋》,故其論《公羊》,尚不脫宋人習氣,多詆以穿鑿附會,失聖人本旨,可見,宋人非真能通董氏之學者。

唯至清中葉以後,《公羊》學復興,劉逢祿倡之於前,而凌、龔、魏、康等,莫不兼治董子之學,且以為駕於何休《解詁》之上,至此,董氏遂為世人推重至極矣。

《春秋繁露》久不行於世。

漢末何休治《公羊》,唯據胡毋生,而不及董氏。

《繁露》非解經之書,唯因唐、宋人徵引其書,故宋人得從中輯錄而成此書。

據考,其時有四種刊本,然多有訛脫。

南宋樓鑰校其書,始為定本,凡十七卷,八十二篇,闕文三篇,實為七十九篇。

明代翻刻樓鑰本,又謬漏百出。

乾隆間,四庫館臣據《永樂大典》所收樓本對勘,補訂刪改,稍還舊觀。

是書後世褒貶不一,如宋歐陽修嘗讀此書,以為「董生儒者,其論深極《春秋》之旨。

然惑於改正朔,而雲『王者大一元』者,牽於其師之說,不能高其論,以明聖人之道」。

樓郁序則以漢儒治經,「多病顓門之見,各務高師之言」,而謂是書「視諸儒尤博極閎深也」。

四庫館臣論是書曰:「《春秋繁露》雖頗本《春秋》以立論,而無經義者多,實《尚書大傳》、《詩外傳》之類。

」蓋病此書非注經之體也。

凌曙為《公羊》顓家,其《繁露注》序謂是書「識禮義之宗,達經權之用,行仁為本,正名為先,測陰陽五行之變,明制禮作樂之原」,又謂「淺嘗之夫,橫生訾議」。

皮錫瑞則曰:「漢人之解說《春秋》者,無有古於是書,而廣大精微,比伏生《大傳》、《韓詩外傳》尤為切要。

」可見清人之尊董也。

雖然,後世頗有以《春秋繁露》為偽書者,其依據有五:其一,是書最早見於《隋書·經籍志》,題為《春秋繁露》,與《漢書》所言「《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不合。

其實,《繁露》本一篇之名,後人取篇名以總全書,實古人名書之常例。

蘇輿疑今《繁露》首篇《楚莊王》,其本名即《繁露》,後人以避總書,遂改為今篇名。

其二,《繁露》「辭意淺薄」,宋程大昌即持此說,然樓鑰譽其文詞「非其後世所能到」。

其三,散見於他書之部分逸文,不見於《繁露》。

其四,《繁露》有大違義理處。

其五,《繁露》中部分內容與賢良對策不符。

前三說出於程大昌,第四說乃黃震所持,末一說則為今人戴君仁的觀點。

四庫館臣則曰:「今觀其文,雖未必全出仲舒,然中多根極理要之言,非後人所能依託也。

」殆為折衷之論。

就《繁露》之內容而言,四庫館臣曰:「其發揮《春秋》之旨,多主《公羊》,而往往及陰陽五行。

」王鏊曰:「《繁露》說《春秋》,宛然《公羊》之義、《公羊》之文,雖或過差,而篤信其師之說,可謂深於《春秋》者也。

」然《繁露》非盡為論《春秋》之書,故胡應麟曰:「今讀其書,為《春秋》發者,僅十之四五。

」蘇輿亦云:「《繁露》非完書也,而其說《春秋》者,又不過十之五六。

」此種說法,殆將《繁露》內容分為《春秋》類與非《春秋》類兩截。

《春秋繁露》晚出,且多訛謬,且與當時宋學之義理系統不合,故後世治《繁露》者寡少。

至清代,始有盧文弨校本,然以校訂為主。

嘉慶、道光間,《公羊》學勃興,而董氏之學亦盛。

其時凌曙治《公羊》,兼有《繁露注》,蘇輿稱其書「大體平實,絕無牽傅。

惟於董義,少所發揮,疏漏繁碎,時所不免」。

至此,可謂始有學者得窺董學之門徑。

同時又有魏源,亦以《公羊》名家,嘗撰《董子春秋髮微》七卷,欲以「發揮《公羊》之微言大誼,而補胡毋生《條例》、何劭公《解詁》所未備」,惜乎其書不見,惟存一序而已。

至康有為治《公羊》,則專修董氏之說,有《春秋董氏學》,然蘇輿詆其「割裂支離,疑誤後學」。

宣統年間,蘇輿兼取盧校與凌注,並明天啟時朱養和所刊孫鑛評本,成《春秋繁露義證》,其書不獨校訂為最佳,且以發明董氏義理為主,尤針砭康有為推衍經說之謬。

今人治《春秋繁露》者,多取哲學視角,故僅注意其中有哲學特點之篇章,如《仁義法》《深察名號》《實性》《陽尊陰卑》《基義》《人副天數》及《五行》等,不過十餘篇而已。

至於《春秋》類篇目,則占十之五六,其中,尤以《楚莊王》《玉杯》《竹林》《玉英》《王道》《十指》《俞序》《三代改制質文》《爵國》等,皆在《繁露》前半部,實為了解董氏思想之最重要篇目。

然近百年來,歷來研究其學者,少有論及此者,大都遊走於高牆之外而不得其門者也。

上世紀90年代,我讀中國哲學研究生時,就已粗涉《繁露》,但因受當時流行見解的影響,自然撇開有關《春秋》類諸篇,直接選取哲學的部分來讀,即以有關仁義、人性、陰陽、感應、五行的內容為主。

十餘年前,我開始研究《公羊傳》,此間亦重讀《繁露》,乃由首篇《楚莊王》開始,順流而下,而無不豁然貫通矣。

譬如,《楚莊王》取《春秋》宣十一年「楚人殺陳夏徵舒」與昭四年「楚子、蔡侯等伐吳,執齊慶封」兩事相比,而明《春秋》用辭之尚「比況」,此即《春秋》書法之根本,故其文雖約,而其旨常博矣。

又舉昭十一年「晉伐鮮虞」事,以明《春秋》之「婉辭」。

又舉如昭二年「公如晉,至河乃復」事,以明《春秋》之「微辭」。

婉辭者,所以譏惡也;微辭者,所以諱尊避禍隆恩也。

此篇進而發明《春秋》之旨,既以《春秋》當「奉天法古」,又謂《春秋》有「王者改制」之義,前者守常,而後者通變,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

可見,《楚莊王》一篇,總括《春秋》之書法與大旨,故居全篇之首。

又,何休論《春秋》有「三科九旨」,此《公羊》釋經之不同於《穀梁》《左氏》者,後儒詆《公羊》者,乃徒目以「非常異義可怪之論」,然其說已先發於《繁露》,如「通三統」見於《三代改制質文篇》,「張三世」見於《楚莊王篇》,「異外內」見於《王道篇》。

魏源於《繁露》,尤重《三代改制質文》一篇,以為「上下古今,貫五德、五行於三統,可謂窮天人之絕學,視胡毋生《條例》有大巫小巫之嘆」,至於後來之康有為,因據以發明孔子改制為旨,實得魏源之心傳矣。

今日所存研究《春秋繁露》之著述,當首推蘇輿《春秋繁露義證》,讀之既熟,則可參以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及其餘闡發《春秋》諸書。

然讀《繁露》,須有《公羊傳》以為根柢。

故不先通《公羊》,乃遽爾先下手讀《繁露》,則雖勞神費日,窮年累月,亦絕無可能入董氏之門。

推薦讀者可讀蘇輿的《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及康有為的《春秋董氏學》(中華書局,1990)。

作者:曾亦,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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