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家族取代曹魏時,司馬孚為何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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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66年,司馬炎逼魏元帝曹奐禪讓,定國號晉,魏晉易代。

司馬孚作為司馬炎的叔祖,告別曹奐時淚流滿面地說:「 臣到死的那天,也是純粹的大魏之臣」。

這位司馬家族的長老已不是第一次令掌權者極為難堪。

司馬炎(236-290年)

早在司馬師執政時,魏帝曹芳被廢離宮,司馬孚就旁若無人地放聲痛哭。

魏帝曹髦被司馬昭手下殺掉時,朝廷百官都不敢去,司馬孚卻「枕帝屍於股,號哭盡哀」。

司馬孚為何屢次做出有損家族顏面、不符合家族(皇族)利益的舉動?

司馬孚是司馬懿之弟,生於180年,以當時罕見的九十二歲高齡卒於272年,一生橫跨漢末、曹魏和晉初三個歷史時期。

司馬孚不僅參與了司馬氏從地方儒學家族到曹魏權臣家族,進而成為新朝代領導者的完整歷程,也見證了士大夫的代表性行為風範從砥礪名節、捨生取義向隱逸談玄、放縱不羈的轉變。

司馬家族譜系(部分)

東漢中後期,士人揚清激濁、捨命不渝

西漢和東漢都存續兩百年左右,但東漢進入中期之後就長期衰落,宦官和外戚輪流掌控朝廷,政治黑暗腐敗。

士大夫群體一方面大起清議,揚清激濁,以明邪正之道,一方面奮其智力,打擊宦官和外戚,以挽救危局,東漢政權才得以勉強支撐,近百年傾而未顛,決而未潰。

在司馬懿之父司馬防時期(149-219年),司馬家族已被視為儒學家族。

司馬防為人方直公正、近乎古板,對八個兒子的要求極為嚴格,「諸子雖冠成人 , 不命曰進不敢進 , 不命曰坐不敢坐 , 不指有所問不敢言」。

司馬孚出生之時,是第二次黨錮之禍後期。

168年,太傅陳蕃與大將軍竇武欲誅滅宦官,事泄,宦官先發制人,兩人皆被殺。

宦官集團趁機誣陷黨人,以皇帝名義大興牢獄、緝拿士人,黨錮之禍再起。

七、八百名黨人遭殺害、流徙和禁錮,黨人的父子兄弟、門生故吏甚至五服以內的親屬,皆被罷免官職,禁錮終身,其中代表者是李膺、杜密和范滂等人。

李膺(110-169年)

李膺,是黨人「八俊」之首,為人剛正不阿,而且「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

擔任司隸校尉期間,李膺嚴厲懲處閹宦子弟黨羽,宦官對他又懼又恨。

第一次黨錮之禍時,李膺被捕入獄,後來免官還鄉,士大夫都認為他道德高尚,足以為天下楷模。

李膺也沒有辜負天下士人。

第二次黨錮之禍爆發,他本有機會逃脫抓捕,卻慨然投獄自首,被拷打致死。

汝南名士范滂也是主動投獄,同樣視死如歸:「身死之日,願埋滂於首陽山側,上不負皇天,下不愧夷、齊。

杜密是李膺的潁川同鄉,與李膺齊名,也名列「八俊」。

第一次黨錮之禍與李膺同時入獄,同樣免官還鄉。

第二次黨錮案,杜密又與李膺一起入獄,不願再受拷打折磨,憤然自殺。

東漢士大夫群體捨生取義的高蹈風範,今人為之擊節。

范滂(137-169年)

漢靈帝年間,據估計有較高文化程度的人只有4萬左右,除洛陽的3萬太學生外,還有1萬人。

兩次黨錮之禍直接迫害千餘人,再加上株連的五族親屬和門生故吏,東漢士人精英幾乎被收拾殆盡。

經此打擊,不少士人對漢室心灰意冷,甚至有黨人企圖廢掉當時的漢靈帝,但多數士人仍有較深的忠漢情節,並沒有放棄漢室。

這也是為何董卓之亂時,很多士人和官僚都積極參與謀殺董卓,而作為地方官員的士大夫也與武人軍閥結盟討伐董卓。

雖生逢亂世,但在家傳儒學薰陶之下,司馬防長子司馬朗十二歲便通過經學考試而成為「童子郎」;司馬懿也「博學洽聞,服膺儒教」;司馬孚更像顏回再生,「簞食瓢飲、披閱不倦」。

這三人都在少年時代完成儒家文化啟蒙,士大夫秉持君臣大義、依仁蹈義之時代風範應該在他們成長過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

漢獻帝時期,士人明哲保身、趨利避害

董卓之亂後,東漢進入軍閥割據混戰時代,漢獻帝被曹操玩弄於鼓掌之中,漢室名存實亡,士人群體對東漢皇權的態度發生了顯著轉變。

公元196年,曹操迎接漢獻帝建都於許縣。

起初,曹操打著興復漢室的旗號徵辟天下名士、沽名釣譽,比如名重天下的孔融和世家大族弘農楊氏的楊彪都於建安年間(196-220年)在朝廷做官。

袁術、袁紹等軍閥有篡逆之舉或野心時,都遭到手下名士幕僚的譴責反對。

孔融(153-208年)

曹操統一北方、實力大增之後,不臣之心也逐漸暴露,士大夫被逼做出選擇。

孔融早就做出判斷,曹操「終圖漢室」。

他上表反對「封建諸侯」,實際上就是針對曹操。

孔融是士大夫階層里鮮明擁護漢室、反對曹操篡逆的代表,208年被曹操殺掉。

荀彧是另一個支持漢室皇權的士人代表。

荀彧試圖借曹操之力匡振漢室,雖然他是曹操的首席幕僚,但官職卻是東漢朝廷的尚書令。

212年,董昭建議曹操進爵國公、加九錫,曹氏篡位企圖公開化。

在漢室忠臣和曹操謀士之間,荀彧堅定地選擇了前者,明確地表示反對。

同年荀彧被逼服毒自盡,這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士大夫對漢室態度的轉折點。

東漢朝廷完全在曹操掌控之下,功勞最大的荀彧被逼死,中原士大夫基本不再存有幻想。

荀彧死後僅一年,身為名士同時也是曹操謀臣的荀攸、陳群、王朗、華歆、鍾繇、司馬懿等紛紛上勸進表,其中荀攸、陳群、鍾繇都出自詩禮傳家的潁川儒學名族。

這些名士本應為士人群體的良心所系、道義表率,但他們背棄了儒家的君臣大義理念,在強權脅迫之下明哲保身、趨利避害。

黨錮之禍時士人以身殉道的氣節似乎早已煙消雲散。

陳群(?-237年)

司馬朗在196年就為曹操效力,司馬懿卻兩次拒絕曹操辟召,他此時仍受儒家忠義觀念影響,同情漢室,當然不欲屈節宦官之後的曹操。

後來曹操威脅將其下獄,司馬懿被迫出仕。

不過,曹操對司馬懿極具戒心,甚至打算殺掉他。

幸虧司馬懿早就結好曹丕,曹丕力保,司馬懿也勤奮工作,才免於一死。

由於這段可怕的經歷,以及目睹曹操手下幕僚謀士的生死浮沉,司馬懿的性格和政治理念都發生了重大改變。

司馬孚在建安年間先是曹植府內僚佐,後來輔佐成為太子的曹丕。

曹操病逝、曹魏權力真空之時,司馬孚力勸曹丕節哀,並積極準備喪事,擁護曹丕繼位。

在司馬孚看來,他的君父大節是基於曹魏皇權的。

司馬懿(179-251年)

曹操當上魏公、魏王(216年)之後,改朝易代已箭在弦上,卻先後發生兩次旨在推翻他的暴動。

一次在東漢國都許縣,一次在魏王都城鄴城。

發起參與和涉及這兩次暴亂的,既有西漢、東漢名臣之後、獻帝朝廷官員,也有曹操大臣的後代、現任僚屬、甚至曹操家鄉譙沛的青年名士。

很可能是兩次叛亂嚴重擾亂了曹操的篡位計劃,所以他最終只做了「周文王」。

漢祚將移之際,兩次暴動是東漢士大夫最後的反抗和掙扎,也是士人捨生取義精神的一次迴光返照。

司馬氏血腥殺戮,士人隱逸談玄、放縱不羈

217年,司馬朗死於疫病。

漢魏禪代後,司馬懿官職一路高升,戰功卓著,政治威望無人能及。

249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廢掉曹氏宗族曹爽,獨掌軍政大權。

司馬懿以儒家的「禮法」和「名教」裝點門面,內里則是冷酷實用的刑名法術,崇尚武力和權術,為勝利不擇手段。

司馬懿和接替他掌權的兩個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都用極冷血的殺戮手段,對付政治異己勢力、甚至是稍有敵對嫌疑和私人恩怨者。

很多名士慘遭滅族,比如曹爽一派的何晏、夏侯玄、李豐、鄧颺、畢軌、丁謐、李勝、桓范等皆被夷滅三族,嵇康、呂安等名士也死於司馬氏之手。

司馬氏對士大夫群體屠戮之猛烈,漢末宦官集團和曹操都頗有不及。

司馬師(208-255年)

對儒家最注重的綱常——君臣大義,司馬氏棄之如敝屣,恣意廢立、弒逆曹魏皇帝,如本文開頭所述。

歷經黨錮之禍、董卓之亂和軍閥混戰的士大夫,動輒死於非命,到建安晚期漢室名存實亡,大族名士都不得不明哲保身、趨炎附勢。

司馬氏掌權後,血雨腥風的政治環境下,士人和朝廷官僚惶惶不可終日。

除了極少數特立獨行之士,大多數士人不敢挑戰司馬氏的高壓統治和篡逆之舉。

忠君報國、捨生取義等儒家信仰被空前質疑,士大夫參與政治的熱情消退,很多人熱衷於從老莊哲學中汲取思想養料和精神慰藉,魏晉玄學大行其道。

政治黑暗恐怖和儒家價值觀遭遇危機引起的焦慮、憂鬱和苦悶,相當多士人隱逸、談玄、服藥、縱酒,以放誕不羈之舉來緩解和發泄,其中最著名者是「竹林七賢」的嵇康和阮籍。

然而在食藥、嗜酒、求仙的表象之下,嵇康和阮籍都堅信儒家政治理想(不是說他們的哲學觀點也是儒家的),只不過前者鮮明,後者隱晦。

竹林七賢

對待司馬氏篡魏的態度上,嵇康因與皇族聯姻,完全站在曹魏一邊。

他尖銳激烈地抨擊諷刺司馬氏不忠、偽善和無恥,同時又表明絕不入仕的態度,為司馬昭所深恨,被藉故殺掉。

阮籍的政治立場比較隱忍。

阮籍是「建安七子」阮瑀之子,高才遠識,聲名遠播,司馬昭極力拉攏。

阮籍在司馬氏府中,表面佯狂醉飲,實際謹言慎行。

阮籍的痛苦來源是不得不與司馬氏虛與委蛇,不能表現出對司馬氏的鄙視厭惡,更無法踐行其政治理念。

行為與價值觀上的衝突,情感上的矛盾,阮籍以放誕來自濁,用狂飲來麻醉,但這種自欺的行為更加重了阮籍的痛苦。

阮籍(210-163年)

同為竹林七賢的山濤,並不如嵇康、阮籍那樣憤激痛苦,也不徹底談玄、放縱、避世,他和羊祜、魏舒等士人既能順應時代潮流,保持放達超脫之姿態,也能積極從政、實現儒家傳統的治國安邦理想。

司馬孚則是正統的儒家信徒,為維護家族和曹魏國家利益,他屢屢發揮關鍵作用。

高平陵政變時,司馬孚與司馬師一起控制京師;東吳諸葛恪圍攻合肥新城,司馬孚率軍督戰,化險為夷;蜀漢姜維擊敗雍州刺史王經,震動關中,又是司馬孚前往坐鎮、穩定局勢。

成長於漢末激昂士風中的司馬孚,又為曹魏建國、治國效力數十年,對曹魏天子的道義情感深厚。

在家族倫理、利益與君臣倫理的兩難困境中,司馬孚所承受的煎熬是難以想像的。

司馬氏每次篡逆謀劃,司馬孚都未參與,而且他還全然不顧家族掌權者的顏面,屢次向曹室大表忠心。

他這樣做改變不了司馬家族篡逆之實,卻可以緩解內心的極度痛苦與自責,以求無愧於良知。

司馬氏強調「以孝治國」,司馬師、司馬昭、司馬炎都不敢逼迫司馬孚,反而對這位家族之長禮遇有加。

司馬孚過壽時,司馬炎以皇帝之尊向他行家人禮,司馬孚死後,更是備極哀榮。

司馬氏為何只強調孝,而不忠孝並舉?因為他們的天下是廢君、弒君和逼迫禪讓得來,若主張忠,豈不是自打耳光。

司馬昭(211-265年)

司馬孚並非司馬家族中的孤例,司馬通有「大將軍狂悖之弟」之名,指的就是他不與其兄司馬懿合作。

司馬通之子司馬順更是對受禪的司馬炎大加嘲諷,被流放至武威,不改其志而死。

魏晉之際,司馬家族雖有個別忠義之人,但為奪權篡位,以刑名法術為師, 盡失儒家家風,其天下不能長治久安。

西晉幾十年就亡國,東晉司馬皇權更是受制於高門士族,司馬氏作為皇族大姓最終湮滅於南北朝的動盪混亂之中。

漢末曾砥礪名節、慷慨就義的士大夫,在中國大分裂的亂世之中不只是談佛論道、逃避政治責任,也以玄學探索、領悟人生和宇宙的終極道理。

後記:本文並非以捨生取義的道德標準來苛求漢末到魏晉的所有士人,果真如此的話,司馬孚首先就是東漢的叛臣,與司馬氏對抗的曹魏一派也多是東漢的叛臣降將,再推而廣之,此後歷代就沒有純正的國之忠良了。

另外,本文主要考察中原名士對君權態度的轉變,基本不涉及吳蜀等其他地區的士人。

魏晉之際高壓殘暴的統治,是忠烈不屈士大夫的不幸,但同時也成為士人反思儒家思想、追問生命本質、探究幽深玄遠問題的契機,他們終以晉玄學大大推動了中國哲學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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