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唯一一篇歷史人物評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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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數萬字是金庸先生寫在《碧血劍》後記中的,金大俠曾說《碧血劍》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袁崇煥,其次是金蛇郎君,這兩個在書中沒有正式出場的人物。

大家著書往往微言大義,寓深遠意味於字裡行間之中,金大俠又說《鹿鼎記》的真正主角乃是康熙帝,高人所思,自非吾等凡夫俗子所能輕易了解,但這篇《袁崇煥評傳》略讀之後便覺熱血沸騰,一時只覺袁崇煥即為中國歷史人物中的蕭峰,一般的豪邁任俠、頂天立地,大英雄的萬丈光芒穿透歷史的塵埃,閃耀在我的面前!謹摘抄大部分原文如下,與朋友共享,文章很長,請耐心一閱。

在距離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與中國歷史有重大關係的人物。

最重要的當然是孫中山先生。

另一位是出生在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劇。

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

他沖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

「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

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

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

古希臘英雄拚命掙扎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

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

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

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歷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

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歷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

當清和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

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袁崇煥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去應付遼東艱巨的局面。

當然,更艱巨的,是應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面。

背後是昏憒胡塗的皇帝、屈殺忠良的權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飢餓羸弱的兵卒和馬匹,將官不全,兵器殘缺,領不到糧,領不到餉,所面對的敵人,卻是自成吉思汗以來,四百多年中全世界從未出現過的軍事天才努爾哈赤。

這個用兵如神的統帥,傳下了嚴密的軍事制度和紀律,使得他手下那批戰士,此後兩百年間在全世界所向無敵。

鐵騎奔馳於北埵大漠,南疆高原,的的確確是威行絕域,震懾四鄰。

努爾哈赤以祖宗遺下的十三副甲冑起家,帶領了數百名族人東征西討,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國(元朝的蒙古帝國橫跨歐亞,不能說中華帝國的領土竟有這麼大。

蒙古大帝國的中國部分,遠比清朝的疆域為小)。

清朝的疆域比漢朝、唐朝全盛時代都大得多,清朝全盛時期的領土,比現在的中國大得多了。

滿洲戰士後來打敗了俄羅斯帝國的騎兵,打敗了尼泊爾的啹喀兵,打敗了蒙古兵,打敗了朝鮮兵,打敗了越南兵,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兩百年中,無敵於天下。

至於當時和明帝國交戰,已接連三次殺得明軍全軍覆沒,每一個戰役都是以少勝多。

努爾哈赤興兵以來,迄此時為止,百戰百勝,從未吃過一個敗仗。

努爾哈赤幼時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中為奴,識得漢語漢文,喜讀《三國演義》與《水滸傳》。

他的智略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當是從這兩部小說中得來的。

袁崇煥所面對的是這樣了不起的大敵,而他卻是個書生。

他會做詩,字寫得很好,文章有氣勢。

相信他不會射箭,寧遠第二次大戰時,他自稱只是在城頭大聲吶喊。

努爾哈赤與袁崇煥正面交鋒之時,滿清的兵勢正處於巔峰狀態,而明朝的政治與軍事也正處於腐敗絕頂的狀態。

以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在這樣不利的局面之下,而去和一個縱橫無敵的大英雄對抗,居然把努爾哈赤打死了,打三場大戰,勝了三場,袁崇煥的英雄氣概,在整個人類歷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袁崇煥,廣東東莞人,他為人慷慨,富於膽略,喜歡和人談論軍事,遇到年老退伍的軍官士卒,總是向他們請問邊疆上的軍事情況,在年輕時候就有志於去辦理邊疆事務。

他少年時便以「豪士」自許,喜歡旅行。

他中了舉人後再考進士,多次落第,每次上北京應試,總是乘機遊歷,幾乎踏遍了半個中國。

最喜歡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談天說地,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兵戈戰陣之事。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寧覆沒,滿朝驚惶失措。

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萬曆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萬,攻占撫順、開原、鐵嶺、瀋陽、遼陽,直逼山海關。

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

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

  於是北京宣布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是不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

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

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

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驚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裡。

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只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這件事充分表現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膽識,敢作敢為而腳踏實地,但狂氣也是十足。

若在平時,他上司多半要斥責他擅離職守,罷他的官,但這時朝廷正在憂急彷徨之際,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升他為兵備僉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當於現代文職的上校政治主任之類,派他去助守山海關。

袁崇煥終於得到了他夢想已久的機會,雄心勃勃的到國防前線去效力。

他的豪語一定使朝中大官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從他家鄉招募了一批兵員去。

當時守山海關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

另有三千名廣東水兵,在袁崇煥之後到達。

袁崇煥認為廣東步兵勇捷善戰,推薦他叔父袁玉佩負責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煥平生所結納的死士謝尚政、洪安瀾等人。

他又認為廣西狼兵雄於天下,衝鋒陷陣,恬不畏死,申請于田州、泗城州、龍英州各調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藝的林翔鳳帶領。

朝廷一一批准。

他到山海關後,作為遼東經略(東北軍區總司令)王在晉的下屬,初時在關內辦事。

王在晉見他任事幹練,很是倚重,派他出關到前屯衛去收撫流離失所的難民。

袁崇煥奉命之後,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

前屯城中將士無不佩服。

袁崇煥本是書生,這一來,兵將都服了他了。

明軍一切守御設施,都集中在山海關。

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防守京師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沒有外圍陣地。

清兵若是來攻,立刻就衝到關門之前。

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立刻會看出來,單是守御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餘地。

只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就失守,敵軍便攻到北京。

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將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

袁崇煥一再向上司提出這個關鍵問題,他極力主張築城寧遠。

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對,認為寧遠太遠,守不住。

大學士孫承宗是個有見識之人,親自出關巡視,了解具體情況,接受了袁崇煥的看法。

不久孫承宗代王在晉作遼東主帥。

天啟二年九月,孫承宗派袁崇煥與副將滿桂帶兵駐守寧遠,這是袁崇煥領軍的開始。

滿桂是蒙古人,驍勇善戰。

從那時起,他和袁崇煥的命運就永遠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一個蒙古武將,一個廣東統帥,都是十分剛硬、十分倔強的脾氣。

兩人一起經歷了多次生死患難,也有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爭吵。

一直到死,兩人仍是在爭吵。

但在兩人的內心,卻又一定是互相欽佩。

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道在抗拒清兵大敵之時,非仰仗對方的力量不可。

天啟三年九月,袁崇煥到達寧遠。

袁崇煥到後,當即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的進行築城,立了規格: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牆址廣三丈,派祖大壽等督工。

袁崇煥與將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當他們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築城時人人盡力。

次年完工,城高牆厚,成為關外的重鎮。

這座城牆是袁崇煥一生功業的基礎。

這座城牆把滿清重兵擋在山海關外達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吳三桂把清兵引進關來,不知道還要阻擋多少年。

關外終於有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離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於是關外的漢人紛紛涌到,遠近視為樂土,人口大增。

寧遠城一築成,明朝的國防前線向北推移了二百餘里。

袁崇煥同時開始整飭軍紀,他發現一名校官虛報兵額,吞沒糧餉,蠻子脾氣發作,當即將他殺了。

但按照規定,他是無權擅自處斬軍官的。

孫承宗大怒,罵他越權。

袁崇煥叩頭謝罪。

孫承宗也就算了。

他後來擅殺毛文龍,在這時可說已伏下了因子。

孫承宗有才識,有擔當,有氣魄,袁崇煥對他既欽佩,又有知遇的感激,這樣的上司是極難遇到的。

眼見他和孫承宗的共同計劃正在一步步的實現,按部就班的收復失地,這幾年袁崇煥一定過得十分快樂。

他和手下將領滿桂、左輔、朱梅、祖大壽、何可綱、趙率教、孫祖壽等人的戰鬥友誼,也在這些日子中不斷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時局漸漸變壞。

天啟皇帝熹宗越來越喜歡做木工。

魏忠賢的權力越來越大,儘量發揮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無賴、無知、無恥、以及無法無天。

魏忠賢喜歡文官武將送他賄賂,越多越好。

孫承宗帶兵十多萬,糧餉很多,應當大量剋扣下來轉奉給他「九千歲」才是。

孫承宗不肯這樣辦,魏忠賢自然不喜歡,於是派了個吹牛拍馬的小人高第去代孫承宗作遼東經略。

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說關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關外各城的守御,將部隊全部撤入山海關。

這戰略之胡塗,真是不可理喻。

那時清兵又沒有來攻,完全沒有撤兵逃命的必要。

大概他是怕一旦來攻,非敗不可,還是先行撤兵比較安全。

袁崇煥當然極力反對,對高第說:「兵法有進無退。

諸城既已收復,怎可隨便撤退?錦州、右屯衛一動搖,寧前就震驚,山海關也失了保障。

這些外衛城池只要派良將守御,一定不會有危險的。

」高第不聽,下令寧遠、前屯衛也撤兵。

袁崇煥倔強得很,抗命不聽,說道:「我做的是寧前道的官,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決計不撤。

」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兒子必須回家守喪。

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制,稱為「奪情」。

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

朝廷不准,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

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於一朝。

雖然升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像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幾千百句。

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種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泄心中之憤?或許高第不敢見他的面,否則被他飽以老拳、毆打上司的事都可能發生。

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支持,於天啟六年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寧遠,兵十三萬(在這幾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萬。

二十三日攻抵寧遠。

大敵終於攻來了。

朝廷荒唐,主帥荒謬,援軍是一定不會有的。

那怎麼辦?棄城而退是服從主帥命令;守城罷,寧遠一城孤軍,怎能擋滿清的傾國之師?

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氣,決意抗敵。

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

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閱,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

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

他又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寧遠有兵將逃回來,一概抓住斬首。

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只能管到寧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著的。

但這時還管他甚麼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他媽,頂硬上,幾大就幾大!」(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禦日軍侵略,當時「×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

因為大家都說:廣東兵一罵「×他媽!」就挺槍衝鋒,向日軍殺去了。

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衛後方。

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寧遠城中來住。

全家和寧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二十四日,清兵到達城下。

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只要聽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驚,直到十餘年後仍是如此。

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捲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

但清兵突然出現,李自成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驚呼,二十萬大軍就此全軍大潰,一敗塗地。

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於覆滅。

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

袁崇煥並不是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的兵將也並不更為勇猛。

但他更加鎮定,更加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慾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

真所謂「無欲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

他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兒,其他各省的都有。

只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銳之氣,部屬也都跟著他「頂硬上」了。

這時寧遠守兵約一萬,而清兵有十三萬。

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

高第全軍據守山海關,果然並不派兵來救。

當時朝鮮使者帶同翻譯官韓瑗去北京朝見皇帝,剛到達寧遠。

袁崇煥很高興的招待使節及其隨從。

朝鮮使節見守軍甚是鎮定,暗暗感到奇怪。

袁崇煥和三數幕僚閒談,及報清兵攻到,袁崇煥乘轎至戰樓,又與韓瑗等談古論今,泰然自若,全無憂色。

過了不久,忽聽得一聲大炮,聲動天地。

韓瑗大驚,只嚇得低下了頭抬不起來。

袁崇煥笑道:「賊兵來了!」打開城頭敵樓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見清兵蔽野而來。

城中卻聲息全無。

成千成萬的辮子兵衝到了城邊,突然之間,城頭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

戰事越來越激烈,明軍忽然從城頭的每一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本櫃拉進來,再裝矢石出去投擲。

跟著地雷爆發,土石飛揚,無數清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

攻城清兵的先鋒部隊是鐵甲軍,每人身上都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

清兵以堅車攻城,車頂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傷。

城內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門,在城頭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去,破壞殺傷及於數里。

清兵奮勇迫近,推了鐵裹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撞擊了很久,城牆撞破的地方很多。

清兵再用像雲梯那樣的裹鐵高車來撞擊城牆高處。

隨後又把裹鐵車推到城牆邊,上面用木板遮住,以擋城頭投下的矢石,車裡藏了兵士,用鐵鍬挖掘城牆牆腳。

清兵攻進了城牆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們不到。

攻城時候經歷很久,城基被清兵挖成了一個個凹龕,清兵躲在城牆洞內向里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

這時寧遠四周十餘里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得很,都抱怨說:「袁爺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們滿城百姓。

這時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

部將勸他保重。

他厲聲道:「寧遠雖只區區一城,但與中國的存亡有關。

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

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倖保得一命,又有甚麼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

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於堵上了缺口。

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

清太祖努爾哈赤也受了傷。

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於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殺死了清軍中著錦衣的軍官十餘人,即滿洲人稱為「牛錄額真」的。

清兵退去後,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餘萬支箭。

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餘個。

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面真是危險得很。

敵軍解圍而去之後,百姓感到安全了,滿城大哭,紛紛去拜謝袁崇煥與滿桂的救命之恩。

為甚麼要「滿城大哭」?想來是既感激又慚愧,又是說不出的欣喜罷?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隊人馬擁聚在城外大平原一邊。

袁崇煥派遣一名使者,備了禮物去送給努爾哈赤,對他說:「老將橫行天下為時已久,今日敗於小子之手,只怕是天意了。

」努爾哈赤已受重傷,於是回送禮物及名馬,約期再戰。

所謂「約期再戰」,只是掩飾面子的話。

努爾哈赤不敢再攻寧遠,轉而去攻覺華島泄憤。

努爾哈赤對諸貝勒說:「我自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為甚麼單是寧遠一城就打不下來?」心中十分惱怒。

此後傷勢一直未愈,七月間到清河溫泉療養,派人去召大福晉(正妃)來,同回瀋陽,在離瀋陽四十里處的靉雞堡逝世,年六十八歲。

努爾哈赤一生只打了這一個大敗仗。

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

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睿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

韋睿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

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只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在這時候,袁崇煥與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衝突的原因在於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

滿桂是蒙古人,非常的戇直,簡直有些傻裡傻氣。

趙率教卻十分的機靈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說里,當袁承志周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

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當清兵大舉來攻寧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衛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

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後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

等到寧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

滿桂不許,又罵他為甚麼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氣。

兩人為此大吵。

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說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

衝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於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朝廷無法,只得將滿桂調回北京,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

朝廷當然批准,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

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寧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

努爾哈赤死後,第八子皇太極接位。

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歷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本身的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朱元璋之下。

中國歷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評價。

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高瞻遠矚、明斷果決,自唐太宗以後,中國曆朝帝皇沒有幾個能及得上。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

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

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

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

明朝方面的困難也相當不小,畢竟,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復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

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的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

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

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當時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與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檜。

大家抱著同樣的心理:贊成和金人議和,就是大漢奸秦檜。

這是當時讀書人心中的「條件反射」。

袁崇煥從實際情況出發主張議和,朝臣都不附和。

遼東經略王之臣更為此一再彈劾袁崇煥,說這種主張就像宋人和金人議和那樣愚蠢自誤。

袁崇煥和皇太極信使往來,但因朝中大臣視和議如洪水猛獸,談判全無結果。

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韙,而且是冒歷史上之大不韙。

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將「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繫在一起。

當軍事上準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與外敵議和以爭取時間,中國歷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

漢高祖劉邦曾與匈奴議和,爭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

唐太宗李世民曾與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後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

不過這不是中國歷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

主流思想是:「與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

袁崇煥精明正確的戰略見解,朝廷中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眾議,對於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將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只是以大局為重。

以他如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漢奸」,那是最痛苦的事。

比較起來,死守寧遠、抗拒大敵,在他並不算是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

但要負擔「歷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巨得多了。

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舉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跡,如張巡睢陽死守,顏杲卿常山罵賊,袁崇煥做起來並不困難。

對於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寧遠易而主和議難。

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歷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

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自己都反。

他是個衝動的熱情的豪傑,是「寧為直折劍、猶勝曲全鉤」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幾大就幾大」的蠻子,可是他終於決定:「忍辱負重」。

他對金人的和談並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並沒有受到普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將來終於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頭上。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

那正是出於曾子所說「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萬人反對,我還是幹了」那種浩然之氣。

袁崇煥有一句詩:「心苦後人知」。

當真是英雄寂寞,壯士悲歌。

他明知不能得到當時的諒解,只盼望自己這番苦心孤詣能為後人所知。

當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想到他的耿耿之懷,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劇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壯美,深刻的悽愴意。

正確的戰略決策無法執行,朝政越來越腐敗,在魏忠賢籠罩一切的邪惡勢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

關外酷寒的天氣,生長於亞熱帶的廣東人實在感到很難抵受。

在這期間,袁崇煥從廣東招募來的人員中有人要回故鄉去了,臨別時問他:你留在這裡繼續擔當艱危呢,還是回鄉以求平安?他寫了一首詩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內心你還不明白嗎?又何必問安危去留?我在這裡奮不顧身,本來不是為了富貴。

故鄉的親友們如果問起,請你轉告:邊界還沒有平靖,我只有感到慚愧,當然要繼續幹下去。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築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後進攻會更加困難,於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天啟七年五月,皇太極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凌河、小凌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寧遠的外圍要塞錦州。

五月十一,皇太極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面合圍。

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與皇太極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

皇太極不中計,攻城愈急。

趙率教是陝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差的。

努爾哈赤攻寧遠,趙率教在前屯衛,距離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後來寧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

和滿桂衝突時,袁崇煥相當支持他。

趙率教感恩圖報,又得袁崇煥時時勉以忠義,到錦州大戰時,他突然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

他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率兵奮勇死戰,和皇太極部下的精兵大戰三場,勝了三場,小戰二十五場,也是每戰都勝。

從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無日不戰,戰況的激烈,不下於當年寧遠大戰。

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極增兵猛攻。

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彈和矢石,清兵受創極重。

攻到天明時,皇太極見支持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凌河紮營,等候各路兵馬集中整編。

趙率教轉怯為勇,自見敵潛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縮不前到激戰二十四日,到後來更在保衛北京之役中血戰陣亡,終於在歷史上與滿桂齊名,成為當時的兩大良將。

他這個重大轉變,非常突出的證明了袁崇煥的領導才能。

皇太極整理好了部隊,轉而去攻寧遠。

清軍上次在寧遠吃過敗仗,兵將心中對袁崇煥都是很忌憚的。

大貝勒代善見城中有備,就勒兵不攻。

皇太極對諸將說:「先汗攻寧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寧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

」於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寧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鬥力已有增強,敢於到城外決戰了。

上次要清軍退後,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

滿桂戰於城外。

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後路。

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

明軍野戰終於打不過清軍,於是退入城中據守。

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屍。

守軍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

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餘名。

這報告失之誇大,事實上並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

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

皇太極見部隊損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面,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

七月,清兵敗回瀋陽。

這一役明朝稱為「寧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勝利。

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

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衝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寧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寧遠大捷是天啟六年正月,第二次寧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

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鬥力,搶築了錦州的防禦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後路,使皇太極有後顧之憂,不敢久攻寧遠。

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寧遠,氣勢已挫。

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準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

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面當然更有改進。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系。

袁崇煥當然不肯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

魏忠賢很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麼重賞,只升官一級。

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

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兒子,只好大封他侄兒,封他侄兒的兒子。

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

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只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

魏忠賢立刻批准,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

皇太極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聽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與評語竟是「暮氣」兩字,恐怕大喜之餘,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氣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氣蓬勃」?

袁崇煥離開寧遠時,心中感慨萬千,可想而知。

那時他還只四十歲左右,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

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異,更是忿忿不平。

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說: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

但我的苦心,卻只有後人知道了。

建功立業固然很好,回家休養也是不錯。

對於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

這首詩顯得很有氣度。

他在回廣東故鄉途中,到了廣州,去光孝寺遊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調和而已。

英雄豪傑,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甚麼遺憾。

天啟皇帝熹宗於天啟七年八月死了,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

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黨羽慢慢收拾,然後逼得他自殺。

這場權力鬥爭處理得十分精采。

被魏忠賢逆黨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回袁崇煥。

天啟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煥為右都御史、視兵部添注左侍郎事。

七月,袁崇煥到達北京,崇禎召見於平台,那是在明官左安門。

崇禎見到袁崇煥後,先大加慰勞,然後說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國土淪陷,遼民塗炭。

卿萬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

袁崇煥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寫在奏章里。

臣今受皇上特達之知,請給我放手去乾的權力,預計五年而建部可平,全遼可以恢復。

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

但他擔心兩件事。

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離間,散布謠言。

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彆強調。

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

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幹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面面俱圓,那可不行。

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

崇禎這次召見袁崇煥,對他言聽計從,信任之專,恩遇之隆,實是罕見。

但不幸得很,袁崇煥這奏章中所說的話,一句句無不料中,終於被處極刑。

這使我想起文徵明的一首詞來。

他見到宋高宗親筆寫給岳飛的敕書,書中言辭親切無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崇禎對待袁崇煥,實也令人慨當初倚之何重,後來何酷。

其間的分別是,岳飛當時對自己後來的命運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煥卻是早已料到了的。

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離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這番捨身赴難的心情,更令後人深深嘆息。













十月,清兵大舉從西路入犯,這次進軍皇太極親自帶兵,集兵十餘萬,知道袁崇煥守在東路,攻打不進,於是由蒙古兵作先導,繞道西路進攻。

清軍越三河,略順義,至通州,渡河,進軍牧馬廠,兵勢如風,攻向北京。

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中途堵截,都被擊潰。

滿、侯兩部兵馬退保北京。

袁崇煥得到趙率教陣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傷心愛將之死,又知局面嚴重,於是兩日兩夜急行軍三百餘里,比清軍早到了二天,駐軍於北京廣渠門外。

袁崇煥一到,崇禎立即召見,大加慰勞,袁崇煥以士馬疲勞,要求入城休息。

但崇禎心中頗有疑忌,不許他部隊入城。

袁崇煥要求屯兵外城,崇禎也不准,一定要他們在城外野戰。

清兵東攻,一路上勢如破竹,在高密店偵知袁軍已到,都是大驚失色,萬萬想不到袁崇煥會來得這樣快。

二十日,兩軍在廣渠門外大戰。

袁崇煥這時候不能再輕袍緩帶、談笑用兵了,他穿了甲冑,親自上陣督戰。

從上午八時打到下午四時,惡鬥八小時,勝負不決。

滿桂率兵五千守德勝門。

當時北京軍民在城頭觀戰,但見清兵衝突而西,從城上望下來,如黑雲萬朵,挾迅風而馳,須臾已過。

一場激戰,滿桂受傷,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了三千人。

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驚膽裂。

北京城頭守軍放大炮支援滿桂,但炮術奇差,炮彈打入滿桂軍中,殺傷了不少士卒。

主戰場是在廣渠門。

袁崇煥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頭守軍沒有放炮支援袁軍),清兵終於不支敗退,退了十餘里。

袁軍直追殺到運河邊上。

這場血戰,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

袁崇煥也中箭受傷。

這一役之後,清兵眾貝勒開會檢討。

皇太極的七哥阿巴泰按軍律要削爵。

可見這一仗清軍敗得很狼狽。

皇太極與諸貝勒都說:「十五年來,從未遇到過袁崇煥這樣的勁敵。

」於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駐兵在海子、采囿之間。

袁崇煥來援北京時,因十萬火急,只帶了馬軍五千作先頭部隊,其後又到了騎兵四千,廣渠門這場大戰,是以九千兵當十餘萬大軍,其實是勝得十分僥倖的。

當時一來袁軍一鼓作氣,奮勇抗敵,二來清軍突然遇到袁軍,心中先已怯了,鬥志不堅。

袁崇煥知道這一仗僥倖獲勝,在軍事上並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貪圖僥倖。

可是崇禎見清兵沒有遠退,不斷的催促袁崇煥出戰。

袁崇煥說,估計關寧步兵全軍於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

一等大軍到達,就可和清兵決戰。

這時清軍中的大將見到袁崇煥兵少,主張立刻攻城。

皇太極終是忌憚袁崇煥,不肯攻城,推託說是怕損失良將。

其實即使在袁崇煥步軍大隊開到之後,還是不應和清兵決戰。

明軍的戰鬥力遠不如清兵,雙方人數如約略相等,明軍勝少敗多。

在京城外決戰,在明方是太過冒險,萬一(其實不是萬一,而是極有可能)袁軍潰敗,甚至全軍覆沒,北京立刻失陷,崇禎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

然而崇禎是個十分急躁、毫無韌力的青年,那時還沒滿十九歲,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催他出戰。

袁崇煥一再說,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只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餘萬決戰,難求必勝。

料想崇禎就懷疑起來了:「你不肯出戰,到底是甚麼居心?想篡位麼?想脅迫我答應議和麼?你從前不斷和皇太極書信往來,到底有甚麼密謀?你為甚麼一早就料到金兵要從西路來攻北京?」他的性格本來就十分多疑,敵軍兵臨城下,又驚又怕之際,想像力定然十分豐富。

崇禎見他並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

總之,他見清兵來攻,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盼望所有援軍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衛他皇上萬歲一個人。

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

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後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潰敗之後,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舉燒殺出氣。

北京城裡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樣的,顧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聽信了謠言,說袁崇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

許多人說清兵是他引來的,目的在「脅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張的和議。

於是有人在城頭向城下的袁部騎兵拋擲石頭,罵他們是「漢奸兵」。

石頭砸死了幾名兵士。

就在這時候,清兵捉到了兩名明官派在城外負責養馬的太監,一個叫楊春,一個叫王成德。

皇太極心生一計,派了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巴克甚、達海等人監守。

俘虜了兩名小小太監,何必要派五名將領來監守?其中當然有計。

高、鮑、寧三人是投降滿清的漢人。

到得晚上,鮑承先與寧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極所授的密計,大聲「耳語」,互相說道:「這次撤兵,並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皇上的妙計。

你不見到麼?皇上單獨騎了馬逼近敵人,敵人軍中有兩名軍官過來,參見皇上,商量了好久,那兩名軍官就回去了。

皇上和袁督師已有密約,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這兩名太監睡在旁邊,將兩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極命守者假意疏忽,讓楊春逃回北京。

楊春將聽到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了崇禎。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禎召袁崇煥和祖太壽進宮,問不了幾句,就喝令將袁崇煥逮捕,囚入御牢。

中國歷史上甚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

清兵於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與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與總兵孫祖壽、麻登雲、黑雲龍等集騎兵、步兵四萬列陣。

皇太極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

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雲龍、麻登雲被擒。

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

皇太極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後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於是並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勝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

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陝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幹。

「流寇」本來都是饑民,只會搶糧,不會打仗,這些潰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

「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袁崇煥蒙冤下獄,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

內閣大學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都上疏解救。

總兵祖大壽上書,願削職為民,為皇帝死戰盡力,以官階贈蔭請贖袁崇煥之「罪」。

袁崇煥的部屬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申請,願意全家入獄,代替袁崇煥出來。

這時關外的將吏士民不斷到總督孫承宗的衙門去號哭,為袁崇煥呼冤,願以身代。

崇禎一概不准。

崇禎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單憑楊太監從清軍那裡聽來的幾句話,就此判定袁崇煥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況這「群英會蔣干中計」的故事,人人皆知。

但崇禎對於這樣性質相同的簡單推論,竟是完全不顧。

崇禎派出眾大臣前去勸說袁崇煥寫信給他忠心耿耿的部下,要他們前來抵禦皇太極,袁崇煥悲憤至極,但心念蒼生,仍然寫了一封封信。

袁崇煥的罪名終於確定了,是胡裡胡塗的所謂「謀叛」。

處刑袁崇煥凌遲,七十幾歲的母親、弟弟、妻子,幾歲的小女兒充軍三千里。

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牽累了。

「凌遲」規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將人殺死,否則劊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謂「千刀萬剮」。

所以罵人「殺千刀」是最惡毒的咒罵。

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臟。

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

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只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因為北京城的百姓認定,去年清兵圍城是他故意引來的。

很難說這樣的謠言從何而來,是痛恨袁崇煥的大臣與太監們散播出去的?還是一般群眾天生的喜歡聽信謠言?又或許,受到了重大驚恐和損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

從長遠來說,人民的眼睛確是雪亮的,然而當他們受到欺矇之時,盲目而衝動的群眾,可以和暴君一樣的胡塗,一樣的殘酷。

但隔得遠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財產並不受到直接的影響時,人們就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裡一批受了欺騙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連朝鮮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

袁崇煥死後,骸骨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

他有一個姓余的僕人,順德馬江人,半夜裡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

隔一道城牆,廣渠門外的一片廣場之上、城壕之中,便是八個半月之前袁崇煥率領將士大呼酣戰的地方。

他拚了性命擊退來犯的十倍敵軍,保衛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

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則將他割成了碎塊。

那姓余的義僕終身守墓不去,死後就葬在袁墓之旁。

非常奇怪的是,余君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煥墓旁看守。

直到民國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余君的子孫,他們說是為了遵守祖宗的遺訓。

程本直、余仆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高貴的一面。

謝尚政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

袁崇煥的死法,卻又顯示了群眾在受到宣傳的愚弄、失卻了理性之後,會變得如何狂暴可怖。

袁崇煥是一團火一樣的人,在他周圍,燃燒的是高貴的火焰、邪惡的火焰、狂暴的火焰。

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靈魂中的火焰那樣,都是猛烈地閃亮的。

袁崇煥死後,舊部祖大壽、何可綱率軍駐守錦州、寧遠、大凌河要塞,清軍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

崇禎四年八月,皇太極以傾國之師,在大凌河將祖大壽緊緊包圍,十月間祖大壽不支投降。

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

吳的父親吳襄曾做寧遠總兵,和祖大壽是關遼軍中同袍,都是袁崇煥的部屬。

當明清之際,漢人的統兵大將十之七八是關遼一系的部隊。

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詔、曹變蛟、黃得功、劉澤清等都是。

這些人有的投降滿清,有的為明朝戰死,都是極有將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

袁崇煥若是不死而統率這一批精兵猛將,軍事局面當然完全不同了。

吳三桂如是袁崇煥的部將,最多不過是「抱頭痛哭為紅顏」而已,根本沒有機會讓他「衝冠一怒」,為了陳圓圓而引清兵入關。

袁崇煥無罪被殺,對於明朝整個軍隊士氣打擊非常沉重。

從那時開始,明朝才有整個部隊向滿清投降的事。

遼東將士都說:「袁督師這樣忠勇,還不能免,我們在這裡又幹甚麼?」降清的將士寫信給明將,總是指責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

袁崇煥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幹的政治家,甚至以嚴格的軍事觀點來看,他也不是韓信、岳飛、徐達那樣善於用兵的大軍事家。

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點,然而他憑著永不衰竭的熱誠,一往無前的豪情,激勵了所有的將士,將他的英雄氣概帶到了每一個部屬身上。

他是一團熊熊烈火,把部屬身上的血都燒熱了,將一群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燒煉成了一支死戰不屈的精銳之師。

他的知己程本直稱他是「痴心人」,是「潑膽漢」,全國惟一肯擔當責任的好漢。

袁崇煥卻自稱是大明國里的一個亡命徒。

亡命徒是沒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

官居一品,過的卻是亡命徒生涯,只因這十年之中,他生命之火在不斷的猛烈燃燒。

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專制、最腐敗、統治者最殘暴的朝代(明朝這些王八蛋皇帝!這句是我寫的,不是金先生原文),到明末更成為中國數千年中最黑暗的時期之一。

明朝當然應該亡,對於中國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煥抗拒滿清入侵,卻不能說是錯了。

當時滿清對明朝而言是異族,是外國,清兵將漢人數十萬、數十萬的俘虜去,都是作為奴隸或農奴。

清兵占領了中國的土地城市,總是燒殺劫掠、極殘酷的虐待漢人。

不能由於後代滿清統治勝過了明朝,現在滿族又成為中華民族中一個不可分離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煥當時抗禦外族入侵的重大意義。

正如將來世界大同之後,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國保持獨立和領土主權完整的主張。

清朝比明朝好,只不過中國人運氣好,碰到了幾個中國歷史上最好的皇帝。

然而袁崇煥當時是不會知道的。

只要專制獨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運氣。

袁崇煥和億萬中國人民運氣不好,遇上了崇禎。

崇禎運氣不好,做上了皇帝。

他倉皇出宮那一晚,提起劍來向女兒長平公主斬落時,悽然說道:「你為甚麼生在我家?」正是說出了自己的心意。

他的性格、才能、年齡,都不配做掌握全國軍政大權的皇帝。

歸根結底,是專制制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萬萬中國人民。

後世的評論者大都認為,袁崇煥如果不死,滿清不能征服中國。

我以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

只要崇禎是皇帝,袁崇煥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殺了崇禎而自己來做皇帝,這當然不符合他的性格。

在君主專制獨裁的制度之下,權力在皇帝手裡。

袁崇煥死後二百三十六年,那時清朝也已腐爛得不可收拾了,在離開袁崇煥家鄉不遠的地方,誕生了孫中山先生。

他向中國人指明: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

一旦有才幹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

在袁崇煥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抗敵入侵,保衛人民;在孫中山先生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反抗專制,為人民爭取民主自由。

在每一個時代中,我們總見到一些高貴的勇敢的人,為了人群而獻出自己的一生。

時代不斷在變遷,道德觀念、歷史觀點也不斷改變,然而從高貴的人性中閃耀出來的瑰麗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之中,也照亮了人類歷史的道路。

歷史上有許多人為人群立了大功業,令我們感謝;有許多人建立了大帝國和長久的皇朝,令我們驚嘆。

然而袁崇煥「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極度悲慘的遭遇,這個生死以之的「痴心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潑膽漢」,卻更加強烈的激盪了我們的心。

我們想像崇禎二年臘月中國北方的情形:在永平、灤州、遷安、遵化一帶的城內和郊外,清兵的長刀正在砍向每一個漢人身上,滿城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屍首……

在通向長城關口的大道上,數十萬漢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騎在馬上的清兵揮舞鞭子在驅趕。

清兵不斷的歡呼大叫,這些漢人是他們俘虜來的奴隸,男的押去遼東為他們做苦工,女的分給兵將淫樂……

在陝西,災荒正在大流行。

樹皮草根都吃完了,飢餓的父母養不活兒女,只好將他們拋在城角的空場上,這些孩子有的在哭號,呼叫:「爸爸,媽媽!」有的拾起了糞便在吃。

到第二天,這些孩子都死了。

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來拋棄。

做母親的看著滿地死兒,捨得把手裡的孩子拋下來嗎?但如帶回家去,難道眼看他活活的餓死……

流離在道路上的饑民不知道怪誰才好,只有怪天。

他們向來對老天爺又敬又怕,這時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獄中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管了,他們破口大罵老天爺,有氣無力的咒罵,終於倒在地下,再也起不來……

在北京城的深宮裡,十八歲的少年皇帝在拍著桌子發脾氣。

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斷的問太監:「袁蠻子寫了信沒有?怎麼還不寫好?這傢伙跟我過不去,非將他千刀萬剮不可。

你們再去催,叫他快寫信給祖大壽!」他憔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眼中布滿了紅絲,不斷的說:「殺了他!殺了他!」……

在陰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煥提筆在寫信給祖大壽,硯台里會結冰吧?他的手會凍得僵硬嗎?會因憤怒而顫抖嗎?他的信里寫的是些甚麼句子?淚水一定滴上了信箋罷?

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在祖大壽的手裡。

祖大壽讀信之後,伏地大哭。

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

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

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累累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

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里的雪地里儘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似袁崇煥和蕭峰這等頂天立地的卓絕男兒,終不免成為悲劇英雄,每讀一次大英雄的悲慘結局,總不免悲憤落淚及至破口大罵。

大好男兒多行仁義,為雄圖大業奔走呼號、櫛風沐雨甚至拋頭顱、灑熱血,這份光耀千古的英雄氣概,觸動吾輩苟且偷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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