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級別的以下犯上: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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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12年秋天的伐許之役,是三巨頭最後一次會面。
同年十月,寤生不顧鞍馬勞頓,再一次利用王室卿士的身份,聯合虢國討伐宋國,並且取得重大勝利。
就在他結束了對宋國的戰爭,喜滋滋地返回新鄭的路上,他聽到了從魯國傳來的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魯隱公被人暗殺了!
對於魯隱公的非正常死亡,光用一個「震驚」來形容寤生的感受,恐怕是不夠的。
首先,從個人感情上講,魯隱公是一個很不錯的朋友,他為人憨厚,文質彬彬,平易近人,而且總是知恩圖報,為朋友的利益著想。
在共同的東征西討、恃強凌弱的過程中,寤生與魯隱公已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和信任感。
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這種友誼委實為稀罕之物。
其次,從國家利益上來看,寤生已經在魯隱公身上進行了巨額的感情投資,不僅奉獻了泰山腳下的一座祊城,還將鄭國將士用鮮血換來的郜、防兩城也做了人情,贏得了魯隱公乃至整個魯國的尊重,使魯國成為了鄭國的堅強盟友。
現在,隨著魯隱公的非正常死亡,這些感情投資會不會付諸東流,魯國下一步將何去何從,是繼續與鄭國友好合作,還是反目成仇,轉而成為宋國的盟友?都是讓寤生感到揪心的問題。
第三,暗殺事件本身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躁動與不安。
自從周平王東遷以來,不但王室的影響力呈直線下降趨勢,諸侯的權威也屢屢遭到卿大夫階層的挑戰,前幾年衛國的弒君悲劇曾經掀起軒然大波,現在魯隱公又死於非命,怎能不令同為諸侯的寤生感到兔死狐悲?
魯隱公的死,還得從魯國的上一任君主魯惠公說起。
魯惠公的元妃(嫡妻)孟子是宋國的公主。
孟子沒有生育,而且很早去世,魯惠公便又續弦娶了宋國的另一位公主聲子,聲子給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為息姑,也就是後來的魯隱公。
雖然是續弦,聲子本人的地位卻不高,沒有被立為嫡妻,反倒是魯惠公後來又娶了另一位宋國公主仲子,成為了正牌的國君夫人。
根據《左傳》的記載,這位仲子公主,可以說生來就是註定要嫁到魯國去當夫人的,因為她出生的時候,手掌心清清楚楚地寫著「為魯夫人」四個字。
既然是天意,仲子長大成人之後,便義無反顧地嫁給了魯惠公這個老頭子,並且給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為軌,也就是公子軌。
按照嫡長子繼承制的原則,軌被立為大子。
但是,公子軌還沒有成年,魯惠公就去世了。
那個年代,中國還沒有垂簾聽政的說法,仲子也不好抱著個娃娃南面稱君。
魯國的群臣們商議了一下,從國家的利益出發,決定先立息姑為君,替公子軌代理國事,並且約好,等到公子軌長大之後,再將君位奉還給他。
息姑的身份,有點類似於後世的「攝政王」。
隱公是他死後的諡號,「隱」代表的含義是:攝其政而不屍其位。
三國同盟討伐許國的時候,魯隱公在位已經十一年,公子軌也已經十四歲。
按照當年的約定,還政於公子軌的事情,按理說應該提上議事日程了。
但是,魯隱公願意按照約定奉還大政,退居二線嗎?在一般人看來,肯定是不願意的。
藝人到了年老色衰的時候,尚且頻頻出鏡,不願退出舞台,何況是萬人之上的國君?
大夫公子翬,也就是當年不聽魯隱公號令擅自率軍參與圍攻鄭國的那位仁兄,覺得這是一個討好國君的大好時機,於是偷偷地跑去找魯隱公,向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請讓我殺掉公子軌,您就不用考慮退位的事了!」當然,公子翬這麼做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事成之後,魯隱公任命他為魯國的大宰。
春秋時期,各國官制互不相同,大宰一職在別的國家也許並不重要,但在魯國就是首席執政官,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
魯隱公聽了公子翬的建議,先是一愣,繼而大笑。
他對公子翬說:「這些年來,因為軌還年幼,寡人才勉為其難,代為攝政。
現在他已經成年,我正打算儘快將君位奉還給他,因此早就派人在菟裘(魯國城市)營造宮室,準備退位之後就去那裡養老了。
你說,到那個時候,我再想去哪裡看魚,應該不會再有人指指點點了吧?」
公子翬訕訕而退。
從魯隱公宮中出來,他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害怕:如果魯隱公將這件事告訴公子軌,等公子軌即位,還不把他整死?
公子翬輾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來到公子軌的府上,對公子軌說:「昨夜國君將我召入宮中,交給我一個任務。
」
「什麼任務?」公子軌冷冷地看著他。
這位十四歲的少年與他那位憨厚的哥哥完全不同,眼神中總是帶著一種旁人難以揣測的冷漠。
「他……他要我將您殺死,並許諾我當太宰。
」
「那你為什麼還來告訴我?」公子軌眼中掠過一絲驚慌,但很快掩飾過去。
「您是先君的世子,魯國的君位本來就應該是您的,我不效忠於您,難道效忠於他?」公子翬一本正經地說。
這句話他說得如此義正辭嚴,以至於自己都深受感動,差點流出了眼淚。
聽他這麼一說,公子軌連忙正襟危坐,雙手作揖懇求道:「請大夫救我。
」
「他既然不仁,您也不必有義。
為今之計,只好先下手為強,我願為您刺殺息姑……只不過,事成之後,您當上了國君,請別忘了我的功勞,封我為大宰。
」公子翬說。
「唔。
」對於公子翬的要求,公子軌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宮中禁衛森嚴,大夫打算在哪裡下手?」
「宮禁當然森嚴。
」公子翬遲疑了片刻,「您想必也知道,每年秋天,他都要出宮祭祀鍾巫,在別人家裡過夜吧?」
公子軌長長一揖到地,說:「那就託付給大夫了。
」
原來,魯隱公還在當公子時候,魯國與鄭國發生過戰爭。
魯惠公派他帶兵入侵鄭國的狐壤,結果打了敗仗,被鄭國人俘虜,囚禁在大夫尹氏家中。
魯隱公以重金為許諾,買通了尹氏,並且在尹氏家族供奉的神祗鍾巫面前發誓,只要能夠平安回到魯國,一定在魯國樹立鍾巫的神位,年年祭祀。
鍾巫是位什麼樣的神,史料沒有任何記載。
大約當年的名門望族,都有古時流傳下來的家族之神,鍾巫便是尹氏的家族之神罷。
魯隱公在尹氏的幫助下逃回魯國,將鍾巫的神位也帶回了魯國,當了國君之後仍然信守承諾,每年都為鍾巫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
公元前712年十一月,魯隱公再度祭祀鍾巫,並在大夫寪(wěi)氏家中住宿,接受了寪氏的招待。
當天晚上,公子翬派刺客潛入寪氏家,將魯隱公刺死。
當然,這筆帳被算到了寪氏頭上,寪氏全家都遭到殺戮。
魯隱公死後,公子軌在公子翬的扶持之下順利登上君位,成為了歷史上的魯桓公。
對於哥哥魯隱公的死,魯桓公沒有任何愧疚之意,甚至沒有按國君的禮節為魯隱公舉辦一場像樣的葬禮。
但是,對於魯隱公的盟友鄭伯寤生,魯桓公倒是畢恭畢敬,即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新鄭通報情況,要求進一步加強兩國之間的溝通與合作,建立更加緊密的戰略夥伴關係。
魯桓公為什麼急於討好寤生?因為他的上台並不光彩,魯國朝野對於魯隱公的真正死因都心存懷疑,大家雖然敢怒而不敢言,心裏面卻不約而同地認為魯桓公就是幕後真兇。
在這種情況下,他急於得到王室和國際社會的承認,而鄭伯寤生的承認顯得尤其重要。
另外,鄭國和魯國是盟友關係,如果他上台之後不及時向鄭國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態度,寤生必定會對兩國的關係產生猜疑,很有可能利用其王室卿士的身份,打著為魯隱公報仇的旗號,聯合齊僖公對魯國進行武力干涉,這是魯桓公最怕看到的事情。
魯桓公的巴結正中寤生下懷。
寤生意識到,這是一個坐地起價的好機會,於是派使者前往曲阜,一方面承認了魯桓公政權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向魯國人提出一個意想不到的要求:「當年我國承諾在許田祭祀周公,一直未能實現,現在再次提出這一要求,請貴國務必答應。
」
前面說過,鄭、魯兩國交易祊與許田,祊已入魯,許田卻一直賴著未交給鄭國。
魯隱公在位的時候,寤生對這件事絕口不提,等到魯桓公一上台,他便用一種很委婉的方式提醒魯國人,現在該將許田移交給鄭國啦。
有求於人的魯桓公沒法拒絕這一要求。
公元前711年三月,兩國國君在衛國的垂地舉行了會晤。
魯國正式將許田割讓給鄭國,而寤生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不但沒有要求魯國支付利息,反而加送了一雙玉璧,作為與魯桓公初次會晤的見面禮。
對於這件事,魯國的史書是這樣記載的:「鄭伯以璧假許田。
」假,就是交易。
按照這種說法,許田不是鄭國人主動要去的,而是鄭伯用一雙玉璧交換的。
魯國人愛面子,可以說是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
魯國人愛面子,鄭國人就給面子,兩國元首在垂地的會晤極其愉快,有甚於魯隱公的年代。
一個月之後,兩國元首又在越地簽定了和平友好條約,雙方舉行了隆重的盟誓,誓言是:「渝盟,無享國!」意思是,誰違背了盟約,就不能享有國家。
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的戰國時代,大名之間簽訂盟約,仍基本採用這一誓言,可見中國文化對其影響之深。
同年冬天,寤生對魯國進行了正式的國事訪問,受到魯桓公的熱情款待。
此時距魯隱公之死剛好一年。
一年的功夫,昔日的朋友已成舊鬼,而蓄謀殺死朋友的人,又成為了觥籌交錯的新朋友——這真是應了邱吉爾先生那句名言: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只是永遠的利益。
就在這個堪稱「魯鄭蜜月」的冬天,在鄭國的宿敵宋國,發生了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件事,如果刊登在《壹周刊》之類的八卦雜誌上,或許很合適。
但它竟然煞有介事地記載在《左傳》這樣嚴肅的史書中,多少讓人感到意外。
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於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艷」。
華父督,既不姓華也不姓華父,華父是他的字,督是他的名,古人名字連讀,所以稱為華父督。
他是宋戴公的孫子,宋戴公是宋殤公的曾祖父,所以華父督是宋國的公室成員,論輩分則是宋殤公的叔伯輩。
孔父嘉,就是前面說過的大司馬孔父嘉。
和華父督一樣,孔父嘉也是名字連讀,字孔父,名嘉。
這個人在歷史上因為兩件事而出名,第一,他的老婆很漂亮;第二,他有一位後人,名丘字仲尼,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孔夫子。
華父督看見孔夫人(姑且這樣稱呼她,雖然並不準確),可謂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後人無從得知當時孔夫人是否與他眉來眼去,但華父督已是三魂不見了七魄,以至於回家之後仍然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但是他只能想,只能獨自輾轉反側,不敢去找孔夫人,因為孔夫人的老公不好惹,是宋國的國防部長,手握重兵的實權派人物,深受國君信任的紅人。
但是啊但是,孔夫人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她的嬌好面容和曼妙身姿在華父督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有如醇酒一般被珍藏,而且偷偷發酵。
一個月之後,公元前710年的正月,飽受相思之苦的華父督斷然作出了一個衝動的決定。
他派人襲擊了大司馬府,殺死了孔父嘉,將夢寐以求的孔夫人搶到了手。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不只是一個八卦新聞,而是一樁政治醜聞了。
宋殤公得到消息,勃然大怒。
色膽包天的華父督這才想起害怕,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帶人殺入宮中,將宋殤公也殺掉了。
如果說,魯隱公之死曾經給寤生帶來過一絲不安的話,宋殤公之死帶給他的則全都是重大利好。
這件事發生過之後沒多久,華父督就向鄭國派出了使者,請求鄭國將公子馮送回宋國,繼承君位。
使者同時也向寤生表達了結束兩國之間的爭端、睦鄰友好的願望。
公子馮被送到鄭國,是公元前720年的事,至今已經有十年之久。
因為有寤生這樣一位強有力的保護者,十年的流亡生涯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多困苦,他吃得飽,睡得好,不用擔心被人追殺,也不怕仇人動用數個國家的部隊來取他的性命。
但是,當宋國來的使者跪在他面前,舉著群臣聯署的文書,請求他回國當國君的時候,他反倒是吃了一驚,仿佛不相信命運會發生如此重大的逆轉。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保護人,而寤生正一臉慈祥,如同老父親一般看著他。
他沒有理會使者,反倒是跪倒在寤生面前,說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如果沒有您,我又怎麼能夠苟延殘喘至今?這次有幸回國,得以延續祭祀祖先,宋國世世代代臣服於鄭國,不敢有二心。
」
寤生微微一笑,將公子馮扶起來。
他相信公子馮此時說的是真話,但他也明白,真話是有一定的時效性的,別看公子馮現在感恩戴德,等到回國南面為君,能夠在他寤生有生之年臣服於鄭國就已經很不錯了,還談什麼世世代代?
公子馮回國之後,在華父督等人的擁戴之下順利登上君位,成為了歷史上的宋莊公。
同年三月,齊、魯、鄭、陳、宋等國元首在宋國的稷地舉行了高級會晤。
會晤的主題,一是「以成宋亂」,也就是對宋國發生的弒君事件表示諒解,各國承諾不干涉宋國內政,尊重宋國人民的選擇;二是承認宋莊公繼承君位的合法性,認可他為宋國的最高領袖;三是確立華父督在宋國的首席執政官地位。
「宋亂」之所以成,原因是多方面的。
第一,宋殤公自即位以來,十年之間,發生了十一場戰爭。
從戰爭的起因上看,主要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己私利,斬除公子馮;從戰爭的結果上看,喪師、辱國、失地、丟人。
連年的戰爭使得宋國的人民疲憊不堪,早就無法忍受了。
而孔父嘉作為大司馬,對這些戰爭的發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樣難辭其咎。
這兩個人的死,在宋國朝野沒有引起多大的震動,大夥心裡反倒是鬆了一口氣,慶幸這連年征戰的日子終於到了盡頭。
第二,公子馮原來就是宋穆公的大子,繼承君位也在情理之中,再加上他在外流亡了十年,得到大多數人的同情。
第三,在華父督的操縱之下,宋國花了大本錢,對齊、魯、鄭、陳等國進行賄賂,用金錢收買國際承認。
以魯國為例,宋國送給魯桓公的禮物中就包括「郜大鼎」這樣貴重的禮器。
郜國是姬姓小國,很早就被宋國吞併,因此郜國的大鼎也成為了宋國的器物。
公元前713年,齊、魯、鄭三國同盟討伐宋國,郜被攻占,又成為了魯國的領地。
自古以來,鼎就是權力的象徵,宋莊公將郜大鼎送給魯國,等於是承認了魯國對郜的主權。
魯桓公對此喜不自禁,郜大鼎運到曲阜後,派人將它安放在大廟之中。
這一舉動遭到朝中大臣的反對。
大夫臧哀伯(臧僖伯的兒子)勸諫說:「將作為賄賂的大鼎放在大廟,以此向官員和民眾炫耀,百官必定以此為榜樣。
國家的衰敗,是由於官員的邪惡;官員的邪惡,是由於索賄受賄成風。
郜鼎放在大廟裡,還有比這更明顯的賄賂嗎?昔日周武王打敗商紂王,將九鼎遷到自己的首都,尤且受人詬病,現在您竟然將代表弒君叛亂的器物放在大廟,究竟是想幹什麼呢?」
這番話很有道理。
可是,臧哀伯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魯桓公不也正是通過弒君才上台的嗎?用這番道理來教育魯桓公,豈不是變相地掌他的嘴?
摘自:《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 作者:龍鎮 江蘇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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