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悲催的王子如何審視畫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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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健

媒體人

《東丹王出行圖》,五代時期的絹本設色畫,作者李贊華。

絹本,就是絲織物上的字畫;設色,對應水墨,就是著色。

唐以降,宣紙畫越來越多。

宣紙比之絹,實用又廉價,是技術進步。

宣紙漸成氣候,還畫絹本,好比是在CASIO時代堅持戴塊機械錶的人,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此畫作者李贊華,不是伙夫。

他筆下的人也不是伙夫,稱之為天潢貴胄,沒哪個大款敢反對。

東丹王叫耶律倍,契丹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長子。

公元10世紀初,耶律倍曾是蔥嶺以東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契丹王儲何以淪為東丹王?那是他的造化。

畫作所傳遞的信息,為耶律倍一路走低的運勢作了註腳。

畫中六人七騎,皆非中原樣貌,題材胡風甚濃。

一行人或左顧右盼,或交頭接耳,唯獨落在隊伍最後的那一位,形容尊貴,卻面色凝重;抬頭遠眺,卻眼神黯然。

在騎行遊樂的氛圍里,他是個若有所思的局外人——他就是耶律倍。

《宣和畫譜》評曰「馬尚豐肥,筆乏壯氣」,說的大抵是耶律倍。

若為他配一曲畫外音,調子應該是《三套車》:小伙子你為什麼憂愁?卷末有無名氏題「世傳東丹王是也」,據傳,「無名氏」是畫作最初的收藏者、宋代皇室成員。

補充信息兩則:一、這幅畫初名《番騎圖》,因著無名氏的題字,遂得今名;二、這幅畫的主角耶律倍,還有一個漢名,叫李贊華。

所以,《東丹王出行圖》其實是耶律倍(李贊華)的自畫像。

布羅茨基說,悼文具有自畫像的性質。

反之亦然。

這幅自畫像可以視作耶律倍為自己提前擬定的悼文。

對於自戀狂耶律倍,人們有理由相信,他或許希望別人在他活著的時候就為他舉行一場葬禮,有人用低沉的聲音念誦他的悼文,嘆息,垂淚。

或許,躲在帷幕背後他早就被自己多舛的命運感動得流淚了。

《東丹王出行圖》局部

創作《東丹王出行圖》時(約931年),東丹王已不在東丹國。

耶律倍流亡到沙陀族人建立的中原王朝後唐,在此受到了國君般的禮遇,史稱「寬仁」的文盲皇帝李嗣源賜其名「李贊華」。

當然,禮遇多半意味著沒有實權。

他的治所在江西虔州,那是楊吳的領土,所以只能「遙領」。

政治上務虛,文化上務實。

在後唐,「不預政事」的李贊華迎來書畫創作的高峰期,其傳世名作包括這幅《東丹王出行圖》,大都出自這個時期。

此時的作品,技法精良,但格調灰暗,與他棄契丹投後唐的心情吻合。

負面情緒由何而來?普遍看法是,因為契丹皇位繼承權之爭的失敗。

如前所述,耶律倍是耶律阿保機的長子。

而且,他聰穎好學,文武雙全,深得老爹喜愛,916年便被立太子。

若沒什麼變數,他要做的無非是等待,等待即位的那個好日子。

但事情複雜之處在於,耶律倍還有一個更具狼性的二弟耶律德光,還有一個信奉狼圖騰的母后述律平。

關於皇位繼承人,阿保機夫婦的選擇有分歧:阿保機摁了一號鍵,述律平摁了二號鍵。

不湊巧的是,阿保機走在了述律平前頭。

926年,阿保機病逝。

述律平以壯士斷腕之決心,確立了「二號鍵」耶律德光。

「一號鍵」耶律倍去了剛被征服的渤海國(改名為東丹國)。

於是,原本應是契丹皇帝的人成了東丹王,頂著「讓國皇帝」的美名。

不過,讓國之後,耶律倍也不得安生,他覺得耶律德光對自己的猜忌、監視並未放鬆。

930年,東丹王投奔後唐。

在登船南下時,他寫了首水平不高的打油詩: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

按中原人的思維,耶律倍參演的是一部血雨腥風的宮斗戲。

他的不幸是,遇到了一位心理變態的老娘。

公允論之,事情沒那麼庸俗。

耶律家族所面對的,實為每一個有抱負的少數民族政權都會遭逢的抉擇——該不該漢化,多大程度上漢化?述律平恪守的是「契丹為體,漢學為用」,而耶律倍極度推崇儒家文化,通曉音律、醫術,擅長詩歌、繪畫,還建立了東北地區最大的私人圖書館「望海堂」。

對於「全盤漢化」的大兒子,述律平的對策符合絕大多數契丹群眾利益——不換腦袋就換人。

耶律倍的命運遂被定格,讓國之後復而去國。

寄籬後唐,以李贊華的名義,用畫筆撫摸自己悲催的人生。

然而,即便處境如此,耶律倍的迂腐未改。

933年,他的庇護者李嗣源駕崩,後唐陷入了真實的宮斗。

耶律倍給弟弟耶律德光拍了個電報,讓他率軍南下。

而待契丹兵進抵洛陽(後唐國都),後唐末帝李從珂自焚,臨死把耶律倍拉來當墊背的。

耶律倍享年38歲。

最終,為他念誦悼文的是背負漢奸罵名的一千多年的沙陀軍閥石敬瑭,而為他收斂屍骨的是一個和尚。

《東丹王出行圖》上,壓角印是一個「佛」字。

這是對一位契丹儒生的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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