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兵變:一領黃袍,幾齣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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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地說,後周太祖當年的戲演的似嫌太過,又爬牆又上房的,場面很不好看。

而宋太祖的「陳橋方案」雖然不能算原創,但絕對是升級成功的版本,與前輩的作品相比,各方面都已經趨於完美。

宋太祖趙匡胤

作者:路德

後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初三,帝國最高軍事統帥趙匡胤率領大軍從首都大梁(即開封)出發,向北挺進。

行軍四十里後,到達陳橋,這是北上途中的第一個大兵站。

我們已經知道,這裡很快將發生一場兵變,後周帝國很快就要變成宋帝國。

在宋人編纂的所有檔案文獻中,這場兵變是突如其來的,絕沒有任何事前的準備。

不過後世的人對這種說法很不贊成,千年以來一直在質疑,以致成為了一樁懸案。

按照基本一致的看法,陳橋兵變無疑是有預謀的,每一步都做了周密的安排。

當然,了解整個計劃的人一定屈指可數,開往陳橋的士兵們沒人知道這回事,他們只以為是要趕往邊境地區與入侵的外敵作戰。

說到大軍出征,這是一種很壯觀的場面,並不像隨口說說這麼簡單。

從史料中無法確切地知道趙匡胤究竟調動了多少部隊參加陳橋兵變(史官似乎有故意隱瞞之嫌),但此次出兵的藉口既然是抵禦強敵入侵,必屬大規模軍事行動。

另外,還有記載說:當契丹與北漢合兵犯境的消息到京,主政的符太后(時年不過二十幾歲)和顧命大臣宰相范質在朝堂上求助於趙匡胤時,他是以兵少將寡為由推脫了一番的。

直到獲得了可以調動全國兵馬的最高軍事授權後,他才同意領兵北上。

由此也可推斷,開往陳橋的部隊必不會少,少了破綻太明顯。

後周帝國的兵甲之盛居五代之首,尤其到了世宗柴榮在位後期(也就是趙匡胤逐步掌握兵權這一階段)。

此時世宗雖已病故,繼位的小皇帝柴宗訓只有七歲,無法御駕親征,但由國家最高軍事統帥領兵,聲勢也不會差很多,出動數萬大軍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數萬大軍,行軍四十里就意味著:當最前頭的人馬到達陳橋時,最後面的可能剛從開封出發。

這是可以計算出來的:假定行進的隊列中每個扛著長矛或狼牙棒的士兵前後共需占兩米空間(太近了很容易互相傷到),那麼一公里(也即二里)內可以容納五百人的縱隊,倘若是五隊並行(即五人為一橫列),則五萬士兵剛好排出四十里。

這還只是為了計算的簡單,實際上,大軍行進時有嚴格而複雜的隊列,且是各兵種混合編隊,排列最緊密的步兵也只有在「道平川闊」的條件下,才會採取「五隊並行」,那時候的國家公路(官道)差不多也就那麼寬。

再者,按照當時基本的兵制,一支兩萬人的部隊中只有「萬四千」是作戰人員,其他六千人都是負責後勤補給的,要押運大量的糧草、裝備和輜重。

所以,即使比較保守地認為趙匡胤只調動了一兩個軍的兵力(按常編一個軍約12500人),場面也是非常浩大和繁雜的。

「人上一萬,無邊無沿;人上十萬,徹地連天」,評書里常用到的這句話應該是不很誇張的。

從行軍速度來看,如果只是百十來人的小股部隊,肯定可以走的更快,而大軍出征,日行四十里是很常規的速度(所以才會在離京四十里的陳橋設兵驛)。

不過,儘管很常規,對於節日期間緊急出征的士兵來說,這一天一定是非常忙亂和疲憊的。

當所有部隊在陳橋一帶安頓停當,已近黃昏時分。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個「號知天文」的軍士苗訓,看見「日下復有一日,黑光久相磨盪」。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趙匡胤身邊的侍衛親兵楚昭輔,並十分神秘地表示「此天命也」。

「日下復有一日」,在這裡當然要解為「一日將墜、一日將出」,相對應的所謂「天命」則是指國將易主。

很多史料中都記錄了這件事,但這些明顯出自同一藍本的記錄有些語焉不詳:天上出現兩個太陽,不可能只一兩個人看見,應該是「眾皆駭然」才對,只有苗訓和楚昭輔這麼兩個小人物被作為見證者有名有姓地記錄下來,似乎太過刻意,有虛構的嫌疑。

當然,如果這個苗訓是隨軍的星象師,專門記錄他對天象的解讀倒也合理,問題是天有如此重大之「異象」,星象師只告訴一個親兵而不去向領導匯報,也還是有些不妥。

古代科學不夠發達,很多事情解釋不了,所以迷信,但我們不能據此就認定那些今天聽起來荒唐離奇的說法都是古人在胡編亂造。

比如說,我們可以相信當時天空中真的出現了兩個太陽,以現代科學來解釋,這叫幻日,是一種大氣光學現象,基本原理是光線的折射,當天氣條件具備,還可能看到很多個太陽。

再比如,史書中記載宋太祖趙匡胤的出生,說是「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退」,這也不完全是胡說。

雖然沒有圖像資料,對於「赤光繞室」不好妄下結論,但只要我們晚上在家裡關上電燈點上蠟燭試驗一下,就會發現那種光線效果用「赤光繞室」來形容應該也是可以的。

「異香」的概念比較難以把握,但按一般常識分析,古時候衛生條件差,產房裡恐怕免不了會有些「異味」,又不能打開門窗通風,所以一定會「經宿不散」。

而「體有金色三日不退」則是僅憑文字描述就可以準確判明原因的:這是典型的新生兒黃疸,是膽紅素代謝異常造成的,換到現在,護士會把太祖放進光療箱去照藍光。

讓我們回到陳橋:史書中沒有記錄當天太祖就「二日重光」現象發表了什麼看法,事實上所有的史書里沒有記錄太祖這一天對任何事情的看法,太祖在這一整天裡唯一見於史料的行為就是晚上喝醉了酒,早早睡下。

根據記載,太祖一睡下,眾將就開始「聚謀」,一聚謀就覺得必須讓太祖做皇帝,就在天還沒亮時持刀闖到太祖面前,先是像變魔術一樣抖出了一件皇帝專用的黃袍——這件東西按常理是必須冒著死罪提前定做並專門攜帶才會在此出現的,繼而像要強姦太祖一樣(唯穿脫順序相反)把黃袍硬包在了太祖身上——整個過程記的有鼻子有眼,但無論怎樣看來都顯得沒頭沒腦,鬧劇成分過濃。

大軍駐紮在陳橋的當晚,即將成為宋太祖的趙匡胤喝醉了,早早睡下。

照理說,治軍甚嚴的趙匡胤是不應該在出征當晚喝醉的,但如果是裝醉而早早躲回寢室,在這樣一個對他而言很特殊的晚上就十分正常。

當一個人確切地知道決定自己人生巨變的那個時刻即將到來,通常都會渴望獨自安靜一會兒。

趙匡胤一個人躲起來,主要是興奮,或許還會有很多感慨,但應該不會有什麼複雜的思想鬥爭,決心是不需要到此時才下的。

在五代亂世,像他這樣久經殺伐、大權在握的軍中統帥,通常都會成為決定國運興衰的主角。

如果是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下,像謀朝篡位乃至興兵造反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不光名聲不好,更兼風險巨大,稍有閃失就可能導致誅滅九族的後果,絕不是思維健全的人一時性起就敢去試上一把的。

但在廢立無常的五代時期,這種事卻幾乎成了兒戲,而且「藩鎮既蔑視朝廷,軍士亦脅制主帥」。

有必要說明的是,此時軍人們擁立自己喜歡的人當首領乃至當皇帝,跟民主思想毫無關係,主要是因為他們已經僭越成性,驕橫無度,擁人為主也無非是為了得到封賞,加官進爵。

在趙匡胤之前,被人擁戴為帝者已經有過好幾位。

唐末至五代初,史上第一個被冠以「獨眼龍」綽號(當時是恭敬之稱)的獨目將軍李克用割據河東,與篡唐立梁的朱溫長期對峙。

李克用有個義子李嗣源,是一員悍將。

李克用死後,親子李存勖承襲了他的晉王爵位,李嗣源忠勇如始,並最終助李存勖滅掉了後梁,建立起後唐帝國。

李存勖登上帝位時曾對戰功卓著的李嗣源說:這個江山是咱們倆的!

這種話當然只是說說而已,曾經英明神武的李存勖當上皇帝以後很快腐敗變質,冤殺功臣,對「功高震主」的李嗣源也心存疑忌,幾次險些把他殺掉。

此人還是個超級戲迷,可能是史上地位最高的票友,痴迷戲曲到了無心理政。

後來魏州(河北大名)發生兵變,李存勖派李嗣源去鎮壓。

李嗣源到了魏州,未及攻城,他帶來的部隊竟與叛軍聯合,共同逼他稱帝。

已近花甲之年的李嗣源起初流淚不從,還想回去向李存勖表明忠心,結果被軍士們劫持入城。

最後,這位老人終於在女婿石敬瑭的勸說下,帶兵殺回首都洛陽,奪取了帝位,是為後唐明宗。

歷史總是驚人相似。

李嗣源也有個義子,叫李從珂,也是驍勇善戰的猛將。

李嗣源死後,他的親子李從厚繼位,是為後唐閔帝,此人優柔寡斷,又重用奸佞掌握朝廷大權,將李從珂視為最大威脅,終於把李從珂逼反。

李從厚於是派出大軍前往鳳翔討伐。

鳳翔算不上軍事重鎮,城牆很低,護城河也很窄,根本無法固守。

一時掉以輕心的李從珂眼看城池難保,絕望之際脫掉上衣,露出身上遍布的傷疤,站到城牆上,一邊放聲大哭一邊訴說自己為國出生入死卻被奸臣陷害的遭遇,竟然真把攻城的將士感動了。

這些將士中有很多是李從珂從前的部下,他們停止進攻,嘗試著與城頭上的舊主就戰後的官位問題交換意見。

李從珂當然對所有要求一口答應,軍士們當即歸附,並最終助李從珂攻回洛陽稱帝,是為後唐末帝。

這兩起亂兵擁人為帝的案例雖然發生在後唐,但其實一點兒也不久遠,李嗣源被兵士劫持而成為皇帝時,趙匡胤已經出生;李從珂在城頭上「一哭得帝位」時,趙匡胤已經開始學武。

不過,這二位的稱帝過程顯然比較被動,而趙匡胤所親歷的後周太祖郭威的黃袍加身,已經開始變被動為主動,這對他後來制定「陳橋行動計劃」無疑有更直接的幫助。

那是整整十年前,郭威還是後漢帝國的大將,趙匡胤則是郭威帳前的一名小校。

當時後漢隱帝劉承佑只是個十八九歲的毛頭小伙兒,而朝中將相失和,幾位顧命大臣勢同水火,老成厚重的郭威也牽累其中。

厭倦了為顧命大臣所制的劉承佑聽信近臣慫恿,決定把幾位顧命大臣全部殺掉。

幾個文臣殺的很順利,但當他密命去殺鄴都(河北大名)留守郭威時,導致了郭威以「清君側」之名起兵南下。

只幾天功夫,郭威兵入京師,「縱火大掠」,劉承佑為亂兵所殺。

因當時後漢皇室宗親還占據著重鎮,為穩住局面,郭威沒有立即稱帝,而是在作出一番掩人耳目的安排之後,以北伐契丹為名帶兵北上。

然而,當大軍駐紮在澶州(今河南濮陽),軍士們卻突然鼓譟起來,鬧著要讓郭威當皇帝。

郭威「閉門拒之」,軍士們則「登牆越屋而入」,最終「亂軍山積,登階匝陛,扶抱擁迫,或有裂黃旗以被帝體,以代赭袍,山呼震地」。

郭威就在這樣一種「被逼無奈」的狀態下返回汴京,廢漢立周,創建了後周帝國。

十年之後,當後周大軍以「北拒契丹」之名駐紮在陳橋,趙匡胤獨自一個人躲在寢室里,一定會想到十年前的那一幕。

公平地說,後周太祖當年的戲演的似嫌太過,又爬牆又上房的,場面很不好看。

而宋太祖的「陳橋方案」雖然不能算原創,但絕對是升級成功的版本,與前輩的作品相比,各方面都已經趨於完美。

那天太祖裝醉的另一個原因是眾將還需要「聚謀」,太祖早早睡下便等於有了不在現場的證據,因此性質是被擁立,而不是自己謀篡。

可以肯定的是,參與了「聚謀」的將領絕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兵變的計劃,但也絕不會每個人都不知道,所謂「聚謀」其實就是一些人煽動另一些人的過程。

根據史料,主要煽動者是趙匡胤的得力助手趙普和胞弟趙匡義(太祖稱帝後改名趙光義)。

在當時的情況下,煽動一場兵變簡直易如反掌,幾句話就行。

如果用今天最時興的「葛優體」來說,大致就是這樣的:「你想想,你跟著大隊剛出城,吃著火鍋唱著歌,要是突然掉頭往回走,就不用去邊境打仗了,不但可以接著過年,而且只要回到城裡,八成就算開國元勛,這有多幸福呀!所以兵變,必須搞!」——非常有說服力。

於是,從京師出發的第二天,也即正月初四,已經披上黃袍的趙匡胤率領大軍返回開封。

此前奉命留下守城的是他的心腹將領石守信,大軍自然順利入城。

正月初五,後周最後一任皇帝柴宗訓退位,大宋帝國宣告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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