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談錄 | 胡適: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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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1927年北京文化人都往南邊跑,中國的政治版圖,呈現著複雜、多變的態勢,來自東北的大帥張作霖,為風雨飄搖的北洋政府,注入了一支強心針。
大帥張作霖,於1927年6月16日,在北京建立安國軍政府,就任中華民國安國陸海軍大元帥;北伐軍,已經占領武漢三鎮,並把政府遷至武漢。
南北政治力量的博弈,增加了不穩定因素,隨著欠薪的日益嚴重,文化古城,面臨著一次生死抉擇。
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當公務員的周樹人先生,前往南方,投奔林語堂,任職於廈門大學。
胡適,則於1926年7月,辭去北京大學教職,經哈爾濱,乘坐西伯利亞的火車,前往英國出席中英庚款委員會全體會議,胡適先生,可謂聖之時者也,走得很是時候。
趁著歐遊,胡適乘坐海輪,於1927年1月11日,抵達紐約,故地重遊,胡適頗有感慨,一方面,美國社會,進入到摩托車文明的時代,另一方面,胡適自己,離開美國十個年頭,今非昔比。
十年以前,胡適僅是宣統二年選派的七十名游美幼年生的一名普通同學,現今,胡適已經是新文化的巨星,聲望已經傳到新大陸,將自己的論文副本一百份,寄往哥倫比亞大學,「胡博士」如願以償,獲得了博士學位。
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時,不會不知曉哥倫比亞大學,有這項規定,只是聰明的胡適,很清楚,就是將博士論文列印一百份,也得不到博士學位,這才作罷。
1927年5月17日,胡適從日本回到上海,收到顧頡剛的長信,勸他「萬勿回北京」,這樣,胡適的生活重心,由北京轉移到上海,這樣的生活,大概,有三年半。
這三年半的生活,多姿多彩,體現了胡適先生的多個面相。
當時的上海,不止是十里洋場,它是中國近代化的一個窗口。
很多外國人到上海淘金,那是很自然的,當時的上海,有「冒險家的樂園」之稱。
1930年,上海就已經有300萬人口,是遠東首屈一指的大城市。
當時,世界上人口超過300萬的特大城市,紐約、倫敦、柏林、東京、上海。
魯迅先生,1927年來到上海,直至去世,不是偶然的。
上海的報紙刊物特別多,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大東書局、世界書局、開明書店,中國出版社的主力陣容,都在上海,占據中國文化新聞出版界的半壁江山。
只不過,1949年之後,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在政府的統籌之下,遷移到北京去了,輾轉到王府井大街,經過公私合營,現今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只是保留了一個牌子而已。
我本人,在2007年、2008年,在涵芬樓書店搞過講座,牆面上寫有:中國現代出版,從這裡起步。
不知道內情的,還真以為從王府井大街起步呢!其實,中國近代出版,從四川北路,從上海起步。
上海是當時中國大學數量最多,也是大學生人數最多的一個地方,聖約翰大學、復旦大學、同濟大學、交通大學、滬江大學、大廈大學、光華大學、中國公學、暨南大學。
胡適先生是一位人文知識分子,徐志摩、余上沅、饒孟侃、聞一多、梁實秋、潘光旦、丁西林、葉公超、邵洵美,籌辦新月書店,這裡的老班底,是新月社,所以,在現代文學史上,也把胡適這般人在上海的努力,看成是新月社的光大,也不是沒有道理。
其實,新月書店,既是一個文藝沙龍,也是一家出版社,還是一家雜誌社,北京的《現代評論》,也移到了上海,由胡適的這些朋友打理,他們還創辦《新月》月刊和《詩歌》季刊,胡適先生,出股一百塊,就成為新月書店的董事長,這樁生意,太划算。
胡適也具有有點不好意思,就把《白話文學史》交給新月書店出版。
胡適在上海,意氣風發,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這位萬戶侯,不是旁人,正是中國政壇的新貴——南京國民政府。
《新月》不僅有文藝復興的風味,還有啟蒙運動的特徵。
胡適、羅隆基、梁實秋,三位《新月》同仁,浸淫歐風美雨多年,屬於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們憑藉著政治敏感,從南京新貴那裡,嗅到一股腐臭的氣息,是可忍孰不可忍!胡適先生,打破二十年不談政治得戒律,對國民黨黨化教育,進行口誅筆伐,結為《人權論集》。
胡適先生,此時的言論,1949年之後,被認定為「小罵大幫忙」,不錯,胡適先生,沒有租借的庇護,不像魯迅,破口大罵。
人家魯迅,那是塹壕戰,看不大上許褚赤膊上陣。
在《新月》上,對國府進行「小罵」的胡適、羅隆基、梁實秋,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甩胳膊,撩袖子,赤膊上陣。
當時,南京國民政府,在政治上戰勝了北洋政府,具有政治合法性,誰要反對他,自然屬於「反革命」了。
胡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難道要成為「反革命」不成!這就是歷史的進步!反對北洋政府,比方說邵飄萍、林白水,大帥下令,殺了也就殺了,北洋政府,還沒有找一個「反革命」的說辭。
南京國民政府,相較於北洋政府,真是與時俱進,不順眼的人,反革命嫌疑。
在上海的三年半,胡適不僅是人文知識分子,還是一位大無畏的公共知識分子,同時,胡適嘗試著擔任大學校長,成為一位開明的教育家。
上海很多學校,現在都沒了,滬江大學沒了,一個教會學校。
老資格的聖約翰大學沒了,光華大學沒了,大廈大學沒了。
隨著老大學生的老去,這些已經廢止的老大學,愈發沒人知道了。
上海有一個大學,叫中國公學,1905年11月,為反對日本文部省頒布的《取締清國留日學生規則》,3000游日學生,基於民族情感退學回國,為解決滯留上海學生的出路,留學生姚洪業、孫鏡清,各方奔走,籌集經費,籌辦中國公學,1906年4月10日,中國公學在上海正式開學。
中國公學得到了朝廷開明官員,兩江總督端方的贊助和支持,革命黨人于右任、馬君武擔任教員,中國公學校歌,由於右任作詞,馬君武譜曲,校歌洋溢著理想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精神。
胡適與中國公學有很深的因緣,是中國公學的學生。
這時候中國公學遇到困難,準備推選一個新校長,中國公學的著名校友,胡適成為新校長的人選。
胡適當然不讓,1928年成為中國公學校長。
中國公學的兩年生涯,這是胡適先生平生第一次,展示自己教育家的風度。
當時他們有死規定,老蔣有很多「蔣公的面子」,南京大學戲劇社的同學,不是演的一個戲劇嘛,說的是老蔣愛當校長,他先當黃埔軍校的校長,這個大家比較清楚。
他也當中央大學的校長,抗戰時期的中央大學,約等於現在南京大學的前身,來到了重慶,沙坪壩,和重慶大學擠在一塊。
1943年,中央大學搞那個風潮,老蔣親自當那個校長,當了一年多。
現在南京大學戲劇社演《蔣公的面子》,就以這一段校史為背景,1943-1944年,蔣公請文史界的著名學人赴宴,那些先生特別微妙、複雜的一種心態,通過這個來反映。
南京大學戲劇社,在很多地方,北京、北美都演出過,一票難求。
那個時候,蔣先生已經建立了南京國民政府。
非常有意思,那個時候老蔣就規定,每個禮拜一上午都是紀念周,每個學校都得升旗,同時在紀念周大會上,得把孫中山的遺囑背一遍,老師學生一塊背: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
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是所至囑!大家都得背,一些老頭兒也得背,很多老頭兒都背不過,形式主義非常嚴重。
聽說胡適,就任中國公學的校長,難道是新文學運動的那個胡適先生?真要是這位新文化的主將,當咱們中國公學的校長,咱們看他和老蔣怎麼對抗。
老蔣說要升旗,我們倒要看胡校長升不升。
胡適先生來了之後,不升,老蔣要搞紀念周,上午八點集合,就像現在每周四下午政治學習一樣,胡適先生就不搞。
有時還找一些學人,利用八點鐘集合時給大家進行勵志演講,用學術講座抵消這個紀念周。
大家一看,真不一般,這不是把德先生和賽先生請進來的人嗎?這不是民主范嗎?我們也要跟胡適先生玩一下民主,就弄那個壁報,有時候就直接針對當時的校政,中國公學的校政:我們吃飯老是吃涼的,宿舍漏水,這能行嗎?胡適先生很有民主風範,甚至有人,把胡適先生說得非常嚴重,可他依然能夠對這些學友,風光霽月,如坐春風。
他延聘名師,聘高一涵先生擔任社會科學院院長,中國文學系就有馬宗霍、白薇、馮沅君、陸侃如、鄭振鐸、梁實秋、沈從文。
中文系,能有這個陣容,還是很整齊的。
但,這是從現在的眼光看。
以當時的眼光,陸侃如,清華國學研究院高材生,但,剛剛畢業,能夠在中國公學,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胡適先生是一個重要的推動力量,陸侃如是難以忘懷的。
至於把「鄉下人」沈從文,聘來任教,教「小說習作」,這在不少人看來,簡直是亂彈琴。
胡適愛重人才,固然是好事,但是,沈從文是一位寫家,不大合適當老師。
也許,胡適先生愛屋及烏,我們知道,胡適先生對於小說,是有偏愛的,一生之中,進行了不少小說的考證研究。
但,近些年,中國大陸不少大學,興起駐校作家。
回過頭來看,1929年,胡適校長,聘任沈從文,可以說是很有遠見卓識,沈從文,也就成為中國最早的一位「駐校作家」。
有的人,不這麼看,認為魯迅、林語堂才是駐校作家的先驅呢!我本人不這麼看,當時,魯迅、林語堂在大學任教,聘任他們的學府,看中的並不是他們的寫作才華,而是他們的學問。
沈從文這位軍隊文書,受到時代思想的感召,二十歲時,來到北平,長達七年的京滬漂泊生涯,只是一位狂熱的文學愛好者,胡適先生,將二十七歲的「文青」——沈從文,引進到中國公學,真是大膽!可謂石破天驚。
胡適先生,可貴的地方,並不是不拘一格,而是,將新文學作為一種學問,胡適先生是拓荒者,績溪牛,徽駱駝。
但開風氣不為師。
胡適先生開了一種風氣。
有人說,新文學作家,朱自清不是很早就任教於清華國文系嗎!不錯,朱自清1925年,就來到了清華。
朱自清先生,來到清華,很長一段時間,心情時很壓抑的,因為,在水木清華,朱自清沒法把散文寫作,當做自己的成果,跟同事顯擺,更不用說研究了。
朱自清的著述,《詩言志辨》、《經典常談》,都要趨古。
1932年,聞一多來到清華,朱自清,心情稍好一些,可以論學談文,但,聞一多,以詩人的才情,向中國文化史的深處,奮力耕耘,朱自清的齋名——猶賢博弈齋,聞一多,在南嶽,有個綽號,何妨一下樓。
這樣一比照,更加見出胡適先生慧眼如炬,他以史家的眼光,認準一個道理,研究當代文學,也是一種學問,這是早晚的事。
沈從文來了之後,胡適先生很有些失望。
沈從文講課,一點口才都沒有。
不能說這是一個普遍的規律,但,我們發現,很多作家,口才真不行,作家的才情,許是在筆下呢!比如,石家莊的刀爾登,書一本接一本出,要是讓他到學校聊聊,怕就難了。
沈從文是胡適先生髮現的,以前他是個作家,後來,寫不成小說了,成為一個學人,可是,提起沈從文,大家都知道他是小說家。
胡適看重沈從文的才華,說,你能當老師。
啊,我也能當老師?一下子,改變了沈從文的人生軌跡。
沈從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準備了好幾天的課,結果一上課,不到十分鐘就講完了,講完了,傻傻呼呼地看著同學們。
同學們很無語,說你講啊,講不出來了。
胡適先生就建議,你不是會寫小說嗎!你講,就相當於習作了。
結果前邊,一個外語系的女生,讓他看著了。
講課不怎麼,給女生寫信,倒是挺勤。
他上一回課,給女生寫一回信,弄了一學期,女生憤怒了,找到校長鬍先生。
老師沒有師德,您管不管啊!怎麼回事,哪個先生沒有師德?沈先生,我是學外文的,本來我對文學挺待見,一上課就害怕,有心理陰影,這不,他給我寫的信,都在這裡呢!
看了他給你寫的信了?不敢看,也不看。
什麼內容?不看怎麼知道啊。
那意思我還看不出來啊?最後,胡適先生說,你不妨看一看吧。
結果這一看,就看成沈從文的媳婦了——張兆和,張氏四姐妹裡邊的老三。
胡適先生說,我不懂物理,但,物理給中國帶來的變化非常大,其中有一個人,物理學皇冠上的那個人,誰呢?吳健雄。
老公袁家騮,袁世凱的孫子。
在美國物理學界,吳健雄絕對比楊振寧、李政道腕大,只不過,因為兩個原因,在大陸不大知名。
一是她老頭的爺爺是袁世凱,毛澤東的大秘——陳伯達寫過《竊國大盜袁世凱》,台灣倒是待見,大陸就低調多了;第二個原因,吳健雄沒有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大陸有著挺深的諾貝爾情結,以諾貝爾論英雄。
吳健雄再傑出,大陸接待的時候,從規格上,也要降下來。
唉,大陸一大怪相,就是,從來不喜歡用科學的態度對待科學。
吳健雄是中國公學的校友,吳健雄的老師就是胡適先生。
胡適先生還說過這件事,胡適1962年去世,就因為這個,吳健雄去了,李政道、楊振寧去了。
台灣地太小,很多人在美國,不在台灣,楊振寧、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獎的時候,他們是中國國籍,只不過是中華民國。
中央研究院院士1948年81位,大部分都留在大陸,台灣為了點綴生平,老蔣不斷懇求胡適先生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
胡適先生擔任這個院長,在美國的這些院士,不管多忙,衝著胡適先生的面子。
因為,胡適先生掌院,不去捧場,說不過去,所以,他們回到台灣,參加大會。
1962年2月24日,下午五點舉辦酒會,歡迎新老院士,身體不好胡適先生,很有興致,在致辭中,胡適先生說:幾年前我就對朋友說過,自己雖然對物理學一竅不通,但是有兩位學生是物理學家,一位是吳健雄,一位是饒毓泰。
我雖不教他們物理,他們自己努力成了大名。
可是今天幾位海外院士中午相聚時,兩位吳博士談排行,吳健雄說:「我高一輩,該叫師叔。
」原來吳大猷先生還是饒毓泰的學生,而楊振寧、李政道又是吳大猷的學生,這麼一來,我的第二、第三代是三位物理學家,我的第四代還得了諾貝爾獎金呢。
我雖然對物理不通,但是非常得意。
胡適先生致辭之後,院士們講話時,有人提到當局對胡適先生圍剿之事,胡適先生由欣慰之情,一下子,轉為激越:我去年說了廿五分鐘的話,引起了「圍剿」,不要去管他,那是小事體,小事體。
我挨了四十年的罵,從來不生氣,並且歡迎之至,因為這是代表了自由中國的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
院士酒會最後一刻,胡適先生心臟病復發,楊振寧、李政道、吳健雄他們都見證了,胡適先生這一躺下,就再也沒有起來,這一天,是1962年2月24號。
(六)
1930年,胡適先生重回北大。
當時他的好朋友,教育部部長,也是蔡先生的助手蔣夢麟,長期擔任北大校長,他和胡適都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同學。
哥倫比亞大學是培養中國現代大學校長的大本營,或者說教育家的大本營。
馬寅初(1882—1982)、陶行知(1891.10.18—1946.7.25)、胡適、蔣夢麟,都是哥大畢業,張伯苓(1876—1951.2.23)、郭秉文(1880—1969)齊璧亭(1883—1968.11.29)、任鴻雋(1886—1961)、朱經農(1887—1951)、陳鶴琴(1892.3.5—1982.12.30)、鄭曉滄(1892—1979.3.12)、陳裕光(1893.3.7—1989.4.19)、歐元懷(1893—1978)、俞慶棠(1897—1949.12.4)、羅家倫(1897.12.21—1969.12.25),都有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背景,受過薰陶,這是很有意思的。
儘管,兩位師友胡適、蔣夢麟,都是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但,大氣磅礴的傅斯年,依然抨擊哥倫比亞大學獨霸中國教育界的現象,大概,傅斯年從歐陸回來的,認為西洋教育的精華,並沒有在新大陸。
胡適先生到了北大以後,幫著蔣夢麟做事。
在蔣夢麟和周炳琳的力勸之下,就任北大文學院院長。
蔣夢麟先生,乃民國教育界的實力人物,只不過,這位蔣先生,不知道為什麼,吃力不討好,為蔡先生的光芒所掩。
蔣夢麟在五四的時候,作為蔡先生的助手,經常代理校務,對蔡先生的治校風格,有所體會。
蔡先生擔任北大校長期間,蔣夢麟跟著蔡先生做事,耳濡目染,知道現代大學,兼容並包,學術自由,必不可少。
在蔣夢麟的治理下,很長一段時間,北大和清華,有著不同的風格。
清華的梅貽琦先生,尊重教授治校的傳統。
蔣夢麟和梅貽琦,
1949年之後,前往台灣,在台灣去世。
1949年之前,掌校那麼多年,可以說是,北大和清華的老人了,直到現在,出來說蔣夢麟好話的,還是不多,梅貽琦先生,已經成為一代斯文的形象代言人,這裡面的原因,難道不值得深思嗎!
民國年間的大學教授,眼睛向天,好多人都愛端著教授架子。
可是,蔣夢麟愛擺校長的架子,這讓很多教授,心裡不爽。
1949年之後,不少民國年間的教授,留在大陸,他們要是從心裡喜愛蔣夢麟,那麼,1978年撥亂反正之後,這些老教授,回顧平生,不會不念蔣夢麟的好處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北大依然對蔣夢麟的評價不高,不是沒有原因的。
蔣夢麟擔任北大校長期間,提倡校長治校,反對教授治校。
北大教授說,理應教授治校,他反駁說教授治什麼校,教授治校,那麼,還需要校長幹什麼?教授應該治學,校長治校。
北大教授又說蔡先生擔任校長時就是教授治校,清華也是教授治校。
他又反駁說蔡先生是蔡先生,清華是清華,現在是我當校長。
蔡先生當北大校長期間,採取「非暴力不合作」態度,發現政府鎮壓學生,就請辭。
請辭之後,北洋政府再派其他人來擔任北大校長,北大學生揚言,派誰來就用磚頭揍他,北洋政府派不進去。
表面上蔡先生從1917年初擔任北大校長,一直到1927年,長達十年的時間。
其實,在1923年,蔡先生就不辭而別了,實際治校時間,不到五年,蔣夢麟,在這種時候,代理校務,一樁一件,處理起來,並不容易,北京大學,那是最高學府呀!刺頭可不少。
弄不好,學生就絕食、罷課、遊行,什麼的。
北大學生,也不是省油的燈,濫用自由,誤把散漫當自由。
蔡先生是中國現代大學的楷模,一個標杆,辦大學,按照蔡先生的理念來辦,也未必有那麼好,但,至少壞不到哪裡去。
1945年,根據北大校章,蔣夢麟先生黯然離開了北大,三十年代的北大文學院長,胡適先生,擔任北大校長,也是秉承蔡先生的理念。
胡適先生和蔡先生,倆人范兒都差不多,倆人都是好人,心都特別善。
心善到什麼程度呢,只要聽說是北大的校友,就有點「是非不分」。
比如說蔡先生,凡北大畢業生找他推薦工作,也不管對方學習怎麼樣,提筆就給寫推薦信:該生品學兼優,建議蔣中正用,最初老蔣看在蔡先生的面子上就用了。
後來發現,北大學生也不全是蔡先生說的那麼好,有的用,有的不用。
胡適先生辦學也是這個樣子。
蔣夢麟辦學就比較嚴,凡事按照原則來,這樣就容易得罪人。
蔡先生和胡先生,靈活性特別高,一切都可以談,最後,有可能把原則丟一邊了。
胡適先生當北大校長期間,他的助手是傅斯年,當初也是胡適先生的學生,也輔佐過蔡先生,一直擔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最後,死在台灣大學校長任上。
台灣的學術自由,受兩個人的影響比較大,第一是胡適先生,這是靈魂,第二就屬傅斯年。
當年,老蔣曾怒斥「台大成了共黨的大本營」,差點把坦克開到學校裡面,傅斯年義正言辭:「我不兼辦特務,政府不能在大學裡逮人」。
以前清華大學的校長梅貽琦先生也是這個態度,國民黨憲兵團團長蔣孝先——老蔣的侄子,開一個地下黨的黑名單,名單的級別很高,有王岐山的岳父——姚依林在內,憲兵團來學校抓人,梅校長就跟他們對付:也許大概差不多,或許仿佛還記得。
什麼意思呢——也許,這個同學畢業了,大概,那個同學轉學了,南方發大水,差不多還沒來呢。
反正,名單上的學生,都不在學校。
實際上,梅校長很清楚,這些人都是地下黨,但是他更清楚,一個校長的底線在哪裡!
胡適先生卸任駐美大使後,在美國滯留了三年,1945年,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傅斯年擔任其助手。
這時的北大還在昆明,和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戰後三校回遷,胡適擔任北大校長後,即開始學校的中轉和復員。
周作人也是胡適的好友,倆人關係非常好,抗戰爆發後,胡適被任命為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院長,特別惦記周作人,特意為他寫過一首白話詩:藏暉先生昨夜作一個夢,夢見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飄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萬里豈不大辛苦?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
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
實際上這個「老僧」,指的就是周作人。
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是希望老友不辜負自己的一片苦心,保持民族大節。
周作人還是辜負了。
抗戰結束後,胡適先生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傅斯年攔著胡適,讓他晚來一年,為什麼呢?因為此時的周作人還是偽北京大學的教授。
傅斯年主張,凡是在偽北京大學擔任過教職的人員都不啟用,因為他們喪失了民族氣節。
抗戰期間,清華的張子高先生,1938年,因為家事,返回北平,在燕京大學任教,珍珠港事件之後,在中國大學、輔仁大學教課,保持了民族大義。
傅斯年主張,學生沒有偽的,偽北大的學生,用成績來甄別,考得好繼續在北大就讀,考得不好到預科去。
不能要求河北、天津、山東的孩子,長途跋涉,到萬水千山之外的昆明,就讀。
但是,像周作人這樣的學術大腕,竟然擔任偽政權的教育督辦,偽北大教授,他應該知道,在歷史上的定位。
當時的學人,非常在意民族大節,胡適先生講究人情味,周作人腆著臉向他求情,說不定,這時的北大校長——胡適先生,就不講原則了。
傅斯年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讓恩師胡適晚來一年,等他把這些偽北大的教授們,都趕出去之後,再讓胡適來就職。
周作人在報紙上寫文章,陰陽怪氣地抨擊傅斯年,大意是:「你現在認為我是偽的,再過幾年,不一定誰認為你是偽的呢?「偽」不「偽」,這都很難說,完全看怎麼看。
」這傢伙,周作人好像很有先見之明,知道再過幾年,本黨會取得勝利,還知道,本黨取得勝利之後,定了三個反動文人,第一就是胡適,第二就是傅斯年,第三是錢穆。
周作人,把心思,用在為自己「失節」的辯解上了。
大氣磅礴,正義凜然的傅斯年,反駁說:以後別人認為我偽不偽我不管,我現在就認為你偽。
傅斯年和蔣夢麟都到了台灣,有一次倆人見面聊天,傅斯年說,1945年我幫著胡適校長整理過一段,蔣夢麟說,我1919年幫著蔡先生整理過一段。
傅斯年問:你覺得蔡先生怎麼樣?蔣夢麟問:你覺得胡先生怎麼樣?倆人相視哈哈一笑,為什麼?咳,蔡先生和胡適先生,品性醇厚,但,倆人都是糊塗人。
不是1949年,就是1950年,北大校慶紀念,傅斯年在演講中稱:孟鄰先生學問比不上孑民先生,辦事卻比蔡先生高明。
傅斯年說,自己學問比不上胡適,辦事卻比胡適高明。
蔣夢麟聽後笑言:這話對極了。
所以他們兩位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個人不過是北大的「功狗」。
什麼意思呢?人太好,不願意辦得罪人的事。
但是,涉及到民族大節這樣重要的事,不辦又不行。
倆人都和北大有淵源,都代理過校長,蔣夢麟還擔任了十幾年的北大校長——1930年至1945年。
傅斯年意味深長的說,以後蔡先生和胡先生都是北大的功臣,咱倆是北大的功狗——辦了活兒不落好兒。
這是胡適先生作為教育家,最好的一個註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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