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狗 功人 功主 | 葉勝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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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狗」、「功人」典故源自劉邦。
《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劉邦平天下後論功行賞,眾臣爭功,一年多定不了,最後拍板蕭何功勞最大,封賞最多。
眾臣不服,認為他只會動動筆、動動嘴,不會打戰。
於是劉邦教育子弟兵:「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
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
」眾臣乖乖閉嘴。
「北大功狗」典故源自蔣夢麟。
1950年12月17日,傅斯年在北京大學52周年紀念會上演講(台北)時說,夢麟先生學問不如蔡孑民先生,辦事卻比蔡先生高明;他自己的學問比不上胡適之先生,辦事卻比胡先生高明。
而且笑批蔡、胡:「這兩位先生的辦事,真不敢恭維。
」這些話自嘲又自得,引起在場的蔣夢麟共鳴,笑著回應走下講台的傅斯年:「孟真,你這話對極了。
所以他們兩位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個人不過是北大的功狗。
」(蔣夢麟《憶孟真》)
傅斯年不僅是學術天才,而且是管理奇才。
他有大功三件:北大「功狗」、台大「功人」、史研所「功主」。
文 | 葉勝舟(公務員)
1.北大「功狗」
為什麼只做代理校長?
1945年8月,北大校長蔣夢麟棄教從政,任行政院秘書長,國民政府免其北京大學、西南聯大的職務。
蔣介石初意是傅斯年接任北大校長,找傅斯年談話的教育部長朱家驊,是栽培他的伯樂之一,也是他的職業「引路人」。
但這次傅斯年沒有聽朱家驊的話,堅辭北大校長職務。
8月17日上書蔣介石說了三個原由:其一、學術初心;其二、健康不佳;其三、禮讓師賢(胡適)。
傅斯年的信寫得入情入理,蔣接受他的請求,決定任命胡適為北大校長。
此時胡適還在美國未歸,又是朱家驊遊說,轉而請傅代理北大校長,並聘為西南聯大常務委員。
傅斯年猶豫再三,勉強同意。
為什麼傅斯年好好的校長不做,卻答應做代理校長呢?也有三個緣由,從中可見傅斯年的性格與氣度。
傅斯年考入北大預科時,與弟弟傅斯嚴合影
第一、「北大長子」情結
傅斯年北大求學時就是個風雲人物,留學回來更是對北大校政保持強大影響力。
蔣夢麟在《憶孟真》中回憶:「『九·一八』事變後,北平正在多事之秋,我的參謀就是適之、孟真兩位,事無大小,都就商於兩位。
」
亦儒亦俠的傅斯年,對亦師亦友的胡適一直禮敬有加。
1920年8月1日,在英國留學時致信胡適:「我在北大期中,以受先生之影響最多,因此極感,所念甚多。
」只要胡適在世,傅就不會逾矩,對北大校長、中研院院長決無非分之想。
傅斯年以校為家,沒想做北大的「族長」,潛意識卻以「北大長子」自居。
對北大有利的事,不惜自己的健康,硬著頭皮也會做;給北大抹黑的事,無法容忍,決不留情面。
傅斯年之所以勉強代理北大校長,就是朱家驊「以大義相勸」:「北大是他的母校,而胡先生又是他的老師,我以大義相勸,也不得不勉強答應。
」(朱家驊《悼亡友傅孟真先生》)
1931年,傅斯年在北平東安市場小攤上,22個月三次遇到北大圖書館流失的書,極為痛心,不吐不快。
買下書後寄校長蔣夢麟,附信痛批「北大圖書館之有今日,實在是積壓十餘年之弊病」,「實是北大從古以來第一件可恥的事」。
(《致蔣夢麟信》,原載1931年3月4日《北大日刊》)
第二、擔憂偽北大喧賓奪主
「七·七事變」後,傅斯年建議將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併南遷,國民政府予以採納,三校先後組建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合大學。
占領北平的日寇利用原北大的校舍、圖書、設備,成立偽「國立北京大學」,對學生進行奴化教育。
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解散只是時間問題,清華、南開復校可以拖一拖,但北京大學復校萬萬拖不得,因為北平大學、偽北京大學都虎視眈眈,盯著奇貨可居的「北大」頭銜。
不僅「北平大學也鬧復原,簡直是與我們搗亂」(傅斯年《致胡適信》1945年10月17日),更有偽北大4000多名學生正辦班補習。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偽北大學生鬧複課、復校,糊塗政客息事寧人,偽北大教員順勢留任,必然反客為主,鳩占鵲巢,正宗北大的英名、基業就毀於一旦。
1945年10月28日,傅斯年致信周枚蓀,自嘲代理北大校長是「跳火炕」,「半年之後,必遭天殃」。
訴苦之後筆鋒一轉,鬥志昂揚:「北大之敵人多矣,隨時可來算帳,且此時不攘外即無以自立,此尤使弟鬥志奮發。
」所謂「攘外」即指偽北大。
第三、知胡知己
胡適是士林領袖,溫潤如玉,書生氣卻比傅斯年重,得罪人的事拉不下臉,更下不了手。
亂世之中的北大,更需要一個大刀闊斧的先鋒猛將打開局面。
1946年1月7日,傅斯年在致夫人俞大綵信中直言,「這樣局面之下,胡先生辦遠不如我,我在這幾月給他打平天下,他好辦下去。
」
傅斯年告訴胡適,在北大「必然鬧得空氣很緊張」。
但夫人俞大綵更操心他岌岌可危的健康,反對他代理北大校長,「由李莊跑來,一連教訓三天,最後付之一嘆而已。
」(傅斯年《致胡適信》,1945年10月17日)
「漢賊不兩立,連握手都不應該。
」
1945年9月,傅斯年就任北大代理校長,迅速進入角色。
一方面給胡適寫信,催他早點回國接任;另一方面雷厲風行連砍「三板斧」,對北大連立「三新功」。
首先,搶地盤擴校產
抗戰勝利之初,大亂之後未大治,權力真空甚多。
誰實力強,誰下手快,誰就占便宜,國共搶地盤如此,北大搶地盤亦如此。
傅斯年人脈廣,更放得下身段,代理校長短短半年,就「搶」到北大周圍許多敵偽房產和無主民房,如相公府、東廠胡同黎元洪故居、舊國會大廈等建築。
北大教授歐陽哲生主編的《傅斯年全集》第7卷,其中有不少傅與當局交涉校產的書信、電報。
如1946年5月18日、5月22日、6月13日、7月11日、7月31日,先後致函致電李宗仁(北平行營主任)、孫越崎(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熊斌(北平市長)、河北平津區敵偽產業處理局、北平市日人房產接受委員會等。
其次,建學院充師資
傅斯年不僅從空間上擴北大規模,而且從學科上擴北大規模。
在他手上,北大由原來的文理法三個學院,擴展為文理法農工醫六個學院,建立文科研究所,在文學院成立東方語文學系。
北大成為門類齊全的綜合性大學,成形於傅斯年之手。
又聘任陳寅恪、湯用彤、饒毓泰、俞大紱、朱光潛、季羨林等一批學術大師,北大遷往南方的圖書資料和其它設施也抓緊運回。
清華、北大執中國教育之牛耳,親如手足,競如對手。
外界常將兩校並列,各有千秋,難分軒輊。
但本校學生向來當仁不讓,母校永遠爭第一,相互較勁、相互消遣的段子也層出不窮。
如同英國之牛津、劍橋,美國之哈佛、耶魯。
傅斯年對內分析北大之弊頗為透徹。
1945年10月17日致信胡適,尖銳批評「我們學校最大的毛病,是:學生一入學,便走大街,英文永遠學不好。
」對外卻護校心切,暗中與清華叫板。
傅斯年「北大長子」的母校情結,延伸出來「PK清華」的瑜亮情結,在復校擴院時多處流露。
無可厚非,也很有趣。
三校合併西南聯大之時,清華實力最強,師多、生多、錢多、物(設備)多,清華校長梅貽琦實際主持聯大校務,公正厚道,井井有條,威望極高。
對以「最高學府」自居的北大而言,卻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心理折磨。
1945年10月17日,傅斯年寫信胡適,提及此事也耿耿於懷,「我們這些年與清華合作,清華得到安定,我們得到卑視。
」信中圍繞北大擴張的主題,詳細討論院系設置、延聘教員、募集書籍儀器及款項等問題,思路清晰縝密,建議「農第一,醫第二,工第三,以好辦否為標準。
」密切關注強勁對手清華的一舉一動,「農學院的問題,目前只在清華,如果清華也堅持三十五年度(1946年)辦,教育部為難。
」傅斯年之見就是不讓清華。
但他對辦工學院很慎重,心裡沒底,因為「今日工學院絕難請得好教員,花錢太多,人家(指清華)比我們早二十年。
此時來上一下,恐怕要出醜。
」傅斯年的最後方案是,「工學院與清華合併,由清華主持。
」(《談北大復校》,1946年5月21日《申報》)
再次,偽教授一律不留
1945年11月,傅斯年抵達北平,見到接機的陳雪屏教授,第一句話就問與偽北大教員有無來往。
在他之前返校的陳雪屏如實回答,傅很不滿意,激動地說:「漢賊不兩立,連握手都不應該。
」11月28日,《大公報》報導前一日傅斯年作出的強硬表態,「偽校之教職員均系偽組織之公職人員,應屬附逆之列,將來不可擔任教職。
」
偽北大教職員聽說傅斯年一律開除他們,四處遊說,包括向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教育部長朱家驊請願。
傅斯年對甘願為「倭奴」(語出傅斯年《我替倭奴占了一卦》)驅使的文化漢奸深惡痛絕,認為國難臨頭,為敵服務,大節有虧,所以毫不妥協,強硬回應糾纏者、詭辯者、說情者,堅決開除的偽北大教授,既有他的老師、作家周作人,也有舊友、古器物學家和古文字學家容庚。
北平《世界日報》1945年12月8日評論,傅斯年「對偽北大教職員,好像抱有一種義憤填膺、不共戴天的憤怒。
」傅斯年告訴該報記者:「學校是陶冶培植後一代青年的地方,必須要能首先正是非,辨忠奸。
」「無論現在將來,北大都不容偽校偽組織的人插足其間。
」「我的職務是叫我想盡一切的辦法讓北大保持一個乾乾淨淨的身子!」
傅斯年對偽教授如此強硬,有四因:一、抗戰爆發後,北大要求全體教員內遷,發給路費。
二、既然不走,不該留在偽北大當偽教授,等同加入偽組織。
三、北大若留用偽教授,對歷經千辛萬苦、跋山涉水奔赴重慶和昆明的教授們極不公平。
四、燕京大學對於原校教授參加偽北大者一律解聘,北大若留用偽教授,「那真沒有臉見燕京的朋友了」(傅斯年語)。
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短短一年,面臨泥沙俱下的混亂局勢,快刀斬亂麻,猛藥治沉疴。
於北大而言,一舉奠定朗朗乾坤;於自己而言,健康惡化亮起紅燈。
「從昆明遷回北平,再以後來的規復設施,又是一件極繁重的事情,使他的身體再度的吃了大虧。
」(朱家驊《悼亡友傅孟真先生》)
2.台大「功人」
「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
台灣大學的前身是創建於1928年的台北帝國大學,是日本殖民統治的產物(日本共有8個帝國大學)。
抗戰勝利後,台灣回歸中國,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以國民政府接收之日為校慶。
此時台灣局勢動盪,台大問題成堆,經費不足、師資薄弱、學潮迭起、管理混亂,三年換了三任校長。
1949年1月,傅斯年「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接第四任台大校長,苦心經營這所台灣最高學府,為台大建立「四功」。
組建雄厚師資
中共軍隊勢如破竹,國民黨政權已是風雨飄搖。
台大師資捉襟見肘,原台北帝國大學中的日本教授幾乎已離台,大陸頂尖學者赴台又少。
胡適也是先到美國觀望幾年,不輕易上孤島漏船。
傅斯年、蔣經國主持的「搶救學人」計劃,沒「搶」出多少有份量的學者。
傅斯年赴台後不死心,又邀請陳寅恪、竺可楨等赴台,無人響應,感慨「基於政治情形,此地請人大不易也。
簡直請誰誰不來。
」(《致李書華信》,1950年10月18日)
如此艱難,難不倒傅斯年。
他果斷對台大師資「動手術」,而且是大進大出。
所謂「進」,就是成立「教員聘任資格委員會」,專司招聘,聘任教授的準星鎖定「中央研究院」。
傅在學術界威望高,又長期在「中研院」史語所做所長,極具號召力,把史語所整建制搬遷到台灣。
所以,他有本事聘任到「中研院」數十位大師,任台大教授或兼職教授。
台灣島內著名學者,幾乎被傅斯年的台大一網打盡。
所謂「出」,就是不稱職的教師,堅決淘汰不許上講台。
他鐵面無私,以真才實學為擇師的首要標準。
例如直接聽課,判斷教師的學術能力、教學能力,不稱職的教師被他陸續「聽」掉。
做校長期間,台大不續聘的教授、副教授、講師,共有70多人。
確立台大校訓
1949年11月15日,傅斯年在台灣大學第四次校慶上演說,期勉台大學生:敦品、力學、愛國、愛人。
把「敦品」(敦厚品行)放在「力學」(勤奮學習)之前,是因為他認為,「青年是領導下一時代的,他們的品行在下一個時代的影響必然很大」,希望學生「由學術的培養達到人格的培養」。
台灣大學在官網「有關台大·校徽」專欄中,將傅斯年的「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八字訓示,稱為「立教之根本,修身之準則。
」還在官網「有關台大·校訓」專欄中說明,當時傅斯年所用的是「力學」,不是「勵學」。
在台大1950學年度第二次校務會議中,這八字校訓提案被保留並未通過。
繼任的錢思亮校長在台大1964學年度畢業紀念冊上題字「敦品勵學愛國愛人」,並註明「錄本校校訓與畢業班同學共勉之。
」
竭力庇護學運學生
1949年3月20日晚,台灣師範學院(今台灣師大)博物系、台灣大學法學院兩個學生因單車雙載,與警方發生爭執,被拘留和毆打。
兩校學生包圍警局、示威遊行,沿途高唱《團結就是力量》、《你是燈塔》等左派歌曲,高呼「反內戰、反飢餓、反迫害」等大陸學運口號。
3月29日,學生們又在台大法學院舉辦營火晚會,宣布成立「學生聯盟」,加入中共台灣工作委員會的台大學生葉城松為會長。
國民黨當局對此高度警覺,認為校園已被中共統戰和滲透,台灣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決定鎮壓學運。
4月6日,國民黨軍警入校抓人。
兩校300多人被捕,其中師院學生200多名,7名學生在獄中被槍殺,全校停課整頓,學生一律重新登記,36人被除名。
而台大被捕的學生明顯比師院少,被捕的學生多數放回,未停課整頓,未開除學生。
這個大功應記給傅斯年一人,正是他憑藉雄厚人脈和超凡勇氣,竭力庇護、斡旋。
許多年後,台灣師大的師生提起「四·六事件」,依然大罵當年本校領導軟弱無能,卻對傅斯年贊口不絕。
白色恐怖張牙舞爪之際,對鬧學運的學生及其親屬而言,首先是保生命,其次是保自由,再次是保前途。
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傅斯年還警告執行搜捕「匪諜」任務的警備副總司令彭孟緝:「我有一個請求,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彭孟緝當場保證:「若有人流血,我便自殺。
」傅斯年、彭孟緝兩人這個蘊含良知的互動,必將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教育史的佳話。
逮捕台大師生必須經傅校長同意,竟然成為一個約定,連蔣經國也對此尊重有加。
據載,蔣經國當時負責軍警特憲事務,他調查台大某人某事,客客氣氣寫信商洽,「孟真先生道鑒:茲派員前來洽取於某有關文件,即請面交帶回,以供參考。
」(馬亮寬《傅斯年在台大的最後歲月》)
「常規及制度之設立上,恐無人能出其右」
傅斯年建立校務會議制度,由校長、教務長、總務長、六個學院院長及教師代表組成校務委員會,定期討論、議決學校大事。
1949年4月主持第一次校務會議就決定「台灣大學教員聘任及升級標準」六條,據標準接著制定實施細則,5月1日又向全校布告《聘任資格審查委員會組織規則》。
此外,還首創考試印題「入闈」制度,保證考試公平公正。
據傅斯年在《台灣大學一年級新生錄取標準之解釋》中介紹,1949年8月,台大組織一年級新生錄取考試,他把監印考題的教授、秘書、文書主任等關了3天,直到8月23日放榜後才自由。
傅斯年做台大校長23個月,台大面貌迅速煥然一新。
1950年10月18日,他在致旅居法國的友人李書華(北大資深物理學教授、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批院士)的信中,評論台大「這一年半大學有驚人的進步,……學校在一切環境下,尚能維持其應有之liberal tradition ofuniversities(大學的自由傳統)。
傅斯年對台大的影響之巨、貢獻之大,與蔡元培之於北大、梅貽琦之於清華相仿,都是本校定海神針。
李東華在《勳績盡瘁,死而後已──傅斯年先生在台大》中評價:「台大校史上,孟真先生雖非創校校長,但在常規及制度之設立上,恐無人能出其右。
」
第四任校長的任務
2005年4月29日,連戰赴大陸「破冰之旅」,在北京大學演講時說,「1949年之後,北大好多老師跟同學們好象種子一樣,跨洋過海到了台灣,尤其到了台灣大學,把自由的種子帶到那裡去,在那裡開花結果。
」「自由的思想,北大、台大系出同源,可以說是一脈相傳。
」台灣島內某些人對此頗為不爽、不服,但連戰此說客觀中肯。
蔡元培、胡適、傅斯年的北大,與台大確是一脈相承,而且兩校精神紐帶主要是傅斯年。
無論是北大代理校長還是台大校長,傅斯年治校的核心理念一直是維護學術自由、教育自主。
校長的任務就是保障這個「本」、「源」。
1949年11月15日,傅斯年在台灣大學第四次校慶上演說,公開聲明「不許把大學作為任何學術以外的目的的工具」,強調「台灣既然回到祖國的懷抱,則台灣大學應該以尋求真理為目的,以人類尊嚴為人格,以擴充知識、利用天然、增厚民生為工作的目標。
」
儘管某些左翼團體攻擊傅斯年為「文化流氓」,但他盡最大努力,捍衛自由、抗拒強權、保護師生的事跡,至今仍是美談。
例如,拒絕三民主義進校園,台大學生可以不讀三民主義,可以不用升旗。
這對傅斯年前任和後任校長,都是不可想像的。
又如,台大法學院院長薩孟武教授經常「麻辣」斥責時弊,很受學生歡迎,連他的口頭禪「因此他之故」也穿越校園,國民黨頭痛不已。
因為有傅斯年校長,薩孟武可以一邊痛罵政府,一邊自在教書。
當時台灣島內學生運動和大陸一樣此起彼伏,傅斯年深知其中險惡,協助國民黨當局將1000多名左傾學生遣返大陸,這些學生因此保命。
「部分親歷者證詞,傅斯年雖無力阻止國民黨,卻曾透露訊息給可能遭牽連的人,也相當保護受指控學生,或協助遭捕學生回學校打工。
」(楊素《傅斯年的五四遺產》)「當時有位學生受累坐牢,即賴傅斯年營救得以伸冤。
中研院史語所還保留了這位學生感謝傅斯年救命之恩的一封信。
」(傅國涌《「歸骨于田橫之島」──傅斯年與台灣大學》)
台大一直對這位老校長尊崇有加,稱讚他「所提出的大學理念,以及不畏強權的理想實踐,已具體成為台大辦學的精神導師,引領台大走過半個世紀。
」(《2014學年度台灣大學概況》JPG版,台大官網)又在校史上記載,「1950年十二月廿日,傅斯年校長逝世。
」
筆者查證,台灣大學設立70年,官網上「台大校史·大事記」專欄、《2014學年度台灣大學概況·大事記》(PDF版)均只記載兩位校長逝世。
一位是任職1年11月的第4任校長傅斯年(出身北京大學),另一位是任職19年1個月的第5任校長錢思亮(出身北京清華大學,錢復之父)。
1951年12月20日,是傅斯年逝世一周年祭日,台大在實驗植物園建造一座羅馬式紀念亭,將他的骨灰安葬在紀念亭大理石墓中,此亭稱為「斯年堂」,此園稱為「傅園」。
傅園中有兵工署捐贈的「傅鍾」,上面鑄刻傅斯年倡導的台大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
台大校徽誕生於1982年11月15日校慶典禮上,圖案三個元素,就有兩個(傅鍾、校訓)與傅斯年相關。
對「傅鍾」的解讀有兩個版本。
台大官網「有關台大·校徽」專欄的官方版解釋是,「作息定時,生活有序,俾聞聲惕厲,精進不已。
」「惕厲」意為警惕激勵,語出《易·乾》:「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流轉更廣的是民間版解釋。
「傅鍾」每節上下課都會響21聲,是提醒台大學生銘記傅斯年的話:「一天只有21小時,剩下3小時是用來沉思的。
」
自由主義是對抗極權主義的強大思想武器。
在威權統治時期,傅斯年以自由主義治理台大,籠罩著學術自由、教育自主的神聖光環,成為台大抵抗政治黑暗和高壓的精神支柱,「傅鍾」因此成為台大自由、自主校風的標誌。
正如連戰所言,「台灣大學裡面那個幽靜的校園,那個迴響不已的傅鍾,都是台灣大學的老師和學生生活裡面的一部分。
」(2005年4月29日在北京大學演講)
3.史研所「功主」
傅斯年在學術界最為稱道的是,創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並任終身「掌門」(任期長達22年3個月)。
其為中國人文學科、學術現代化所立「四個功勳」,無人可及。
其一、建立大師圈
據台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官網介紹,1928年初,傅斯年向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建議設置歷史語言所。
7月在廣州中山大學成立歷史語言研究所,分設史料、漢語、文籍考訂等八組。
1929年遷北平,將原設八組歸併為三組:歷史學組、語言學組、考古學組。
1934年5月增設人類學組。
此時傅斯年30齣頭,風華正茂、活力四射。
展現高超的組織領導才能,招攬優秀人才,籌措活動經費,指導編撰刊物,順暢協調上下左右關係,團結培養一批卓越的學術大師。
史語所不僅在中研院當時13個研究所中最有業績,而且在當時中國學術機構中最有業績。
傅斯年延攬第一流的學術人才,看看史語所各組組長就知曉份量:歷史組組長是「教授中的教授」陳寅恪,語言組組長是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趙元任,考古組組長是中國現代考古學之父李濟。
把聲名顯赫的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在世班底全端過來了。
他招進的人才,「不少人後來成為大家。
如:陳槃、石璋如、丁聲樹、勞干、胡厚宣、夏鼐、周一良、高去尋、全漢升、鄧廣銘、張政烺、傅樂煥、王崇武、董同和、馬學良、張琨、逯欽立、周法高、嚴耕望等等。
」(何茲全《傅斯年的史學思想和史學著作》)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直言,「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傅斯年卻有本事讓史語所自視極高的學術泰斗們皆服。
曾任史語所所長6年、現任台灣「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的王汎森回憶,「在我初進史語所時,許多老前輩都還在,在他們心目中傅斯年是神聖不可討論的人物,挖掘任何他的真實的生活史材料,都有一點褻瀆。
」(《王汎森:傅斯年是一個時代的表征》)
其二,組織安陽殷墟發掘
20世紀中國歷史檔案界有轟動世界的「四大發現」:河南安陽甲骨檔案、北京故宮內閣大庫檔案、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經卷檔案、居延漢簡。
傅斯年及其史研所占其二。
1928-1937年,傅斯年領導史語所對安陽殷墟進行考古發掘,歷時10年,前後發掘15次,共出土甲骨24918片、4862斤,另有大量殷代銅器等文物,為殷商史和甲骨文研究奠定材料基礎,大大推動中國考古學的發展,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因此上提一千年。
1928年10月,傅斯年派董作賓到安陽試探性發掘,所獲頗豐。
1929年3月,在李濟、董作賓領導下,殷墟考古發掘全面展開,不久受到地方勢力、既得利益勢力等全面阻撓。
如河南省圖書館館長何日章散發傳單,斥責這是「既無學識,又無計劃」,其實為自己發掘、爭名鋪路;「甲骨四堂」之一的羅振玉也認為「寶藏一空矣」,如今「再進一步搜集是徒勞無益的,而且這種企圖也是愚蠢的。
」(李濟《安陽》)
1929年11月,傅斯年抵開封(河南省政府所在地)「救火」。
他利用公私晤談、學術講演等形式,活動月余,把各種關係疏通好,發掘工作順利進行。
1930年1月20日,他寫《本所發掘安陽殷墟之經過》,敬告河南人士及他地人士之關心文化學術事業者,表明立場,消除誤會,爭取支持。
他事後風趣地說,「為了這件事,我把鼻子都碰癟了」;李濟後來也說:「這件事若不是傅先生辦,別人也辦不下來,而安陽的田野考古也就做不下去。
」(王亞東《「打撈」河南博物院塵封歷史》)
1935年5月,(左起)傅斯年、法國漢學家伯希、梁思永在安陽西北岡遺址
其三、搶救清內閣大庫檔案
清朝內閣大庫的檔案,內有詔令、奏章、則例、移會、賀表、三法司案卷、實錄、殿試卷及各種簿冊等,是極珍貴的第一手歷史資料。
但清朝終結後,幾經遷徙,幾易其主,損失嚴重。
主管者歷史博物館因經費缺乏,曾以大洋4000元將8000麻袋、總計15萬斤的檔案,賣給造紙商拿去造紙。
辛亥革命後日本的一家公司也已立約買下,打算運回日本。
幸虧考古學家馬衡大聲疾呼,傅斯年與胡適、陳寅恪商議後,呈請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以1.8萬元將這批檔案買下。
為保護這一無價之寶立下汗馬功勞,也為史語所歷史組找到一個開創性研究選題,明清史研究因此有突破性進展,至今深受其惠。
其四、在中國開創史料學派
傅斯年留學德國期間,正值蘭克(Leopold von Ranke)派史學觀點盛行之際。
何茲全《傅斯年的史學思想和史學著作》、歐陽哲生《傅斯年學術思想與史語所初期研究工作》都認為,傅斯年在史學方面受到蘭克的影響。
1928年5月,傅斯年創作《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下稱《旨趣》),同年10月發表在《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創刊號上。
這是他的就職宣言、治所宣言、挑戰宣言(挑戰西方漢學)。
吳相湘將此文與胡適所撰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發刊宣言》相提並論,稱為「近五十年中國文化史研究的兩大重要文獻,亦為奠定中國現代歷史學之兩大柱石。
」
在《旨趣》中,傅斯年系統地表述建設新歷史學的基本思路和工作方法,核心要點為:「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反對『國故』觀念」;提倡整理史料時「存而不補」、「證而不疏」;歷史學和語言學的研究應該是「集眾的工作」;強調主動接地氣「求新材料」,不讀死書,而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
歐洲七年苦讀,涉獵甚廣,讓傅斯年有寬闊的國際視野,「不但具有雄厚的國學根柢,對於歐洲近代發展的歷史學、語言學、心理學、哲學以及科學都有徹底的認識。
」(李濟《傅孟真先生領導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清醒地意識到中西學術交融的發展趨勢,「此日學術之進步,甚賴國際間之合作、影響與競爭,各學皆然,舊學亦未能除外。
國人如願此後文史學之光大,固應在戰勝外國人之心而努力赴之,亦應借鑑於西方漢學之特長。
」(傅斯年《論伯希和教授》)
傅斯年「歷史學即是史料學」的學術觀點,在大陸長期受到歪曲和批判。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歷史學界,有所謂「兩條道路的鬥爭」,即以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唯物史觀派對史料學派的批判鬥爭。
1956年,胡繩在《社會歷史的研究怎樣成為科學》中批判傅斯年的歷史觀,「用史料學代替歷史學,既破壞了歷史科學,也會把史料學工作引導到錯誤的路上去。
」1958年3月10日,時任中宣部副部長陳伯達在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第55次會議上,作《厚今薄古,邊干邊學》報告,鼓吹哲學社會科學躍進的方法,貶低中國知識分子「積累資料如果接受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領導,那麼他們的材料是有用的,否則有什麼用呢?」
歷史的車輪勢不可擋,歷史的公正一往無前。
傅斯年對中國大學、中國學術、中國文化所奉獻的不朽功勳,至今被學界銘記,被民眾傳頌。
2015年11月29日一稿,12月8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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