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權位太尊悚懼丨《唐浩明點評曾國藩日記》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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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譽為曾國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從曾國藩傳世的大量日記中挑選出三百來篇,逐一加以評點,篇幅短小、筆調輕鬆,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內心世界,發表作者的讀史領悟。
將文、史、哲冶於一爐,通過解讀曾國藩日記,窺斑見豹地探索他的文韜武略、待人處世與生活態度,面對困厄與成功時的心態、遇到得寵與失意時的處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曉理,又賞心說日休閒養性。
《唐浩明點評曾國藩日記》近期在「新湖南」客戶端連載推出,敬請關注!」
■慚愧無德於民
□原文
早,因風不順,未開。
巳初開船過湖,兩岸皆蘆葦,旋至橫壩頭。
宿松黃令率邑紳四人來送。
兩岸百姓,扶老攜幼,走送者數千人。
無德於民,茲可愧也。
申刻行至老洲頭登大舟,舟系吳城船廠為余新造者,極堅實,極華麗。
誦韋公「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之句,為之愧悚不已。
巳、午刻,改折片三件,寫胡中丞信一件。
酉刻寫楊、彭信一件,清理文卷。
夜與李小泉、少荃在船尾亭上鬯談。
(咸豐十年五月十六日)
□評點
我們讀到的這篇日記,與上篇日記的距離,已隔了整整十七年。
對於一個人來說,十七年的光陰應是夠長的了。
而這十七年間,他所處的時代,則有著掀天揭地的大變化。
十七年的前半部,曾氏在京師官運亨通,甚至可以說是青雲直上。
他在三十七歲那年,升為從二品禮部侍郎銜內閣學士,三十九歲時正式做起禮部侍郎。
四十二歲時遭遇母喪。
他回湖南守喪,又正趕上太平軍衝出廣西,一路北進。
曾氏奉旨充任湖南團練大臣。
他借這個機會組練湘軍,歷經千難萬險,事業才初具規模。
咸豐十年四月下旬,曾氏奉旨署理兩江總督。
五月十五日,曾氏率部從安徽宿松啟程東進。
寫這篇日記時,曾氏正坐在離開宿松的船上。
今非昔比,此刻的曾氏,已是國家的南天柱石,手握軍政大權,威風凜凜,萬民瞻仰。
日記中記載宿松百姓數千人前來送行,他所乘坐的大船堅實華麗。
相比過去的無權無勢,曾氏應是躊躇滿志,意氣昂揚,但曾氏日記里流露出的仍是自省自惕。
他反思兩點:一是慚愧無德於民,二是慚愧自己的座船比別人的好得太多。
一個人擁有這等顯赫權勢,還能作如此真誠的反思,這自然是一則出之於對權勢的深刻洞察,二則是出之于思維定式。
筆者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從道光二十一年開始修身起,二十年來,曾氏已養成了自省自惕的思維習慣和行為方式。
這一點,對於一個掌控生殺大權的軍政要員來說,意義更為重大。
日記中提到的韋公,即唐代詩人韋應物。
韋應物長期出任州郡刺史,對於天寶亂後老百姓的痛苦多有了解同情。
他的詩作中也常常透露憐憫民生的情懷。
他還有兩句詩:「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
」與日記中所錄的「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一樣,常為後世稱道。
■為權位太尊名望太隆悚懼
□原文
早,出城,至黃惠清營內,見哨官張夔,有似劉筆客,哨官隆德元,有似張石匠。
飯後,清理文件。
旋寫毓右坪信、李筱泉信、張小浦信。
見客三次。
小睡一時許。
中飯後核改信稿三件。
旋清理文件。
不甚爽快,與程尚齋圍棋,局未終,接奉諭旨,補授兩江總督兼放欽差大臣。
權位太尊,名望太隆,實深悚懼。
終局後,道喜之客紛紛,至夜不止。
清理文件,二更畢。
(咸豐十年七月初七日)
□評點
曾氏五月十五日由安徽宿松縣城拔營起行,經過二十六天的舟車勞頓,於六月十一日到達祁門縣城,將兩江總督衙門臨時設於此處。
七月初七日,曾氏接到諭旨:補受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
朝廷在咸豐十年四月十九日任命曾氏以兵部尚書銜署理兩江總督,直到五月二十日,曾氏才奉到這道旨令。
這中間歷時整整一個月。
但在四月二十八日,曾氏卻奉到由軍機處寄來的二十一日公文,上面寫著:「曾國藩已有旨署理兩江總督,自應統帶各軍兼程前進。
」並於同日接到湖廣總督官文通報此事的咨文。
所以,實際上曾氏在四月二十八日就已經知道朝廷四月十九日的任命。
五月三日,曾氏在沒有接到正式任命書的時候,便於宿松發出《謝署兩江總督恩折》。
筆者之所以要詳細列出這個時間表,意在告訴讀者,戰亂時期,就連朝廷的重要諭旨,有時都不能按時到達。
朝廷初次任命曾氏為兩江總督,用的是署理,也就是代理的意思。
朝廷為什麼不一步到位,直接任命曾氏為兩江總督呢?難道曾氏的資歷不夠嗎?難道這中間還有一道必要的程序要走嗎?都不是!其實,這背後另有隱衷。
江督一職,對曾氏而言,來得極為不易。
曾氏從咸豐二年底組建湘軍,到咸豐十年春,九個年頭中,他都以朝廷侍郎銜的身份在湖南、湖北、江西、安徽一帶東征西戰。
他沒有地方實職(咸豐四年八月打下武漢後,他只做過七天署理湖北巡撫,而後便以兵部侍郎銜整師東下)。
咸豐七年六月,他在家守父喪,借朝廷令他出山的機會,大吐苦水,訴說自己客寄虛懸的苦惱,聲稱無督撫實權不能帶兵。
朝廷寧願不叫曾氏帶兵,也不給他地方之職。
咸豐十年春,江南大營被太平軍攻破,蘇南全部落入太平軍之手,江督何桂清棄城逃命,巡撫徐有壬城破身亡。
朝廷在此情形下,不得不任命曾氏總督兩江。
關於這個過程,曾氏的機要秘書趙烈文在同治三年四月初八的日記中說得很清楚:「自咸豐二年奉命團練,以及用兵江右,七八年間坎坷備嘗,疑謗叢集。
迨文宗末造,江右覆亡,始有督帥之授,受任危難之間。
蓋朝廷四顧無人,不得已而用之,非負扆真能簡畀,當軸真能推薦也。
」
即便四顧無人,咸豐皇帝最初也是安排胡林翼做江督,讓曾氏代替胡做湖北巡撫,只是在肅順的勸諫下,咸豐帝才改變主意。
薛福成在《庸庵筆記》中記下了這段經過:「蘇、常既陷,何桂清以棄城獲咎,文宗欲用胡公總督兩江。
肅順曰:『胡林翼在湖北措注盡善,未可挪動。
不如用曾國藩督兩江,則上下游俱得人矣。
』上曰:『善。
』」
咸豐初意本沒有考慮曾氏,只是在肅順的點撥下才明白過來。
是否因此而只讓曾氏署理,未立即實授,以便在自己的內心裡有一個過渡呢?或許還有更深長的用意在背後呢?關於這個問題,筆者曾有專文研究,此處姑且只點到這裡,以後有機會的話再慢慢說說。
好在咸豐帝的過渡期很短,六月二十四日便正式授曾氏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
七月初七日,曾氏在祁門大本營中接到這道聖旨。
當天的日記記下了他奉旨時的心緒:「權位太尊,名望太隆,實深悚懼。
」這樣的心緒,符合曾氏的心理定式。
同時,他也與普通人一樣,對擁有如此權位深感欣喜與安慰。
我們看七天後他寫給在家守屋的澄弟的信:「兄於初七日接奉諭旨,補授兩江總督實缺,兼授為欽差大臣督辦兩江軍務。
家大人放了,所以未得個信者,以日內尚無便人回湘也。
」一句「家大人放了」,多少自豪與得意之色包含在其間!
大權在握的曾國藩,有沒有想過稱帝?
坊間傳言,左宗棠曾在清軍對抗太平軍陷入困境之際,勸說曾國藩自立為王,據稱左宗棠曾暗示曾氏「鼎之輕重,似可問矣」,以「鼎」寓大位,勸其「問鼎」。彼時,清廷的國家軍事力量已被太平軍沖得七零八落,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