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江湖人特別崇拜關羽,關羽是如何一步步升官為「關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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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7世紀以來,以一位歷史人物為祭祀對象而建廟,且遍布大江南北,無論通都大邑、窮鄉僻壤的,只有「關帝廟」;時至今日,無論海內外,凡華人經商之所,大多塑像供香以求保佑的,也只有「關聖大帝」一人而已。

這實在是一個很奇特的現象。

對此研究的著述已經不少,但有幾個話題較為有趣,似乎關注的也還不多。

「關帝崇拜」與三次造神

關羽祭祀的「推廣」與三次神異之說有關。

明代嘉靖、萬曆年間的大名士王世貞就此曾有一段疑問之詞:

漢壽亭侯,初不聞為神;後至隋世,於荊州玉泉寺見靈跡,尚未表章;至宋崇寧時,以破蚩尤、復鹽池見靈,遂封為崇寧真君。

今香火遍天下,兒童婦女皆知崇重,則又久而始見神,不可曉也。

他的意思是說,關羽被擒身死之後,並沒有神異的表現,也沒有享受祭祀封贈;直到隋代才有了玉泉寺顯聖,但影響力還不夠大;到了北宋崇寧年間,由於他與蚩尤作戰,大顯神威,得到了朝廷的冊封,於是乎逐漸廣受崇敬。

至於為什麼時間久遠神靈才能表現出來並越來越顯著,這就不是常理所能說明的了。

在他之後,清代初年的另一位文壇名流姜宸英更詳細地梳理了這一過程,他在《漢壽亭侯關公遺像贊並序》中講:

公之忠義著於當時,而神靈顯於後世。

其祠在當陽者,始於陳光大中;唐貞元十八年荊南重修玉泉寺遺廟,董侹記之。

相傳為其寺伽籃,則因緣智者大師傳。

而元虞集《廣鑄禪師塔銘》,所為述其事者也。

其在解州者,為宋大中祥符時建。

然此二廟特其生沒之地,猶未及他處也。

自宋南渡,及元而賜號,稱王廟,祀益盛。

明嘉靖間,賊徐海就擒,著有靈異。

督師立廟常州,唐順之記,謂「侯廟盛於北,而江南諸郡立廟自此始」。

然則當嘉靖前,大江以南尚未有祀公者矣。

今聞東南、日本、琉球諸國,西北、口外無不轉相崇奉。

極土木之麗,而其像設之雕塑圖繪,如世俗所傳修髯而美視者。

他把關公崇拜的三個階段分說得十分清楚,特別是在王世貞所講兩階段之後又補充了第三階段,並強調了經過第三階段,關公祠廟才遍及全國乃至於海外。

可注意的是,此時的關帝崇拜已經漸達頂峰,同時也得到朝廷更多推崇,所以姜宸英的描述比起王世貞來,態度更加恭敬,話語更加詳細,而那種略帶質疑的詰問之詞也就自然絕跡了。

王、姜所講的關公神靈初顯的神異之說產生於陳隋之際,是天台宗創始人智者大和尚講述的。

而今日所能見到的最早最詳細的記述則出於北宋中期的張商英之手。

其後著名文人如元代的虞集、明代的王世貞都有詳略不一的記述。

張商英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北宋末年一度為相,有很大的社會影響。

在張商英的筆下,關公的這次顯聖完全如同於一篇神怪小說:

(陳隋間,有大法師名曰智顗)自天台止於玉泉,宴坐林間,身心湛寂。

此山……即現種種諸可怖畏,虎豹號躑,蛇蟒盤瞪,鬼魅嘻嘯,陰兵悍怒,血唇劍齒,毛髮鬅鬙,妖形丑質,剡然千變。

法師愍言:「汝何為者?生死於幻,貪著余福,不自悲悔!」作是語已,音跡消絕,頎然丈夫鼓髯而出曰:「我乃關某,生於漢末,值世紛亂,九州瓜裂,曹操不仁,孫權自保,虎臣蜀主,同復帝室。

精誠激發,洞貫金石,死有餘烈,故主此山。

諦觀法師,具足殊勝,我從昔來本未聞見。

今我神力變見已盡,而師安定,曾不省視。

汪洋如海,匪我能測。

大悲我師,哀愍我愚,方便攝受。

願舍此山,作師道場。

我有愛子,雄鷙類我,相與發心,永護佛法。

」師問所能,授以「五戒」。

帝誠受已,復白師曰:「營造期至,幸少避之。

」其夕晦冥,震霆掣電,靈鞭鬼棰,萬壑浩汗,湫潭千丈,化為平址。

黎明往視,精藍煥麗,檐楹闌楯,巧奪人目。

海內「四絕」,遂居其一。

以是因緣,神亦廟食千里內外。

到了元代,虞集的《廣鑄禪師塔銘》中也提到了這個傳說,但是遠沒有這麼詳細,也沒有這麼怪誕。

王世貞有《天台智者智顗傳》,比起張商英來,他沒有讓關公在開始時裝妖弄鬼,而是一出現就直奔主題,和智者討論起建廟的事宜。

而結尾處則多了兩項內容,一是楊廣因關公神跡而為玉泉寺「賜名」,即智者大和尚向隋煬帝(當時還沒有登基,是「晉王」)楊廣報告了關公的神異表現,楊廣為玉泉寺賜名——這似乎可以解釋智者編造這一篇「志怪小說」的直接動機;二是說明後世以關羽作佛寺中的護法伽藍,正是由此發端——由此可知佛門對這一廣有影響的故事的重視。

這一傳說影響很大。

但揆諸情理,其來源顯然可歸結到智者或是他的「法嗣」們頭上——佛門為了傳教,製造出一些聳人耳目的橋段,實在是歷史上並不罕見的手法。

第二次神異表現乃發生在宋朝。

說的是關羽大戰蚩尤的事跡。

與此傳說相關的記載也有若干,彼此不盡一致。

其中最詳盡的當屬《關帝聖跡圖志古記》:

宋大中祥符七年,解州奏:「解鹽出於池,歲收課利以佐國用。

近水減鹽少,虧失常課,此系災異,不可不察。

」奏入,上遣使往視。

使還,報曰:「臣見一父老,自稱城隍神,令臣奏雲『為鹽池之患者,蚩尤也』,忽不見。

」上怪而疑之,顧問左右,皆以災異之生,有神主之為言。

上乃詔近臣呂夷簡至解州池致祭。

事訖之夕,夷簡夢神人,戎衣怒而言曰:「吾蚩尤也。

上帝命我主鹽池。

今者天子立軒轅祠。

軒轅,吾讎也。

我為此不平,故絕水。

爾若急毀之,則已。

不然,禍無窮矣。

」夷簡還白其事。

侍臣王欽若曰:「蚩尤,邪神也。

臣知信州龍虎山張天師者,能驅鬼神。

若令治之,蚩尤不足慮也。

於是召天師赴闕,上與之論蚩尤事,對曰:「此必無可憂。

自古忠烈之士,沒而為神。

蜀將軍關羽,忠而勇。

陛下禱而召之,以討蚩尤,必有陰助。

」上問:「今何神也?」對曰:「廟食荊門之玉泉。

」上從其言。

天師乃即禁中書符焚之。

移時,一美髯人,擐甲佩劍,浮空而下,拜於殿廷。

天師宣諭上旨曰:「蚩尤為妖如此,今天子欲命將軍為民除害,何如?」對曰:「臣敢不奉詔!容臣會岳瀆陰兵至彼,并力為陛下清盪之。

」俄失所在。

上與天師肅然起敬。

左右從官悉聞,莫不讚嘆。

忽一日,黑雲起於池上,大風暴至,雷電晦冥。

居人震恐,但聞空中金戈鐵馬之聲,久之雲霧收斂,天日晴朗,池水如故,周匝百里。

守臣王忠具表以聞,上大悅,遣使致祭,仍命有司修葺祠宇,歲時奉祀。

這篇《記》只見於平陽的地方志,不見於宋代其他官方文獻。

平陽是內陸重要的食鹽產地,方誌中鹽政內容甚多,這篇只見於「外編」,並且無篇名、無作者,可見有存疑的考慮。

另外,《古今圖書集成》的《神異典》收錄本文,題名為《古記》,很可能是當地關帝廟的碑刻。

關於解州鹽池出問題,倒是另有一些記載,不過各不相同。

如《廣見錄》之類的野史筆記說成是宋徽宗時,張天師到解州親自平定了蚩尤的禍亂,其中並沒有關羽什麼事。

而李燾的《通鑑長編》則記載確是宋徽宗時,解州鹽池出了問題,但只是年久失修,修好後便恢復了生產,既沒有張天師的事,也沒有關羽的事。

由此看來,這段關帝戰蚩尤的故事,分明是道士看到僧人藉助關公擴大影響效果很好,於是也來效顰的結果。

關公大戰蚩尤,雖然和歷史對不上號,但經過文人生花妙筆渲染,也就在百姓中廣泛傳播了。

這個傳說對於關羽的崇拜同樣有很大的推波助瀾作用,明人俞汝為的《河東瑞鹽賦》描述道:「宋祥符七年,蚩尤為祟。

召關將軍,會岳瀆陰兵殄之。

崇祀至今加侈焉。

士女摩擊若狂者數日,有司莫以禁。

」簡練而又生動地描寫出因這種神異傳說而加溫的關公崇拜。

按照前面引述的姜宸英以及唐順之的話,佛道兩家的神異雖大大推動了關羽崇拜,但尚未波及江南地區——原因據說是這裡過去地屬吳國,是關某的敵國,故百姓不拜。

可是到了明嘉靖三十四年,第三個關羽的神異事跡出現,一下子改變了這種局面。

唐順之在《常州新建關帝廟記》中有詳細描述: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繼亂東南。

天子命督察趙公文華統師討之。

師駐嘉興,軍中若見關帝靈響,助我師者。

已而,師大捷。

趙公請於朝,立廟嘉興以祀帝。

事具公所自為廟碑中。

明年,倭寇復亂。

趙公再統師討之。

師過常州,軍中復若見帝靈響,如嘉興。

趙公喜曰:「必再捷矣。

」未幾,趙公協謀於總督胡公宗憲,渠魁徐海等悉就擒。

趙公益神帝之功,命有司立廟於常州。

帝之廟盛於北,而江南諸郡廟帝,自今始。

或謂:「江南,古吳也。

吳,帝讎國。

吳不宜祀帝,帝亦未必歆吳祀。

」此未為知帝之心與鬼神之情狀者也。

先儒有言,人皆謂曹操為漢賊,不知孫權真漢賊也。

按帝所事與所同事,當時所謂豪傑明於大義者,先主武侯而已。

武侯猶以吳可與為援,而不可圖。

先主亦甘與之結婚而不以為嫌。

惟帝忿然絕其婚,罵其使,擯不與通。

竊意當時能知吳之為漢賊,志必殺之者,帝一人而已。

權、遜君臣亦自知鬼蜮之資,必不為帝所容,非吳斃帝,則帝滅吳。

此真所謂漢賊不兩存之勢也。

帝不死則樊襄之戈將轉而指於建業、武昌之間矣。

然滅吳者帝志也。

帝之志必滅吳,豈有所私讎於吳哉?誠不忍衣冠禮樂之民,困於奸雄亂賊之手,力欲拯之於鼎沸之中而涼濯之。

使吳民一日尚困於亂賊,帝之志一日未已也。

然則帝非讎吳,讎其為亂賊於吳者也;讎其為亂賊於吳者,所以深為吳也。

帝本欲為吳民斃賊,而先斃於賊,齎志以沒。

帝之精靈宜其眷眷於吳民矣。

由此言之,帝之所讎莫如亂賊,其所最讎而不能忘尤莫如為亂賊於吳者。

倭夷恣凶稔惡,以毒螫我吳民,是亂賊之尤,未有甚焉者也。

其為帝所震怒而陰誅之所必加。

翼王師而助之攻也,亦何怪乎!神人之情不相遠,未可以為杳冥而忽之也。

竊謂吳人宜廟帝,帝亦必歆吳之祀。

於是郡守金君豪以趙胡二公命,擇地得城東隅,巍然一突,下視城郭,方可二畝。

相傳雲「中軍帳」者,以為廟旁。

莫此地宜。

於是,樹以穹宮,而地益勝。

古樹數株,適當宮前,林陰倏忽,若帝降止。

郡人來觀,莫不喜躍。

強者益勇,弱者思奮,抵掌戟手,若神惎之。

然而諸公之為此舉,此特以答帝之功。

其所以作郡人敵愾之氣以待寇者,所助不小也。

久之,金君遷去,郡君維中代守,有嘉成績增之式廓,爰俾勒碑以紀其成,而請文於郡人唐順之。

其詞曰:「朅朅關帝,惟萬人敵。

天稟異姿,必殲賊北向揮戈,七將皆殪。

匪曰後吳,勢有未及。

欲拯吳民,為賊所先。

精靈在吳,死而炳然。

陰騭吳民,至千餘年。

東南不淑,天墮妖星。

島酋海宄,凶遜復生。

競為長蛇,薦食我吳。

帝靈在吳,能無怒乎?夷刀如雪,手彎不展。

渠魁倔強,悉就烹臠。

帥臣避讓,豈我之力,陰有誅之,實徼帝福。

徼福維何?作廟以祀。

東南廟地,自今以始。

毘陵巽隅,古稱將壇。

若有待帝,鬼兵踞蟠。

天陰髣髴,長刀大旗。

生欲拯吳,沒而來思。

帝德吳民,無間生死。

么麼小丑,永鎮不起。

郡人入廟,踴躍歡喜。

競起赴敵,強跳弱起。

誰鼓舞之,帝有生氣!」⑤

顯然,這兩次的關帝顯靈都是趙文華激勵士氣的「神道設教」的手段,是師狄青的故智⑥。

唐順之的贊語中實際透露了這一「底牌」:「郡人入廟,踴躍歡喜。

競起赴敵,強跳弱起。

誰鼓舞之,帝有生氣!」建廟以及關帝助戰的傳言極大地鼓舞了士氣,勇敢者奮勇,懦弱者振作——「競起赴敵」。

這正是趙文華的初衷(趙文華是嚴嵩一黨,過去的評價極低,戲曲舞台上也只是個三花臉。

而由此看來,此人倒還不是個草包)。

而這一行動與大得人心的平倭聯繫在一起,使得關帝崇拜更加普及,更加深入人心。

唐順之的這篇文章特別有意思,用了相當長的篇幅來解釋關羽為何可以庇佑吳地百姓。

他先是區分吳地百姓與孫權、陸遜,指出關帝只敵視後者,而倭寇本質上與孫、陸「逆黨相同」;再說關羽的英靈念念不忘的是要造福吳地百姓;最後結論是關帝一定會庇佑吳地,吳地百姓一定要祭祀關帝。

如此費心「說理」,在當時的「唐宋派」散文中實屬罕見。

看來為完成趙文華神道設教的任務,唐順之真是用了心思——唐依附嚴嵩、趙文華,過去講文學史很少提到的。

由佛門大德智者法師開始,道教的超級大護法——宋真宗接續,明代趙、胡兩位高官與時俱進地渲染,經過佛、道、儒三家的「合謀」,關羽終於由一員勇猛的戰將(還是失敗的戰將),成為了神州大地萬家崇仰的神祇。

此後的三百餘年裡,這一崇敬心理由於接踵不斷的神異傳說而鞏固、加強。

唐順之之後四十年,又有于慎行撰文描寫關公顯靈相助淮河防汛,也是繪聲繪色,在「雷雨交作,西風驟急,高堰將危」的關鍵時刻,忽然看到「有黃雲一片,籠罩武安王廟上,良久方散」,「須臾,風轉雨收,水勢遂定,高堰溢而後安」。

如此這般,經過類似的一次次神跡的疊加,關公終於成為了具有多方功能,享有普遍崇信的「全能神」。

「關帝」頭銜的升級

關「帝」廟的建立,其實是比較晚的事情。

明代,關羽祭祀的稱謂五花八門,而在大部分時間裡,是多稱作「漢前將軍關公祠」或「漢壽亭侯關公廟」的——這是個純寫實性稱謂,和當時大多數歷史人物的祠廟相似(如「文丞相祠」、「狄梁公祠」、「岳武穆祠」等)。

作為官方的祭祀,關羽的「頭銜」有一個變化的過程,還伴隨著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議。

據晚明《帝京景物略》記載:

(關廟)獨著正陽門廟者,以門於宸居近,左宗廟,右社稷之間,朝廷歲一命祀;萬國朝者,退必謁;輻輳者,至必祈也。

祀典:歲五月十三日祭漢前將軍關某,先十日太常寺題遣本寺堂上官行禮,凡國有大災祭告之。

萬曆四十二年十月十一日,司禮監太監李恩齎捧九旒冠玉帶龍袍金牌,牌書勅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聖帝君,於正陽門祠建醮三日,頒知天下。

然太常祭祀則仍舊稱,史官焦竑曰:「稱漢前將軍,侯志也。

」⑦

孫國敉的《燕都遊覽志》有類似的記載:

原關帝廟在正陽門月城之右,每年五月十三日致祭,先十日太常寺題遣本寺堂上官行禮。

是日,民間賽會尤盛。

凡國有大災則祭告之。

廟有董太史書焦太史所撰《碑記》,時稱「二絕」。

萬曆末,特加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

旨由中出,未嘗從詞臣擬定也。

這段記載信息相當豐富,包含了以下六方面內容:

其一,直到明天啟四年,官方祭祀才正式定名為「關帝」。

天啟四年為公元1624年,已經進入十七世紀,距離明亡也只有二十年了。

其二,此前祭祀關羽的廟,稱號是「漢前將軍關公祠」,顯然層次是不夠高的。

其三,關羽被尊稱為「伏魔大帝」、「關聖帝君」,始於明萬曆四十二年十月十一日。

而在當時看來是有爭議的。

萬曆四十二年為公元1614年,也就是說,從關帝「得名」到列為國家正式祭典,這中間又經過了十年。

當司禮監秉萬曆皇帝旨意,以「大帝」、「帝君」尊號對關羽進行「非常規」祭祀,而負責國家常規祭祀的太常寺卻仍然遵從舊制,稱「漢前將軍」。

對此,《帝都遊覽志》講得更透徹些:「萬曆末,特加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

旨由中出,未嘗從詞臣擬定也。

」也就是說,這是皇帝自己決定的,並沒有經過朝廷上的討論。

而從引述的焦竑這段話看,也能感覺出其中頗具辯解的意味:稱關某為「漢前將軍」是根據正史《三國志》的本傳——是有充分理由的呀。

據《續文獻通考》,此事背後還有朝臣與權監角力的味道。

《通考》引述劉若愚《蕪史》的記載,稱「掌道經廠太監林朝最有寵,封號實所奏請」。

關帝若有知,似當不以此封號為榮的。

其四,「關帝廟」里保留了焦竑與董其昌合作的碑——因為這是當時頂尖的文化名人,所以被稱為「雙絕碑」。

其五,萬曆年間這次為關公「上尊號」,是由最高層直接決策,動作很大。

不僅是在京城建醮祭祀三日,而且昭告天下。

顯然,這對於日後關帝廟遍布海內是有直接影響的。

其六,具體祭祀的程序:五月十三日(農曆)——關公誕辰為祭奠正日;前十天有一預演式祭告;而若遇國家大事——主要是災荒,可臨時祭告。

由「漢前將軍」到「大帝」、「帝君」,這樣一來祭祀的層級以及尊神的影響力自然就提高了。

以清初的河北束鹿為例,小小縣城中就有五座關帝廟:

關帝廟六:一在縣治前丁字街,創建無考,明萬曆間重修;一在縣治西石橋北,崇禎間鄉人張天秩建;一在東瓮城,弘治間鄉人趙安創建,嘉靖間鄉人趙錦、崇禎間知縣徐維鼎相繼重修,皇清康熙九年,監生張鼎銘、王紹剛增修新舊像二尊;一在北關,明崇禎十三年創建;一在舊城,崇禎二年,滹沱河沖沒,重建;一在城北三十五里田村,創建無考,萬曆四十年重修。

縣誌有記載的六座廟,五座是在縣城;而六座廟的或修或建,都是在明萬曆後期以至康熙,這不能不說與「上尊號」以及當時的社會輿論氛圍有關。

有趣的是,儘管到了天啟年間,朝廷已經正式決定把關公的祠廟稱為「關帝」廟,但由於慣性,地方上的稱謂卻是五花八門。

即以北京周邊各府、縣為例,據清康熙年間所編《古今圖書集成》:保定府志所載為:「『漢壽亭侯廟』,府城共五處,春秋祀。

府治內者,各州縣俱有。

」另有一處,則是「皇清康熙十一年,張其珍重修『伏魔大帝廟』,在治東」。

同一地方,兩種稱謂。

安肅縣有兩處,都稱作「關聖廟」。

滿城縣的「合乎標準」,稱作「關帝廟」,而且有關記述巨細無遺:「在縣治前,明嘉靖十二年知縣汪滋重修,附碑記。

萬曆十二年,知縣曹永年增廓三間。

三十三年,知縣李峨修寢宮三間。

崇禎九年,知縣張以謙重修馬殿三間。

皇清康熙十七年,庠生彭昌齡暨子太學生如捐資重修,大殿、寢宮、馬殿、戲樓,一概建新。

」其它如博野縣、容城縣、蠡縣、深澤縣、束鹿縣等也都像滿城一樣「改口」稱「關帝廟」了。

而鄰近的新城縣、雄縣卻是別出心裁,稱為「關王廟」——京劇《玉堂春》有「關王廟贈銀」一出,可見稱「關王廟」並非個別特例。

而堅守舊規的則有高陽縣的「漢前將軍關公祠」、新安縣的「漢前將軍關公廟」等。

「武聖」普及與小說功能

還有一種情況也很值得注意,就是在關帝廟之外,相當多的府、縣同時還有「三義廟」——祭祀關羽和他的「兄弟」劉備、張飛。

如深澤縣,就有兩座「三義廟」,「一在邑治北五里李家莊,創建無考。

明嘉靖二十六年,鄉人劉廷漢、張得高等重修,有香火行糧地八畝、軍地五畝。

一在邑治北四里賈家莊、小王家莊兒。

明嘉靖四十二年,鄉紳劉素創建,皇清康熙十三年甲寅,知縣許來音、生員劉灝重修」。

無論是在香火、修繕方面,還是在方誌的描述上,「三義廟」受重視的程度比起關帝廟來也不遑多讓。

我們還是以北京周邊府縣為例,看看截至康熙年間,二者並存的情況:

保定縣,「關帝廟」和「三義廟」各有兩座;

文安縣,「關王廟」與「三義廟」各有三座;

涿州,「關帝廟」有六座,「三義廟」一座,還有祭祀張飛的「張桓侯廟」兩座,祭祀劉備的「昭烈廟」一座——這種情況顯然是和涿州作為張飛故里有關。

香河縣,「關帝廟」有兩座,「三義廟」一座;

其他如良鄉縣、固安縣、三河縣等,也都大同小異。

還可以看一看山東境內,壽張、汶上、巨野、鄆城、博興、滕縣等也都是「關帝廟」與「三義廟」並存。

其中有趣的是沂州的有關記載:

三義廟,在沂州南門瓮城內,萬曆十六年建。

原奉祀武安王,神不欲獨祀,忽憑卒語,欲劉、張共之。

遂塑三像於其中。

說這個廟原為「關帝廟」,廟裡的關公有一天忽然不忍心獨自享受人間的香火了,就附體到守廟人身上,告知大眾,要和自己的「兄弟」一起接受供奉。

於是,信眾們就把關帝廟改成了「三義廟」。

可是奇怪的是,就在這座「三義廟」的附近,還有一座「關帝廟」,似乎這座廟裡的關帝就沒有那座廟裡的關帝的兄弟之情。

好在古人不會這樣刨根問底,所以「關帝廟」和「三義廟」就普遍地並存下來了。

「三義廟」所著眼的顯然是所謂「桃園三結義」所彰顯的「義氣」,這一角度比起「關聖帝君」來,民間的色彩是更濃厚些了。

「三義廟」的普及,自是與「桃園三結義」的動人故事相關(時至今日,《三國演義》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曲之一還以「這一拜」為「戲眼」);而這個故事其實並不見於《三國志》。

按照《三國志》,只不過是「先主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已。

「若」,就是「好像」,並沒有結拜一類的內涵。

可是經《三國演義》一寫,它就變成了不言自明的事實了。

以至於自詡見識過人的李卓吾,歌頌起關帝,主要的角度也落到「義氣」上,而且以「桃園三結義」為依據: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

誰識桃園三結義,黃金不解結同心。

我來拜祠下,弔古欲沾襟。

在昔豈無重義者,時來恆有白頭吟。

三分天下有新人,逆旅相逢成古今。

天作之合難再尋,艱險何愁力不任。

桃園桃園獨蜚聲,千載誰是真弟兄?千載原無真弟兄,但聞季子「位高金多」能令嫂叔霎時變重輕。

(11)

這一層意思,李卓吾在詩文中反覆吟詠,如他的《題關公小像》:

古稱「三傑」,吾不曰蕭何、韓信、張良,而曰劉備、張飛、關公。

古稱「三友」,吾不曰直、諒與多聞,而曰「桃園三結義」。

嗚呼!唯「義」不朽,故天地同久……唯其義之,是以儀之;唯其尚之,是以像之。

(12)

又如其《謁關聖祠》:

交契得如君,香菸可斷雲。

既歸第一義,寧復昔三分?金石有時敝,關張孰不聞!我心無所似,只是敬將軍。

(13)

過去的關帝廟,匾額的文字,最多的就是「義氣千秋」,也說明民眾評價的角度。

在關帝廟之前,「武聖」的桂冠很長時間是戴在姜子牙頭上的。

從唐代到明初,朝廷每年的祭祀活動中,「文聖」祭的是孔子,「武聖」祭的便是姜尚。

其實這一安排很合理。

姜子牙榮膺這一殊榮實在是實至名歸,理由至少有三點:第一,作為興周伐紂的統帥,取得了弔民伐罪的偉大勝利。

第二,其軍事理論著作《太公六韜》是最早的成體系的軍事著作(14)。

第三,《詩經》中描寫他在戰陣中的姿態:「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涼彼武王,肆伐大商。

」完全是一位衝鋒陷陣的勇將的形象。

但是,朱元璋不喜歡姜子牙,因為他畢竟是「以下犯上」推翻了暴君商紂王。

於是廢黜了他的「武聖」頭銜,停止了有關祭祀。

從此,相當長的時間裡,國家級的「武聖」祭祀呈現空缺,以至於到萬曆初年,王世貞還專門為此上奏,試圖恢復姜子牙的身份:

臣又考得:唐宋以來,天下郡國俱設太公望廟,配以穰苴、孫、吳、韓信、諸葛諸名將。

今獨兩都有武學,而南不為太公立廟。

國家采其筴而畧其祀,讀書而忘其本,甚缺典也。

合無於南武學隙地更創太公廟一所,仍查前代舊典,以諸名將配。

俾師生於丁日釋奠先師,以戊日釋奠太公廟行禮,庶使纓弁之徒少知報本之誼,而于振揚武功,作興士氣,亦不無小助。

伏惟聖裁。

(15)

不過,此時關帝的崇拜已經成為朝野共同的趨向,而兩部暢銷小說——《三國演義》《封神演義》也對這一趨勢「合謀」推波助瀾,一個把關羽充分神化,一個把姜子牙充分醜化,完全相反的描述態度對於民眾而言是強有力的洗腦。

於是,到了清代,「武聖人」的更替終於從形式上到心理上徹底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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