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燕國也就敗了

短短時間裡，鄒衍、樂毅、蘇代都被燕王罷官奪職，那些助燕國復興的客卿們眼看這些功勳重臣先後失勢，都慌了神，預感到燕國已難立足，一個個都暗中給自己準備起退路來，燕國這個剛剛強盛起來的霸主，先從內部亂了陣腳。

此時的樂毅還不知道薊城發生了什麼事，正在臨淄城裡算計著怎麼把散在齊國各處的燕軍重新集結起來，圍困莒城，逼新繼位的齊王田法章訂城下之盟，多為燕國奪取幾個郡的國土百姓，卻想不到有一位不速之客不遠千里驅馳而至。

這人正是趙國的辯士公孫龍。

與成安君公孫操一起設計之後，公孫龍住在燕國的傳館等著消息，想不到消息來得極快，第二天一早就聽說相國鄒衍被罷了相位，囚於府中，燕王又派使者去齊國收繳樂毅的兵符將印，公孫龍知道機會已到，片刻也沒耽誤，立刻不告而別，飛一樣從薊城趕往臨淄。

聽說來了個趙國人求見，樂毅倒覺得有些奇怪，把公孫龍請進府來。

公孫龍也顧不得寒暄，急忙地說：「上將軍，我受平原君之命，到薊城拜見燕王，告知大梁之戰已獲全勝，卻意外地聽到一個消息，燕王不知為何罷了相國鄒衍，改用成安君為相，又派使臣來奪上將軍的兵權，聽說是要把上將軍逮往薊城，與鄒衍一起治罪，請上將軍早做打算。

」

公孫龍的話還沒說完，樂毅已經瞪起眼來：「胡說！樂毅有什麼罪！大王為什麼要治我的罪？如此顛倒黑白撥弄是非，若不看你是平原君的人，我立刻就殺了你！」

公孫龍早料到樂毅會說這話，立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嘴臉來：「小人只是平原君府里的舍人，也難怪上將軍不信小人的話。

可小人雖卑賤如螻蟻，也知仰慕高賢，你我都是趙國人，情不親祖宗親，祖宗不親，山水還親，我怎能看著上將軍遇害……唉！該說的都說完了，上將軍聽也罷，不聽也罷，總之心裡有個警覺就好。

」

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像公孫龍這樣的人不會無中生有，跑到樂毅面前來撒謊找死，樂毅也懂得這個道理，嘴裡雖然斥喝公孫龍，卻並不真動手殺他。

可公孫龍說燕王要奪樂毅的兵權，把他這個興燕的功臣和相國鄒衍一起治罪，樂毅無論如何不能相信。

見樂毅黑著一張臉不吭聲，公孫龍點點頭：「這樣吧，上將軍就留小人住在府里，不要對旁人提起我來，以十日為期，若無變故，上將軍盡可一口唾沫啐在小人臉上，那時公孫龍立刻滾出臨淄，終生不在人前行走。

若果然有事，上將軍再和小人商量，如何？」見樂毅仍不答話，也就不等他的答覆，自己到後院找地方歇息去了。

公孫龍早已料定事變不會超過十天。

果然，就在他到臨淄的第七天，被樂毅派去圍困莒城的燕國大將司馬騎劫和薊城來的使臣一同到了臨淄。

見司馬騎劫忽然無令而返，樂毅心裡已經隱隱有了感覺，緩緩地問：「將軍正在莒城監視齊王，責任重大，怎麼到臨淄來了？」

面對樂毅，司馬騎劫訥訥地有些不好開口。

樂毅統率燕軍十餘年，公正溫厚，愛兵如子，極得軍心，在戰場上又指揮若定，破強敵於彈指之間，司馬騎劫在樂毅手下做了十年部將，對上將軍一向十分敬愛。

可現在王命在身，不得不為。

司馬騎劫咬咬牙，在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大王有詔命，請上將軍回薊城，齊國這邊的事暫時交給末將處置。

」

當年越王勾踐手下的臣子范蠡說過一句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這個道理誰不懂得？只是那些良臣將相早先都沒有范蠡的聰明，一定要到被人烹煮之時，才知自己原來是個走狗。

現在掃平天下第一強國的名將，燕國的昌國君、上將軍樂毅總算明白了，就算自己立下蓋世功勳，可在燕王眼裡，仍然只是一條走狗罷了。

想明白這一條後，也不知怎的樂毅忽然覺得很好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出來。

見司馬騎劫一臉愕然地看著自己，這才好歹收起笑容：「將軍稍等，我去取兵符印信來。

」轉身回到後堂，卻見一個人迎面站在那裡，正是早些天前來報信的平原君門客公孫龍。

「上將軍打算怎麼辦？」

此時此際，樂毅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公孫龍走上前來低聲道：「水流千里，逕入大海，落葉飄零，終是歸根。

上將軍是趙國人，在燕國待不長久，可趙王和平原君盼將軍歸趙，如久旱求甘霖。

上將軍再猶豫不決，頃刻就喪命於小人之手。

我已備了車馬，將軍隨我一起回趙國去吧。

」

聽了公孫龍的一番話，樂毅只覺得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

公孫龍上前挽住樂毅的臂膀，領著他出了後門，登上安車，馭手一聲鞭響，這輛馬車逕自馳出臨淄城的西門，往邯鄲去了。

樂毅和公孫龍還在路上，平原君趙勝已經知道了樂毅歸趙的消息，大喜若狂，趕緊來見趙王：「大喜事！燕國上將軍樂毅被燕王奪了兵權，棄燕歸趙，現在已經到了巨鹿，不日就到邯鄲！」

樂毅歸趙自然是件好事，可趙王卻遠沒有平原君這麼興奮：「樂毅是個人才，平原君覺得寡人該怎麼封他？」

「依趙國之制，爵位有君、侯、上卿、亞卿、五大夫、上大夫、中大夫之分，其中君、侯兩爵一向只授王室貴人，結果是王室尊而臣下卑，臣覺得這樣不妥。

樂毅非同尋常，大王當以君位賜他。

」

趙王一愣，忙說：「樂毅本是趙國臣子，卻背趙去燕，現在雖然回了趙國，並未立下尺寸之功，寡人覺得把他封為亞卿，與廉頗並列，也不算虧待他。

」

趙勝忙說：「大王，當年齊桓公用管仲而九合諸侯，吳王闔閭得孫武而破楚稱雄，魏文侯用吳起，成百年霸業，樂毅能在十年間把燕軍操練成天下第一精銳之師，又用三個月時間掃蕩齊國，梁城一戰，破秦國十萬雄師於彈指之間，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堪比管子、孫、吳！何況樂毅剛剛伐破齊國，名震諸侯，燕王又把昌國封給樂毅，拜他為昌國君，封疆列土，大王若只封他一個卿位，未免把樂毅看低了。

燕國是個貧窮偏僻的小國，其國力不能與我趙國相比，可燕王卻能封樂毅為昌國君，難道我趙國招賢納士的誠意還不及燕國嗎？」略停了停，又笑著說了一句，「大王不要忘了，樂毅身上還佩著趙國的相印呢。

」

趙勝說的是句牢騷話。

五國伐齊之時，趙王以籠絡樂毅為藉口奪了他的相印，趙勝雖不敢在這件事上與趙王計較，可心裡卻總有些放不下，這時忍不住又說起牢騷話來了。

平原君話里的意思趙王當然聽出來了。

可這些日子趙國事事順利，平原君處處立功，這次又親率精兵大破秦軍，救了大梁，派門客說破燕國，把樂毅這樣的名將請回趙國，本事也確實了得，這時候平原君發幾句牢騷，趙王當然不會和他計較。

既而轉念一想，平原君說得也在理，趙國的國力強過燕國，燕王做得到的，趙王沒理由做不到。

「既然你這麼說了，寡人就把觀津之地賜給樂毅，封他做望諸君，位列諸卿之上。

賜印璽佩劍，在邯鄲城裡為望諸君營建府邸。

」

眼看趙王准了自己所請，平原君十分高興，正要上前拜謝，忽然心中一動，想起趙王為人敏感多疑，自己一力保舉樂毅，趙王已經多心了，現在若再急慌慌地拜謝，倒好像他平原君心裡有什麼雜念，更讓趙王多想。

把身子抬了抬，卻什麼也沒說，又縮了回來。

平原君欲語還休，早被趙王看在眼裡，可又說不出什麼來，略沉了沉，問平原君：「依你看來，燕王下一步要做何打算？」

平原君再聰明，畢竟看不透趙王的心腹，哪想得到，只是自己這一猶豫，已經令趙王生了疑慮，也給樂毅種下了禍根。

可對燕國的事他倒是早就看透了，喝了一口酒，仰起臉來樂呵呵地說：「當初燕王姬職進兵臨淄之時，火焚齊國宮室陵寢，已經犯了大錯。

如今燕王姬職死了，新王繼位，立刻罷了鄒衍、樂毅，我看燕王下一步必是發兵攻克莒城、即墨，徹底蕩平齊國。

若如此，就真是可喜可賀了。

」

平原君說話辦事總是這麼一副興沖沖的樣子，對此趙王是頗有幾分反感的，淡淡地問：「燕國并吞齊國，這算什麼喜事？」

「大王，燕國伐齊，本就是為趙、魏兩國做嫁衣，可燕王並不自覺，還在妄自尊大。

如今燕國已成眾矢之的，只要燕王攻克莒城，欲殺齊王，天下各國必起而聲討。

秦、楚、韓是否出兵伐燕不好說，可魏國一定會出兵。

此時趙國就借著列國的聲勢，集兵二十萬分兩路進發：一路出桑丘、夏屋、陽城，沿大清河東進；一路出武垣、武遂、觀津，沿馬頰河東進，直至大海，立刻切斷燕國與齊國之間的聯繫，然後會盟魏國，一同攻入齊國，先破燕軍。

若能在齊國境內全殲燕軍精銳，趙國就出重兵北上攻取燕國督、亢之地，進襲薊城，若能一鼓而破燕國最好，即使不能滅燕，也要割取燕國的廣陽郡。

擊敗燕國之後，大王可與魏王、齊王會盟，三分齊地，北邊歸趙，南邊歸魏，留些殘山剩水給齊王，讓他待在臨淄城裡做他的孤家寡人好了。

那時燕齊兩國膏腴之地都入趙國之手，我趙國擴地兩千里，東得齊人漁鹽之利，北絕燕國戎兵之患，雄圖霸業已經成就一半了！」

平原君這一番激昂的話語，就連城府極深的趙王也不禁動容：「若真如此，果然是件好事。

可燕軍精勇，趙國打的是一場惡仗……」

「大王不必擔心，燕軍之勇在於燕王職勵精圖治，燕國上下萬眾一心。

可破齊之後，燕人報了破國之仇，志氣消磨，成了一盤散沙，加之鄒衍罷相，蘇代離朝，樂毅歸趙，燕國的敗落已經註定了！」

平原君飲了一爵酒，長長地舒了口氣：「古語有云：『天祚翕張，自有其數，順勢而為，必趨其利。

』一百多年來趙國如潛龍沉淵，默默無聞，自破齊以後，也該到了龍飛九霄、撥雲布雨之時了，我等拭目以待吧。

」

本文選自《戰國風雲三十年—同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