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雄」的坦誠與虛偽——說說曹操的一封「自白書」

「奸雄」的坦誠與虛偽

文〡圓月彎刀

圓月彎刀曾給自己定了個規矩：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論人非，不可隨便臧否時事、月旦時人。

這世上的是是非非，本就很難判定，不好輕易下評語、做結論，否則，就有可能既害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當然，這規矩是針對「活人」的，沒事聊聊歷史故事、談談歷史人物，倒也是一件人間樂事。

今天，圓月彎刀就斗膽說說一位鼎鼎大名的歷史人物——曹操。

反正，說曹操，曹操也到不了。

一

「奸雄」這頂帽子，曹操戴了一千多年。

這個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大反派」「老反派」，儘管已退出歷史舞台很久很久了，卻歷來是藝術舞台上的一棵「常青樹」，只不過，陰險的三角眼，狡詐的白面孔，幾乎成了他千年不變的標準臉譜。

其實，「奸雄」這頂帽子，曹操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戴上了。

東晉孫盛著有一本書，叫《異同雜語》，書里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太祖嘗問許子將：「我何如人？」子將不答。

固問之，子將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太祖大笑。

」

這段文字中的太祖，就是曹操，因為他的廟號是太祖武皇帝，所以後世稱他為魏太祖或魏武帝；許子將，是漢末名士許劭，當時以善於知人識人著稱。

大概曹操想聽聽這位大名士對自己的評價，就問他：「許先生，您看看我是什麼樣的人呢？」許劭不吭聲，也許是不願說，也許是不敢說，總之是想裝聾作啞矇混過關。

曹操哪是那麼好糊弄的？你不說，我就一直問，非得讓你開口不可。

許劭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了，於是就言簡意賅地道出了「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這句流傳千古的十字評語，於是曹操就開始擁有了「奸雄」這頂很拉風的大帽子。

不過，曹操好像對「奸雄」這頂帽子並不太當回事，因為他聽了許大名士的評語，並未惱羞成怒、大發雷霆，反而哈哈大笑。

大概，這就是「奸雄」之所以為「奸雄」罷，這等胸襟器量，豈是我輩凡夫俗子所能猜度？

二

在俺們老家那疙瘩，說一個人「奸」，雖然也有說他賊拉聰明的意思，但確實不是啥好詞兒，就是說那人肯定還賊拉狡猾、賊拉奸詐、賊拉陰險。

奸雄者，奸人之雄也。

那你想想，「奸雄」曹操得狡猾、奸詐、陰險到何種程度。

大凡奸人，不僅狡猾、奸詐、陰險，而且必定虛偽。

他若不口蜜腹劍、善於偽裝，他若不八面玲瓏、巧舌如簧，那他的「奸」如何盡情施展、大殺四方？

曹操既然是「奸雄」，那肯定也是一個虛偽得不要不要的主兒。

可是，圓月彎刀發現，大「奸雄」曹操，竟然也有坦率真誠的一面。

前段時間沒事去逛省圖書館，不經意間在茫茫書海中發現一部已經泛黃的舊書《曹操集》，大字本，上下兩冊，「文革」末期出版，編輯撰寫的「出版說明」中「揚法抑儒」的意味十足。

這部書出版時，圓月彎刀還沒出生。

喜歡偶爾懷懷舊、發發獃、讀讀書，是我的老毛病。

乍見舊書，親如故人。

於是，毫不遲疑就把它借了回來。

翻閱《曹操集》，圓月彎刀發現自己原來真的很淺薄、很無知，也發現以往對曹操的認知，不過是停留在小說演義、人云亦云的層面，即使是曹操的詩賦文章，也不過是僅僅念過中學老師教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寥寥幾句而已。

知恥而後勇，圓月彎刀帶著滿肚子慚愧，開始認真閱讀《曹操集》，讀著讀著便讀到一篇妙文，惹得筆者時而擊節嘆賞，時而會心一笑，總之是發了一通帶有濃濃小布爾喬亞味道的無聊感慨。

這篇妙文，就是《讓縣自明本志令》。

題目有點兒拗口，也挺費解，不著急，且聽圓月彎刀慢慢給您解讀一番，順便與您分享一下讀後感。

三

要解題，咱們先來了解一下這篇妙文產生的歷史背景。

漢獻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迎接東漢末代皇帝漢獻帝劉協到了許都，從此開始「挾天子以令諸侯」，看誰不順眼就滅誰，誰敢嘚瑟就打誰，經過十多年的東征西討，軍閥中比較牛逼的幾個傢伙被曹操一一給收拾了，比如袁紹、袁術、呂布、張繡等等。

到了建安十三年，戰場上人擋殺人、鬼擋殺鬼的曹操沒有任何障礙地晉升為丞相，自此更是軍政通吃、大權在握、說一不二、威震天下。

那時候雖然天下大亂，雖然沒有網際網路、高速路，但輿論工作可一點兒不落後。

樹大招風，曹操越混越好，負面輿論也就跟著來了。

天下大亂，群雄逐鹿，有槍便是草頭王，憑啥就該你曹孟德牛逼？再說，人家許劭許大名士早就說你曹操是「亂世之奸雄」，現在「奸雄」大權獨攬、把持朝政，那肯定是要廢漢自立、當皇帝坐天下的節奏！朝野上下謗議叢生，罵曹操成為當時輿論場的一股主流。

剛開始，曹操也沒把這些負面輿論怎麼當回事。

幹大事的人，還能沒人罵？還能怕人罵？讓你們這些烏鴉嘴盡情地罵吧，你們還能把我曹孟德罵死咋滴？

又過了兩年，本來聽罵聲已經耳朵起繭的曹操竟然坐不住了。

是被罵得受不了了？也是，也不是。

主要是那幫烏鴉嘴給臉不要臉、蹬鼻子上臉，現在可不僅是動動嘴皮子罵人，而且還操起傢伙要來拚命了，比如那個誰誰，就是軍閥里還沒有被滅掉的「大耳賊」劉備、「碧眼兒」孫權，就開始挑頭鬧事，一邊罵著一邊上門來討伐「漢賊」啦！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覺得一忍再忍已經無須再忍，必須堅決反擊，文的武的齊上陣，兩手都得硬！武的好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你拿刀來拚命，那我也拿刀要你的命，誰怕誰？

文的呢？這得好好琢磨琢磨，得找個好由頭，得寫篇好文章，有理有利有節地進行輿論反擊，讓那些烏鴉嘴徹底閉嘴！

很快，由頭就有人主動給曹操送過來了。

送由頭的人，就是曹操名義上的頂頭上司漢獻帝。

原來，在曹操卵翼之下窩窩囊囊、戰戰兢兢當了十幾年傀儡皇帝的漢獻帝，大概覺得給曹操封官已經封到頂了，再封就得把皇帝寶座讓給曹操了，那還有啥好法子來討好這個天天對自己吹鬍子瞪眼的大爺呢？對，給他地！封地，古代叫食邑，雖然那時候房地產業遠遠不像現在這般火爆，但所封地界上的稅收都是你的，那收入也是槓槓滴。

於是，漢獻帝把武平、陽夏、柘、苦四個縣封給曹操，白給，不要一分土地出讓金。

呵呵，曹操正苦思冥想構思那篇輿論引導文章呢，一看到這白給的贈地合同書，樂了，腦洞大開，大腿一拍，計上心來，文章的由頭有了！給我地，不要！當然也不能全不要，那有點兒太裝逼，畢竟一大家子人還要吃飯呢，我只要武平一個縣，其他三個縣原封不動還給皇帝，這樣既給了上司面子，也給自己留了實惠，而且更更重要的，是由頭，那篇輿論引導文章的由頭來了。

曹操畢竟是曹操，「奸雄」這頂帽子，可真不是誰想戴就有資格戴的，曹操那腦袋瓜子真是好使，他就能通過給皇帝還地構思出一篇絕世妙文出來。

文章由頭有了，那就趕緊召集手下那幫筆桿子們，抓緊研究出個提綱、晚上加加班拿出個初稿，然後大家湊一塊再推上兩遍，不就成了嗎？

親們，圓月彎刀必須得告訴您，那時候的材料可不是這樣推出來的，曹操這篇妙文更不是這樣寫出來的。

那究竟是咋弄成的呢？事情是這樣滴，曹操深思熟慮打好腹稿，便吩咐手下，今兒晚上誰也不准打擾我，對，皇帝老子叫我都不行，本丞相要親自寫材料，一篇很重要很重要的大材料。

這篇材料寫好了，不僅要讓那幫討厭的烏鴉嘴閉嘴，大概還能讓本丞相名垂青史、百世流芳！估計手下人都聽傻了：曹丞相，您沒發燒吧？當這麼大官了還親自寫什麼鳥材料，瘋了吧？寫篇鳥材料還想名垂青史、百世流芳，這淡扯得也太懸了吧？

四

曹丞相閉門謝客，奮筆疾書，自個加了一晚上班，一篇很重要很重要的大材料就新鮮出爐了。

對，就是這篇《讓縣自明本志令》。

至於它讓沒讓烏鴉嘴們鴉雀無聲，書上沒說，估計很難；那它讓沒讓曹大丞相名垂青史、百世流芳，這個好判斷，你看看那頂「奸雄」的大帽子他戴了多久，就該明白了。

其實呢，這些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麼呢？圓月彎刀以為，重要的是我們能通過這篇文章，看到大「奸雄」曹操率真坦誠、敢作敢當的那一面，看到一個歷史上的大人物一點兒真實的心曲，看到人性人情人心確實有那麼一點兒古今相通的地方，大概也就夠了罷。

現在大家應該明白，文章題目中的「讓縣」是什麼意思了，就是指曹操退還了漢獻帝封給他的三個縣。

「自明本志」，就是陳明自己的本來意願和志向。

「令」，是上對下的一種文體，因為曹操是大漢丞相，位極人臣，除了皇帝，其他人對他的重要指示那是必須要洗耳恭聽滴，故可用「令」，其實跟布告差不多。

文章一上來，曹操就用大量的篇幅來「自明本志」。

那他的志向是啥呢？最早，他的志向是「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

哦，原來大「奸雄」當初的願望不過是能當一個郡的軍政長官，正局級幹部。

後來，他一不小心就干到了正局級了，「後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慾望封侯作征西將軍」。

隨著官職上升，志向也水漲船高隨著大了點兒，想當征西將軍，想跨入省部級高官行列。

曹操說：「此其本志有限也。

」能幹到省部級，此生足矣。

沒想到，此後他事業越干越大，官也當得越來越順，過了省部級，又到了正國級，當上丞相了。

真是沒想到啊，你們一直罵我是野心家，其實幹到這個地步，早已大大超出俺曹阿瞞的預期了，「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說我是野心家，你們真是太冤枉我了！

到這兒咱先分析一下，曹操說的幾個當官志向，是不是真的？圓月彎刀以為，應該是真的，這符合人的本性和心理，也符合事物的發展規律，曹操的志向是隨著時勢的變化、位置的變化而變化的，實現了一個舊的願望，才又產生了一個新的志向，客觀，真實，可信，因而我們可以相信，這些是曹操的肺腑之言，不是裝逼，而是足夠坦誠。

這也啟示我們，今後對歷史書上說的那些大人物，一出娘胎就滿室金光、天降異象，尿尿玩泥巴的年紀便目空四海、胸懷大志等等一類鬼話，再不可輕信。

五

漢末三國，是我國歷史上有名的亂世，軍閥並起，戰亂頻仍，民不聊生。

曹操削諸侯、伐烏桓、抑豪強、興屯田、整賦稅、重文教，統一北方，是符合民心所向的，也是符合歷史潮流的。

曹操的歷史功績，不容抹殺。

這不是圓月彎刀說的，而是不少大歷史學家的論斷，比如錢穆、郭沫若、呂振羽等諸位先生，都肯定曹操的歷史功績。

曹操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能幹事的人，不過說他「奸」，那也是肯定的。

他是軍事家，把《孫子兵法》研究得透透滴，戎馬倥傯還忙裡偷閒給這部兵學聖典寫過注釋。

兵者，詭道也。

生逢亂世，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革命，不玩奸不耍詐，分分鐘就掛了，那不是找死嗎？

也許，曹操真的有滿腹委屈。

且看他繼續還擊。

你們不是說我想「代漢自立」、是「漢賊」嗎？可你們這幫滿嘴忠孝仁義的傢伙，又比我強多少呢？你們心裡那點兒小九九難道俺看不出來？真正想稱王稱霸當老大的，就是你們！「設使國家無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句話，披肝瀝膽，痛快淋漓，真真見出曹操的材料水平，文壇盟主、文學大家的名頭，果然不是吹出來的。

還有，你們說既然你曹操沒有野心，那幹嘛還戀棧權位、把持朝政？幹嘛不趕緊退休、辭官歸隱？好，那我告訴你們，「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

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

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

」我要是把部隊都解散嘍，真的退休回家去帶帶孫子遛遛狗，可能嗎？你們這幫傢伙能讓我安度晚年？我今天退休，估計還沒到家就被你們給滅了，一家老小都不能倖免，而且如果讓你們這幫假仁假義的傢伙執政，還指不定把國家禍害成啥樣呢。

為子孫後代考慮，為國家安危考慮，我都得繼續幹下去，儘管很累，儘管挨罵，也決不能著了你們的道，以致「慕虛名而處實禍」。

最後我再告訴你們，「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

權，堅決不交；地，可以不要！

稱心而道，無所掩飾，毫不顧忌，說得很直白，也很實在。

這篇《讓縣自明本志令》，情真意切，文辭質樸，不加雕飾，寫出了真感受、真性情，也真實反映出大動亂年代身處統治集團內部鬥爭漩渦中心的一個特定政治人物的內心狀態。

由此看來，這篇很重要很重要的大材料，曹操寫成功了。

六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

」蘇東坡沒說曹操是英雄還是奸雄，但用一「雄」字以稱之，絕妙至極。

曹操究竟是本色英雄，還是虛偽奸雄，這個問題可能還要爭論個千百年。

圓月彎刀對此並不關心，更不敢妄下斷語。

只是，讀完這篇《讓縣自明本志令》，著實為曹操的坦誠率真、文採風流震驚了一把。

作為身處亂世的一個封建社會政治人物，能夠不說空話套話假話，而是大膽地誠實地說真話、說人話、說自己想說的話，那是非常非常難得的。

真，文章就能有價值；真，人也就會不那麼惹人厭。

就沖這個，圓月彎刀也要給曹丞相點個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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