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政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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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以來,中美貿易談判的話題物議沸騰,各路專家激揚文字指點江山。

但其實早在兩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時代,中國就誕生了全世界第一部貿易戰方法論:《管子》。

這本書講述了一位精明強幹的技術官僚——管仲,是如何輔佐一位雄心壯志的英明君主——齊桓公,來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

齊桓公,姓姜名「小白」,因此老同志管仲的這本書,也可以叫做《帶小白上王者指南》。

這裡面就記載了管仲如何策劃和發動一場經典貿易戰。

這場貿易戰發生在齊國與鄰國魯國之間。

魯國也是東方大國,常常讓齊國感到如芒在背。

魯國盛產上好的絹布,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說的就是這種布。

於是管仲琢磨出一個方法:讓齊桓公和公卿大夫們都穿上魯縞,基層幹部和老百姓都紛紛模仿,齊國上下都掀起了魯縞style。

與此同時,管仲下令關停齊國的織布企業,所有布料從魯國進口。

同時告訴魯國的商人們:給齊國帶一千匹布,賞三百金,帶一萬匹布,賞三千金!魯國看到貿易順差迅速擴大,便大搞產業扶持計劃來出口創匯,老百姓也紛紛都跑到城裡「棄農織綈」,真正的戰略資源——糧食的生產卻逐漸停滯。

這時管仲卻突然祭出狠招:宣布齊國停止進口魯縞,同時禁止向魯國出口糧食。

魯國見狀大慌,連忙讓老百姓關掉紡織廠去改種糧食,但糧食一時半會種不出來,於是整個國家便陷入饑荒,隨後國民紛紛叛逃齊國,魯國自此變成齊國小弟。

隨後管仲如法炮製,對萊莒、楚國、代國、衡山都採用了這樣的戰術,屢戰屢勝。

聽起來老祖宗的智慧非常高大上,但可惜的是:《管子》中的這個故事並非史實。

春秋時期的物流和商業還沒有發達到可以用貿易順差來改變一個國家的產業政策的地步。

《管子》中的故事大多數是由信奉管仲治國方略的戰國大V們編出來的,正經史書里並沒有相關記錄。

不過《管子》這本書雖非管仲親著,但很大程度上詮釋和總結了管仲的治國方略:鹽鐵專營、貧富有度、國准輕重。

這其中「鹽鐵專營」是管仲首創,對此管仲認為:老百姓喜歡被給予,不喜歡被剝奪,所以要讓人民看見政府的恩惠,但不能看見政府的剝削(民予則喜,奪則怒…故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

所以由國家來壟斷鹽鐵這種國計民生的產業,賺取暴利,遠勝過直接向百姓徵稅。

這不禁讓人感嘆,老祖宗的智慧的確能穿越幾千年啊。

其他的諸如「貧富有度「、「國准輕重」等,也都是非常超前的經濟思想。

兩千三百年後,西方的《國富論》才姍姍來遲,中國其實已經在經濟制度探索方面開了個好頭。

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的故事,激勵著一代代中國知識分子,儒家法家對其推崇備至,比如孔子給予了管仲極高的評價,而諸葛亮還在躬耕南陽時,就自比管仲了。

在中華帝國的歷史上,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在王朝行進至某個時期,會出現一位像齊桓公那樣雄心壯志的英明君主,和一位像管仲那樣運籌帷幄的技術官僚,他們一起攜手來推進對帝國至關重要的財政改革。

如果改革頂住壓力順利推進,那麼王朝會迎來中興;但如果改革失敗,王朝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英明君主+技術官僚+財政改革」這套組合,還會在中國歷史上出現很多次,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其實都在歷史的輪迴當中。

春秋戰國時期,卓越的技術官僚如過江之鯽不斷湧現。

除了管仲之外,「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子產,「縱橫捭闔,兼六國相」的蘇秦,「用舍進退,政商通吃」的范蠡等都是技術官僚里的佼佼者。

當然,他們的故事都不如另外一位絢爛而慘烈:用改革搭建中華帝國千年框架的公孫鞅。

戰國初期,地處偏僻的秦國經濟落後,民風彪悍,給什麼政策都拉不來人才落戶。

勵志圖強的秦孝公上台後迅速啟動了秦版的「千人計劃」:六國的人才只要願意來秦拉動GDP,給高薪給房子給封地,連後代都安排好。

不被魏王所看重的公孫鞅聞訊而來,在向秦孝公獻上了一套富國強兵的變法計劃後,立即被奉為秦國改革的總設計師。

公孫鞅,衛國子弟,輔秦孝公變法,在秦執政十九年,被封於商地,後世稱之為商鞅。

改革不是請客吃飯,首要任務是統一認識。

在變法之初,公孫鞅組織了一次真理標準的大討論。

世族領袖甘龍、杜摯等主張「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認為沒有百倍的利潤不去改變法規,沒有十倍的效果不要更換工具。

顯然,「一些老同志思想還停止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馬克思教導我們300%的利潤就足以讓人鋌而走險了。

商鞅同志倡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指出一切應該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只要真的對國家有利,就不用顧忌舊法而不敢變革。

在秦國上下打破了「凡是舊法就不能變革,凡是祖制就要遵循」的思想牢籠後,便走向了改革之路,秦孝公和公孫鞅這對「英明君主+技術官僚」組合,開始登場了。

*商鞅徙木立信,《大秦帝國》,2009年

管仲治理國家的思路是藏富於民,強調倉廩實而知禮節,《管子·治國》開篇就強調:「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

」而商鞅卻走上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在《商君書·弱民》的開篇就赫然寫道:

「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弱民和強國,只為做一件事情:把秦國改造成一個農戰國家。

《商君書·墾令》詳細講述了商鞅將秦國各行各業人士驅為農戰之民的各種措施:將商業、手工業、運輸業、旅店飯館、鹽鐵統統國有化,由政府經營,將全社會都充分動員,圍繞「農耕和戰爭」兩項任務而工作。

同時將階級跨越的途徑唯一化,只有通過戰爭中贏得軍功才能實現階級跨越。

(利祿官爵摶出於兵,無有異施也——《商君書·賞刑》)為了強化改革,商鞅甚至廢除了貴族公爵的世襲制,推行軍功爵制。

沒有軍功,即使是「二代」們也窮困潦倒。

這些舉措秉承國家農戰主義思想,如同大刀一樣,向秦國的既得利益集團頭上砍去,在秦孝公的支持下,秦國迅速脫胎換骨,變成一架恐怖的戰爭機器。

在商鞅完成改造之後,秦國立即就開始了馬不停蹄的對外戰爭。

在巔峰時期,秦國有8%-20%的人口都是軍隊,而其他人口都是提供軍需和軍糧的戰備力量。

而東部六國自身都是社會屬性相當重的國家,在面對秦國這樣戰爭機器的時候毫無勝算,這就是白起王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背景。

後世習慣將秦國的崛起歸因於法家思想和連橫的外交政策,但忽視了商鞅變法背後的國家農戰主義。

而當秦滅六國之後,二世而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農耕的供給仍然源源不斷,但是戰爭能提供階級上升之路卻被封死了。

始皇帝之所以要在戰爭之後建長城、挖靈渠、修陵墓,搞一大堆超級工程,其目的就是輸出因農戰主義而形成的巨大產能。

但與戰爭能快速獲取巨額利潤不同,這些基建工程提供的收益並沒有那麼快,當產能提供不了利潤,就形成了產能過剩。

只不過秦國這台機器的產能有點危險,是軍隊。

從這個角度來看,秦帝國亡於沒有及時的進行供給側改革。

商鞅的變法獲得了成功,但因為在改革中觸犯了舊有貴族等利益集團,所以在秦孝公死後,這位失去了政治靠山的技術官僚下場慘烈,最終被五馬分屍。

但新體系的既得利益者——秦國軍方,最終將商鞅的變法繼續推進了下去。

「秦孝公+公孫鞅」這對組合,雖然技術官僚商鞅同志最後被反攻倒算,但改革卻是成功的。

下一對出場的搭檔,面對的利益集團遠比秦國的貴族公爵們難對付的多。

漢初,國家久經戰亂,生靈塗炭。

蕭何為國家制定了輕賦稅、休養生息的國策,蕭規曹隨,國家迅速恢復了元氣,迎來了「京師之錢累百巨萬,太倉之粟陳相因」的盛世文景之治。

但在這一過程中,也埋下了隱患。

這一階段為了更好的發展經濟,不僅「弛山澤之禁」,放開鹽鐵專營,甚至連鑄幣權都下放給地方,這直接導致大漢帝國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泛濫。

比如給漢文帝「吮癰舐痔」的鄧通,在被賜予了幾座銅礦後,開始造幣,立即富比王侯。

以鄧通為代表的大漢富豪,依靠經營冶鐵、煮鹽、屯糧、放高利貸等業務積累了巨額財富,並不斷買通權貴、購置田地,形成了非常強悍的地方勢力。

雄心勃勃的漢武帝登基後,就迫不及待地整備軍事力量,準備打擊匈奴。

想要打贏對匈奴曠日持久的戰爭,首先就要弄到足夠的錢,這時,雄才壯志的英明君主到位了,缺的就是一位能夠運籌帷幄的技術官僚。

對此,漢武帝選擇了長期陪伴自己讀書的密友,十三歲就以「精於心算」而名聞洛陽的桑弘羊。

這位漢武帝的鐵桿密友,為他拿出了三個充盈國庫的殺手鐧:鹽鐵專營、平準均輸、算緡告緡。

「鹽鐵專營」就是將鹽、鐵、酒這樣的剛需行業的運營權從富豪們手裡拿回來。

而「平準均輸」則是指在全國各地設立經商國家隊,用行政手段干預商品價格,平抑物價,打擊投機倒把。

而「算緡告緡」則更加具有中國特色:收財產稅,同時發動群眾舉報隱瞞資產的富人,一經查出盡數沒收,而對敢於告發的人,則賞給他沒收財產的一半。

這些政策使得國庫充沛。

有了這三大政策做後盾,漢武帝才能修朔方城、北伐匈奴,南平百越,成為千古一帝。

從某種角度上說,把匈奴打的潰不成軍的並非是衛青、霍去病們,而是這位運籌帷幄的技術官僚。

但付出代價也非常大,那就是中產階級的民不聊生,各路商賈富豪們大罵桑弘羊王八蛋。

跟商鞅一樣,「英明君主」撒手人寰後,「技術官僚」就會面對利益集團的反攻倒算。

在漢武帝去世後,受壓制的商賈集團就迫不及待地攻擊桑弘羊,他們派出的是利益集團的代表,託孤重臣大司馬霍光。

霍光也是久經考驗的老同志,深諳鬥爭藝術,他沒有選擇跟桑弘羊直接撕逼,而是組織全國六十多位「人民代表」召開了一次經濟工作會議,討論國家的經濟政策。

漢朝的「人民代表」,簡單說就是由民間公知和私營老闆,這些人也被稱為「賢良文學」。

霍光從全國招來的這六十多位人民代表中,有一位熟讀《春秋》的知識分子桓寬。

在會議結束後,回到老家後把這次會議的主要內容整理出了一本書,起名為《鹽鐵論》,而這本書從誕生到後來的命運都堪稱傳奇。

根據《鹽鐵論》記載,在這場會議中,正方是桑弘羊,主張鹽鐵專營,重視工商業,同時積極擴大政府職能,對外擊匈奴平百越,對內擴大消費內需,調節貧富差距;反方是「賢良文學」,強調應該縮減政府財政支出,重農抑商,將山海之利歸還給百姓,無為而治。

會議從始元六年(前81年)二月召開,一直開到同年七月,整整辯論了半年,這是中國歷史上水平最高的一次宏觀經濟政策會議,辯論雙方就國家的體制、歷史、文化、時政展開了全方面的論戰。

多年來為漢武帝籌措軍費的桑弘羊,深知維繫國家支出所費甚巨,賑濟百姓、軍旅物資、充盈國庫都需要大量的錢。

將鹽、鐵、酒這樣的暴利行業由國家壟斷,對國家有利,同時還可以平衡社會貧富差距,防止富豪通過壟斷這些行業,攫取巨額利潤,形成地方割據實力,威脅政府安全。

而出身自農耕的賢良文學們則指出國家專營鹽鐵容易粗製濫造,強買強賣。

利潤不會憑空產生,國家通過鹽鐵專營獲取的利潤還是從百姓身上拿走的。

鹽鐵論戰的結果,是霍光支持的「賢良文學」一派大獲全勝,最終大漢帝國廢除了全國的酒類專賣和關內鐵官,鹽鐵專營被取締。

而霍光也通過這種形式,動搖了桑弘羊改革的合法性和權威性,這背後的鬥爭藝術在歷朝歷代都被重演。

而《鹽鐵論》這本書,之後雖然歷代流傳,但並沒有得到特別的關注,直到明清時期才有人開始校注。

這本書真正的人氣高潮,居然是十年動亂階段。

1974年,在文革最後一場思想運動「評法批儒」中,《鹽鐵論》作為儒法論戰的典型,被拿出來學習和研讀。

*「評法批儒」,1974年

在這場論戰後的一年,桑弘羊就和商鞅一樣,被以謀逆罪滿門抄斬,從這個角度來看,技術官僚的功勞越大,風險就越大。

而隨著桑弘羊的財政改革被中止,大漢王朝很快也結束了自己最輝煌的時光。

在鹽鐵論戰一千年後,擅長砸缸的司馬光和不愛洗澡的王安石,關於桑弘羊的改革又來了一次互噴,拉開了中國歷史上最剛烈的一次變法對決。

王安石:國庫空虛是因為沒有好的財政部長!

司馬光:呵呵,所謂好的財政部長不過是收收人頭稅,搜刮民財而已。

結果無非老百姓窮困潦倒,社會動盪,這難道有利於國家建設四化?

王安石:非也非也,真正好的財政部長不向老百姓加稅,國庫也能充盈!

司馬光:你可拉倒吧!天下的財務是守恆的,不在老百姓手裡就在國庫里,想方設法從老百姓手裡掏錢,危害比加稅還大。

這都是桑弘羊騙漢武帝的把戲,司馬遷寫下來是嘲諷漢武帝糊塗的。

王安石:國庫空虛是因為沒有好的財政部長!

司馬光:呵呵,所謂好的財政部長不過是收收人頭稅,搜刮民財而已。

結果無非老百姓窮困潦倒,社會動盪,這難道有利於國家建設四化?

王安石:非也非也,真正好的財政部長不向百姓加稅,國庫也能充盈!

司馬光:你可拉倒吧!天下的財務是守恆的,不在老百姓手裡就在國庫手裡,想方設法從老百姓手裡掏錢,危害比加稅還大。

這都是桑弘羊騙漢武帝的把戲,司馬遷寫下來是嘲諷漢武帝糊塗的。

王安石跟司馬光的爭論,大背景是大宋王朝的家底薄弱,這個禍根在趙匡胤黃袍加身那一刻就埋下了。

由於宋朝的皇權合法性弱,所以提出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是宋朝版本的白馬之盟,是皇權合理性的基礎契約。

然而從權臣走上皇位的趙匡胤深知權力決不能旁落,採取了一系列加強中央集權的措施,而代價就是對官僚體系們在利益上讓步。

在讓眾多軍事將領解甲歸田後,大宋王庭給予豐厚的利益補償,同時不阻止他們兼并土地。

另外,為了得到後周遺老遺少的支持,將大批舊官僚留任,同時善待後周子孫,賜給他們丹書鐵劵,水滸傳中小旋風柴進作為後周子孫,只是一個小地主卻擁有免死金牌。

用利益交換權力,這一招也是穿越千年啊。

然而隨著賣官鬻爵、科舉取士、恩蔭授官等路徑跨入官僚體系的士族越來越多,官僚機構像吹氣球一樣膨脹。

據我們的包青天統計,宋真宗時文武官員總共9785 人, 到宋仁宗時內外官僚總數達17300餘人,在不到四十年里就翻了一倍多,人浮於事的冗官體系已經成為了宋朝財政的惡性腫瘤。

比冗官更加讓大宋財政喘不過氣來的則是冗兵帶來的天量軍費,上承五代十國的宋朝北有大遼、南有大理、西有吐蕃、西夏,強敵環伺,壓力重重。

而深憚黃袍兵變重演的宋朝採取了一系列措施極力削減帶兵將領的兵權,採用了「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武將定期輪換制度,同時皇帝直接掌控兵權,由文官管理。

這種制度下, 極大的削弱了前線軍隊的戰鬥力。

縱覽北宋歷史,少有能拿得出手的名將。

少數對外戰爭的勝利也是靠范仲淹這樣不世出的文武全才,這種缺少強烈人格魅力將領的情況直接導致了後世的靖康之恥。

小說《水滸傳》里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被搞得家破人亡,居然都沒有手下兵變,側面反映了武將和士兵之間感情寡淡。

宋朝的解決方案是質量不行,數量來湊。

據《宋史·兵志》統計,宋太祖開寶年間 (968-975), 全國兵籍 「總三十七萬八千, 而禁軍馬步十九萬三千」;而宋仁宗慶曆年間(1041 -1048), 全國兵籍「總一百二十五萬九千, 而禁軍馬步八十二萬六千」。

從968年到1041年短短73 年中, 北宋軍隊增長了3.3倍,其中歸北宋中央直接掌管的禁軍增長4.2倍。

隨之而來的就是軍費的急劇膨脹,從當時北宋國家財政總支出來看, 「養兵之費 ,在天下十居七八」。

龐大的官僚體系、前所未有的軍費支出再加上「檀淵之盟」的綏靖外交。

宋朝財政支出的壓力非常大,頻頻出現財政赤字,導致「百年之積 ,惟存空簿」。

當勵精圖治的宋神宗登上皇位後,面對「冗官」、「冗兵」財政積弱的北宋政權,迫切的希望有人能站出來幫他改革國家。

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宋神宗遇上了王安石,「英明君主+技術官僚」的搭檔又登場了。

王安石沒有被神宗重用之前,已經頗具才名,但在高中進士後,他卻拒絕調入中央,而是選擇去鄞縣當知縣。

在地方上,王安石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執政思路,他興修水利、搞政府低息貸款、推行財政稅收統計,堪稱宋朝達康書記。

這種在地方上的成功讓王安石堅信,如果把改革推向全國,也一定會成功。

宋仁宗、宋英宗幾次想把王安石調入中央,王安石都拒絕了,他在等待著一個值得託付的明主。

熙寧元年,宋神宗即位不久,就立即將王安石召為翰林學士,第二年就將他升為參知政事(國務院副總理),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

王安石上台後雷厲風行的頒布了均輸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置將法、保甲法等數十種新法。

這些變法的核心,梳理出來其實就是三個方面:一是政府宏觀調控下積極發展經濟,建立經商國家隊,財政開源;二是用青苗法,方田均稅法來縮小貧富差距,同時限制富豪進入茶鹽酒等暴利行業;三是軍事改革,推行保甲法,裁減老弱兵士,合併軍隊編制,不僅節省了天量的軍費,而且直接提高了軍隊戰鬥力,為後來的熙河開邊消滅西夏提供了基礎。

王安石的政策一出台,就遭到了士族階層的強烈反對。

而王安石也針鋒相對的提出了著名的三不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雙方的論戰和朝堂鬥爭堪稱刀光血影。

首先是輿論上的質疑,原本和王安石私交不錯的司馬光連寫了三份公開信給王安石批評他「用心太過」、「自信太厚」、「求治太急」。

作為歷史上一等一的議論文好手,王安石針尖對麥芒的進行了駁斥,留下名篇《答司馬諫議書》,總結對方是「侵官、生事、爭利、拒諫」。

朝堂之上幾乎所有的大臣都反對新法,兩朝宰相富弼稱病告退,以示反對;原宰相韓琦上書全面否定青苗法;御史中丞呂誨上書大字報,例數王安石十大罪狀……而本來就生性狂狷的王安石則表現的非常強硬,這位不修邊幅不愛洗澡的天才直言:所謂儒者,皆為庸人。

在宋神宗的支持下,一連罷免了幾十位反對派。

以司馬光為首的反對派和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在鬥爭中都越來越極端,最終到了凡是對方支持的,就要反對的地步。

一定要把對方打倒打臭。

蘇軾因為詩詞里暗諷變法破壞民生,被變法派搞了個烏台詩案,差點命都丟了。

還是王安石勸宋神宗「聖朝不宜誅名士」,才保住性命。

甚至連王安石十三歲的兒子都放出狠話:「砍掉韓琦、富弼的頭掛在菜市口,變法才能成功。

」 這可比多少年後那個愛玩搖滾的林副統帥之子彪悍多了。

但王安石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朝堂之上的官員,而是整個國家。

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田頭小吏,用司馬光的話說,王安石是在力戰天下之人。

反對新法的浪潮一陣高過一陣,新法的推行也逐漸在底層走樣,青苗法變成了強制接待,免役法變成了強制原本不需要服役的老少婦孺也要交錢……

在這種情況下,堅定支持王安石的宋神宗也恍惚了,宋神宗感到自己的皇位受到了威脅。

老宰相文彥博更是對宋神宗直言:

「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王安石在逐漸失去了宋神宗的支持後,也無力將改革繼續推進,在協助自己改革的兒子英年早逝後,選擇告老還鄉。

而支持他推行新法的跟隨者們,也馬上就被打倒。

司馬光上台後,直接廢除了他的所有新法。

後世雖然也有試圖恢復部分新法的蔡京等人,但也無力改變大環境。

1085年,宋神宗駕崩;第二年,王安石也病逝於江寧。

不過雖然變法沒有成功,但王安石並沒有落得公孫鞅、桑弘羊那樣的下場,死後仍然獲贈太傅。

當然,未能實現「富國強兵」的大宋王朝,結局就慘澹的多了。

中國歷代王朝里那些由英明君主和技術官僚發起的改革,都有內在的邏輯可循。

在王朝建立之初,國家通常放開鹽鐵管制,來鼓勵生產,發展經濟,保護個人財產。

但在這個過程中,又不可避免地產生由商賈富豪和士族官僚構成的利益集團。

當利益集團壟斷了太多生產要素後,國家財政就會吃緊,貧富差距就會拉大,進而威脅到社會的正常發展。

怎麼辦?只能改革。

改革方向殊途同歸,都是以管制暴利行業,採取階梯稅制來縮小貧富差距,加強中央集權。

但這種以剝奪鹽鐵暴利和徵收財產稅為基礎的財政改革,本質上是拿既得利益集團開刀,這註定將遭遇利益集團的反撲。

秦孝公+公孫鞅組合:秦孝公支持商鞅廢除貴族世襲制,以農戰立國,使秦國迅速崛起,最終六王畢,四海一,但商鞅最終在秦孝公死後,被秦國貴族們以謀反為名車裂。

漢武帝+桑弘羊組合:桑弘羊推行鹽鐵專營、算緡告緡,北擊匈奴、南平百越,樹立大漢天威,但桑弘羊最終在漢武帝死後,捲入與霍光的政治鬥爭,最終被滿門抄斬。

宋神宗+王安石組合:王安石主持熙寧變法,收復河湟,充盈國庫,為殲滅西夏奠定基礎,但最終新法推進失敗,大宋的「富國強兵」之夢破滅,在宋神宗死後,王安石也積鬱而死。

歷史上的其他財政改革者張居正、劉晏等也罕有善終,「觸動利益比觸及靈魂還難」,這絕非虛言。

改革可能是找死,但不改革一定是等死。

對此《鹽鐵論》對此早有論述:智者有百人之功,愚者有不更本之事。

人君不調,民有相萬之富也。

此其所以或儲百年之餘,或不厭糟糠也。

民大富,則不可以祿使也;大強,則不可以罰威也。

非散聚均利者不齊。

(人的能力有百倍的差距,政府不調節貧富差距,就會出現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割據勢力擁有的財富和權力將對政權造成影響,一定要縮小貧富差距。

而《21世紀資本論》的核心觀點幾乎如出一轍:在自由市場經濟下,資本收益率將永遠大於經濟增長率,貧富差距將會越來越大,只有向利益集團採取高稅收才能使系統維持下去,然而控制資本主義社會的精英可能寧可看到這個系統崩潰,也不會願意讓步

所以,一個國家的財政改革史,意義遠超技術層面的固有範疇。

我們的某位總理也曾經說過:「一個國家的財政史是驚心動魄的,如果你讀它,會從中看到不僅是經濟的發展,而且是社會的結構和公平正義。

英明君主、技術官僚、利益集團,這三種力量刀光劍影的千年交鋒,仍然迴蕩在歷史的天空之上,並時不時地,照進我們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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