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之戰背後的秘密,賈詡?曹丕?卞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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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驚變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月,曹操在宛城遭遇了他人生最離奇的一次危機。

曹操這個人戎馬一生,遭遇過無數次危機。

三十六歲那年他參與討伐董卓,在滎陽被徐榮打得慘敗,連人被馬都被箭射中,若不是曹洪捨命保護,幾乎就死在戰場上;四十六歲的時候,他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差點被一名近在咫尺的刺客刺殺;五十七歲那年,他在潼關被馬超的關西聯軍半渡而擊,險些晚節不保。

但是曹操這一生的所有危機加到一塊,都不及他在宛城遭遇的這一次這麼有戲劇性、這麼離奇、這麼充滿了重重迷霧。

圍繞著這次危機的種種隱情,更是宛如絲線般繁複雜亂,直至許多年後,仍舊能讓人們感受到它的餘波迴蕩,影響無比深遠。

要捋清這次事件的脈絡,還得要從董卓進京說起。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何進要誅殺十常侍,從關西召回了大軍閥董卓。

董卓沒有孤身一人回京,他帶了大批如狼似虎的西涼士卒,這些士兵由對董卓忠心耿耿的關西將領們統帥著,成為他獨霸朝政的武力基石。

這些將領中有大名鼎鼎的呂布、李傕、郭汜,還有知名度稍微遜色一點的樊稠、牛輔、張濟。

在牛輔的手下,有一個中年人叫做賈詡,他的智謀深不可測;在張濟手下有一個年輕將軍,是他的族侄子,叫做張繡。

賈詡與張繡應該互相認識,彼此見過面,可能交情還不淺。

西涼軍的好日子很快便結束了。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董卓死在了呂布和王允的手裡,西涼軍團分崩離析,人心惶惶。

李傕、郭汜和張濟等人彼此商量,乾脆分好行李跑路算了。

這時候,賈詡站出來,提了一條被譽為三國第一毒計的建議:「聞長安中議欲盡誅涼州人,而諸君棄眾單行,即一亭長能束君矣。

不如率眾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長安,為董公報仇,幸而事濟,奉國家以征天下,若不濟,走未後也。

」意思是與其逃跑,不如殺回長安為董卓報仇。

有了賈詡的鼓勵,西涼諸將鼓起勇氣殺回長安。

一番大戰下來,結果是王允身死,呂布敗走,只剩下一個孤苦伶仃的漢獻帝劉協,淪為西涼將領的傀儡。

從此以後,漢朝的中央權威徹底崩潰,群雄趁機崛起,天下真正進入大亂的時代——裴松之指責說,賈詡是東漢走向滅亡的劊子手,這個評價不算公允,但也不算太離譜。

按照常理推斷,能夠以一句話滅亡漢朝的人,一定是個雄心勃勃的大野心家。

可賈詡的表現,卻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既不爭功,也不奪權,婉拒了西涼軍的犒賞,反而斡旋於西涼軍與朝廷之間,小心翼翼地呵護風中殘燭的漢室,許多漢臣因他而得以活命。

李傕、郭汜在長安鬧得越來越不像話,賈詡決定離開這塊是非之地,遂找了個藉口,前往華陰投奔他的老鄉段煨。

同時離開長安的,還有張濟與張繡。

張濟一向看不起李傕、郭汜這兩個傢伙,乾脆帶領自己的部屬前往弘農駐紮。

當時遍地饑荒,缺衣少食。

張濟手下士兵甚多,沒有糧食吃,只得向南進攻荊州的穰城。

結果在攻城之時,張濟中箭而死,他的侄子張繡順理成章地接管了整支軍隊,移屯到了宛城。

張繡終於開始獨當一面,可是他的部隊缺少糧草,又四面受敵,這個老大不好當。

在他困惑之際,張繡忽然想到了賈詡。

張繡聽說,賈詡在段煨那裡過得並不愉快,一直被後者猜忌。

張繡便寫了封信給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襄助。

賈詡權衡再三,決定前往宛城。

有人勸他說這麼一走了之,會引起段煨的猜忌。

賈詡卻回答說段煨這個人,表面熱情,生性多疑,我在這裡待久了,早晚要出事。

現在我走了,他反而會指望我成為外援,必能厚待我的老婆孩子。

果然如賈詡所預料的一樣,段煨歡天喜地把他送走,對他留在華陰的老婆孩子關懷備至——從這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賈詡把人性看得有多麼透徹。

張繡對賈詡的到來喜出望外,以小輩的身份執禮。

至此,我們故事中的兩個主角合流一處,開始了在南陽(宛)的割據生涯。

時間一轉眼便到了建安二年。

故事的第三位主角——曹操終於出現,騎著他心愛的寶馬絕影朝著宛城飛馳而來。

這幾年曹操幹得不壞,他把最大的威脅呂布打回徐州,重新奪回了兗州的控制權。

更重要的是,他聽從了荀彧的建議,把漢獻帝劉協迎到了許都,開始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好日子。

在東有呂布、北有袁紹的壓力下,曹操決定著手剪除許都周圍的威脅,以便為接下來的大戰做準備。

第一個落入他視野的,就是盤踞宛城的張繡。

曹操點齊大軍,前往宛城討伐。

當曹軍走到淯水的時候,張繡忽然派來一個使者,宣布投降。

對於張繡的這個決定,曹操喜出望外。

張繡是一員驍將,麾下又是同時代戰鬥力最為兇悍的西涼兵,能夠兵不血刃拿到這樣一支軍隊,絕對是天降橫財。

張繡在信里說,希望曹公能夠前往宛城受降,曹操欣然應允。

根據歷史記載,當時曹操帶去宛城的部隊並不多,跟隨左右的只有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以及大將典韋。

這是一種誠意的姿態,表明了受降者的坦蕩胸襟與信賴。

曹操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種坦蕩的胸襟最終卻讓他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

曹操帶著兒子、侄子和愛將抵達宛城之後,受到了張繡的盛情款待。

在席間,曹操看到了一個生得極其秀美的女子。

這個女人是張濟的老婆、張繡的嬸母。

她的姓名早已經失傳,《三國演義》里稱她為鄒氏,為了行文方便,我們姑且如此稱之。

鄒氏的相貌一定很漂亮,否則也不會引起曹操的垂涎。

曹操這個人十分好色,他看到美人當前,竟不顧她孀居寡婦的身份,公然納她為小妾。

這個舉動讓張繡大為惱火,自己剛剛投降,曹操就把嬸母納為姬妾,這若是傳出去,天下都會以為張繡是賣嬸求榮。

這時候的張繡,心理開始失去平衡。

然後曹操又在這座天平上加了另外一個重量級砝碼。

曹操看到張繡麾下有一員大將叫胡車兒,生得威風凜凜,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從兜里掏出金子親自賞賜給他。

任何時代,收買貼身警衛員都是件極其敏感的事情,曹操這麼做,讓張繡以為他打算買通左右來刺殺自己。

曹操在宛城的橫行無忌,讓張繡心中非常恐懼,他開始對投降這件事感覺到後悔。

這時候,賈詡向他獻了一條毒計。

在賈詡的策划下,張繡假意向曹操請求,說我軍駐紮在城外低洼處,想搬遷到高一點的地方。

曹操允許了。

張繡又說,這次搬遷路過您的營地,我們的車子少,承受不了太重的物品,士兵的鎧甲能不能讓他們自己穿著。

曹操也同意了。

按說這種要求應該會引起曹操的疑惑,可他那時候沉迷於鄒氏,根本無暇理會。

於是,張繡軍身披重甲,進入曹軍營地突然發難。

猝不及防的曹軍大敗。

曹操在驚慌之際奪馬就逃,典韋守在門口,力抗幾十倍的西涼士兵,最後英勇戰死。

曹操殺出營地以後,又被射中坐騎,長子曹昂把自己的馬讓給曹操,自己卻與曹安民一同戰死。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宛城之戰。

宛城之戰以後,張繡與曹操恢復了戰爭狀態,多次爭鬥。

一直到官渡開戰前,張繡聽從賈詡的建議,第二次投降曹操。

曹操當時正處於與袁紹對峙的緊要關頭,張繡的投誠無異於雪中送炭。

曹操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不僅給自己的兒子曹均跟張繡的女兒訂了一門親事,還封了兩千戶的封邑給張繡——要知道,連曹操最親信的將領都沒被封過這麼多封邑。

曹操讓全天下人都看到,他曹孟德愛才如命,連宛城的仇都可以一笑泯之。

在曹操擊敗袁紹以後,張繡跟隨曹操北征烏丸,還沒抵達,便離奇地死掉了。

《三國志》里沒提他是怎麼死的,《魏略》里卻給我們講了一個有點讓人心寒的故事——

曹操的兒子曹丕多次請求會見張繡,見到以後,曹丕怒髮衝冠,大聲叱責說「你殺了我兄長曹昂,怎麼還有臉敢在我家混吃混喝。

」張繡聽了以後非常害怕,很快便自殺身亡。

這一條記載里充滿了疑點。

張繡是曹操為了宣揚自己愛才而豎立起來的統戰人物,是擺在櫥窗里給天下人看的。

所以曹操絕對不會追究張繡在宛城的黑歷史,否則就會讓天下人看到笑話,把他曹孟德當成一個沽名釣譽、毫無誠信的偽君子。

曹操尚且不敢提及那段歷史,曹丕又怎麼敢跳出來亂講話?曹丕那一年,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個口無遮攔的小孩子,不會不知道追究宛城之戰的嚴重性。

除非是有人在背後授意曹丕這麼做。

再者說,曹丕當時不過是曹操的子嗣之一,是否是曹操接班人尚無定論。

張繡身為統軍大將,何至於對這麼一句話害怕到要自殺?

除非張繡覺察到曹丕是被人授意這麼做。

綜合種種跡象表明,張繡自殺的幕後推手,正是曹操本人。

曹操從來沒有忘記宛城的仇,只不過恪於袁紹強大的壓力,不得不厚待張繡,以示自己有容人之量。

現在袁紹已經滅亡,整個中原無人能抗衡曹操。

這時候,曹操覺得差不多該秋後算帳了。

可把張繡直接推出去殺了是不行的,政治上影響太壞。

於是曹操便授意自己的兒子曹丕出馬,張繡面對曹丕的指責,完全心領神會,卻又無可奈何。

他知道曹操不會放過自己,為了自己家族的安全,這位西涼將領只能無奈地選擇了自戕。

之前的隱忍,是曹操身為一個政治家的手段;如今的翻臉,是來自一個父親的復仇。

就這樣,曹操雙手乾乾淨淨地除掉了張繡,沒有背負任何挾私報復的罵名。

疑點就在這裡出現了。

如果我們沒記錯的話,宛城之戰,是張繡和賈詡兩個人聯手做出來的——更準確地說,是張繡聽從了賈詡的策劃,才反叛曹軍,襲殺曹昂、曹安民與典韋。

現在真兇之一的張繡死了,那麼另外一位主謀賈詡呢?

賈詡沒有被打擊報復,更沒有被殺死。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賈詡的地位與日俱增,逐漸成為曹魏陣營舉足輕重的謀士,幾能與荀彧、荀攸叔侄抗衡。

甚至在魏國最關鍵的立嗣問題上,曹操別人都不問,偏偏要問這位賈詡的意見。

賈詡的看法,最終給曹丕、曹植的立嗣問題一錘定音,決定了魏國接下來的政治走向。

等到曹丕篡漢當上皇帝以後,賈詡被封為太尉,位極人臣。

這位老人一直活到七十七歲才去世,結束了傳奇般的一生。

與張繡相比較,賈詡的人生可謂是風光無限,當了大官,出了大名,長壽人瑞,而且還得以善終。

當我們帶著這種想法重新去看史書的時候,便會發覺許多有趣的細節。

在陳壽撰寫的《三國志》中,《曹操傳》《張繡傳》《典韋傳》里都提及了宛城之戰,寫得都非常詳細。

可是,這些記載里都絕口不提賈詡的名字,只說「繡掩襲太祖」「繡復反」云云,仿佛賈詡根本不存在。

到了《賈詡傳》里,更有趣了,整個宛城之戰這麼一個重大事件乾脆被全部刪掉了,前頭講完賈詡投奔張繡,下一段便非常突兀地開始講張繡與曹操的第二次交戰。

一直到等到許多年後裴松之為《三國志》做注,才明確地提出了「繡從賈詡計」。

在這個分歧上,我更相信裴松之。

張繡對賈詡一向言聽計從,前期與劉表結盟,後期放棄袁紹投降曹操,都是出自賈詡的建議。

宛城之戰這麼大的決策,張繡絕對不可能繞過賈詡單獨行動,或者可以這麼說,沒有賈詡的慫恿,即使曹操睡了張繡的媳婦,他恐怕也未必敢反叛。

陳壽的史料都採集自魏國的檔案,他在《魏書》里的記錄,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出魏國的政治態度。

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得出來,魏國朝廷對於賈詡在宛城之戰中扮演的角色,從來都是諱莫如深,乾脆提都不提。

裴松之引用的「賈詡策劃宛城之戰」的記載,注引自《吳書》。

《吳書》是東吳國官修的史書,不必避諱魏國的政治事件,裴松之是南朝宋時人,更不會替曹魏隱瞞什麼。

所以這一條非常關鍵的記錄被魏國刪除,卻保存在了吳國的歷史記錄里,並被裴松之補註到《三國志》里,得以流傳後世。

也就是說,終曹魏一朝,都在極力避免談論賈詡與宛城之戰的關係,並刪除了所有的直接記錄。

這就真叫人有些糊塗了。

曹操、曹丕父子對張繡恨得咬牙切齒,卻對真正的策劃者賈詡倚重有加,甚至不惜抹煞他這一段黑歷史。

如此厚此薄彼,實在是詭異之極,其中必定隱藏著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曹氏父子對待張繡與賈詡兩個人的截然不同的態度,給我們揭開了幕布的一角。

現在,讓我們重新檢視一下宛城之戰,看看究竟有什麼重大的細節被遺漏了。

在《三國志》《吳書》《傅子》《魏書》《世說新語》等史料里,對於宛城之戰的記載或詳或略。

《典韋傳》里說「太祖征荊州,至宛,張繡迎降。

太祖甚悅,延繡及其將帥,置酒高會……後十餘日,繡反,襲太祖營」;《吳書》里說「繡降,用賈詡計……繡乃嚴兵入屯,掩太祖。

太祖不備,故敗」;《三國志·武帝紀》則最為簡略,只說「公到宛。

張繡降,既而悔之,復反。

公與戰,軍敗」。

綜合這三條史料,可以捋清一個大概的脈絡:曹操至宛城,張繡開始熱情迎接,然後忽然叛變,把曹操殺了一個措手不及。

但這三段史料都沒提及張繡叛變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記錄在《三國志·張繡傳》里:「太祖納濟妻,繡恨之。

太祖聞其不悅,密有殺繡之計。

計漏,繡掩襲太祖。

太祖軍敗。

這段記錄告訴我們兩件事。

一,張繡叛變的原因,是因為張濟的老婆被曹操睡了;第二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先動手的不是張繡,而是曹操。

也就是說,真正的宛城之戰,與我們腦海里想像的有所差異。

在一般想像中,曹操是抱著鄒氏在大營淫樂,完全失去警惕,方被張繡趁虛而入;可實際上,曹操早就有了除掉張繡的計劃,都已經打算動手了,可惜被張繡或者賈詡搶先出招,占了先機。

可是,這樣一來,一個巨大的矛盾浮出了水面。

暫且回顧一下張繡突擊曹營的戰前準備:他報告曹操想要把部隊移動到曹營附近的高處,曹操同意了;他又報告曹操,說車子太輕,希望把甲冑都套到士兵身上,曹操也同意了。

於是他打著「移屯」和「車輕」兩個藉口,把身披重甲的西涼精銳送到了曹營附近。

曹軍沒有防備,結果一衝即潰。

假如曹操此時忙於淫樂,那麼有可能會答應張繡的請求,可實際上,從《張繡傳》里我們都知道了,曹操自從睡了鄒氏以後,已經覺察到了張繡對自己不滿,也緊鑼密鼓地籌備著「殺繡之計」。

這個時候的曹操,對張繡一定充滿了警惕。

試想,當你知道一個人對你起了殺心的時候,又怎麼會輕易允許這個人的部隊身披甲冑靠近自己營地呢?

除非,曹操認為這支部隊逼近曹營,不會對自己的計劃造成影響——甚至可能他認為對自己的計劃有好處。

在剛才引用《張繡傳》的史料里,有這麼一句:「太祖聞其不悅,密有殺繡之計。

計漏。

」在這短短的一句話里,有四個字特別值得注意——

「密有」,「計漏」。

「密有」,意味著曹操的「殺繡之計」正在悄悄地籌謀著,而且要保密。

這個保密,顯然不是針對曹軍自己,而是要隱瞞住張繡的人——可是曹操試圖隱瞞什麼呢?

要知道,曹操前往宛城時,把主力部隊都留在了舞陰,隨身帶的兵力不多,而張繡的全部主力此時都集結在了宛城。

兩相比較,曹軍在數量上處於劣勢。

曹操如果想要幹掉張繡,硬拼是不可能的,勢必要在張繡內部尋找一個內應。

曹操試圖隱瞞的,正是這位張繡營中的「內應」。

曹操對這位內應提出要求,要求他配合自己攻殺張繡。

他們之間的合作極其敏感,所以這裡才用了「密有」二字,來渲染這兩者來往的保密程度。

讓我們再看下兩個字:「計漏」。

意思是計劃泄漏了。

到底誰把這個計劃泄漏出去的?

這是個「密有」的絕密計劃,曹營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曹操,恐怕只有曹昂、典韋等高級幹部,他們絕不會向張繡泄漏機密,唯一一個既參與了「殺繡」計劃、又可能會泄漏出去的人,只有那個宛城的「內應」。

進一步想,恐怕那個「內應」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他只是假意與曹操合作,目的是為了套取情報,並讓曹操喪失警惕。

先「密有」、再「計漏」,四個字正好勾勒出了這位「內應」的全部作為。

我們甚至能大概猜到這個內應的身份:胡車兒。

曹操曾經親手饋贈黃金給這位將領,對他很是喜愛,選擇他做「假內應」再合適不過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

胡車兒帶領一批士兵前往曹營申請移屯、披甲二事,曹操知道是他帶的兵,遂放下心來,不予提防。

結果胡車兒在接近曹營以後,突然發起攻擊,猝不及防的曹操驚慌敗走,幾乎喪命。

於是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十分精緻的多層陰謀。

曹操意圖拉攏胡車兒除掉張繡,張繡——其實應該是賈詡——卻將計就計,讓胡車兒反過來誤導曹操,順利把突擊部隊送入曹營。

這一次突襲曹營的計劃,以有心算無心,可謂是志在必得。

賈詡這個人對於陰謀的操作能力和人性的把握,實在是妙到毫巔。

可是,這又引發了另外一個矛盾。

反叛曹操是一件代價高昂的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而成功的標誌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曹操本人殺死。

如何確保曹操一定死?以賈詡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除了突擊曹營的胡車兒以外,他一定還安排了其他部隊在營地周圍對曹軍逃兵進行阻截,務求全殲。

這裡是宛城,張繡軍對地理遠比遠道而來的曹軍熟稔。

但戰果呢?張繡成功地殺死了曹營里大部分的重要將領,可是卻唯獨讓曹操逃出了生天。

賈詡向來算無遺策,怎麼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掉了鏈子?

讓我們帶著這個疑問,來看看曹操逃亡的過程。

首先是《三國志·典韋傳》里記載的:「太祖出戰不利,輕騎引去。

韋戰於門中,賊不得入。

」也就是說,曹操在發現自己被偷襲之後,騎馬逃跑,全靠典韋一個人擋在門口,阻擋追兵。

然後是《魏書》記載的:「公所乘馬名絕影,為流矢所中,傷頰及足,並中公右臂。

」曹操騎著絕影一路狂奔,半路被流箭射中,曹操自己也在右臂中了一箭。

這時候絕影即使不死,也跑不動了。

最後是《世說新語》所記:「昂不能騎,進馬於公,公故免,而昂遇害。

」曹昂受了傷,無法騎馬,便把馬讓給曹操。

曹操順利逃走,曹昂卻因此而死。

這個逃亡過程揭示給我們兩件事。

第一,曹操逃跑的方向一路沒有遭遇任何伏兵,他所遭遇到的最大危機,是身後追兵射來的幾支流箭,沒有任何短兵相接的記錄。

試想一下,殺死曹操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智謀通天的賈詡竟然會忘記在曹操必經之路上安排幾路伏兵,這怎麼可能?這非但與賈詡的能力不符,根本連基本的軍事常識都不具備!

但事實告訴我們,張繡軍確實沒有堵截,他們只是尾隨追擊,追了半天追不上就回去了。

這些西涼出身的驍勇騎兵們,竟然連一個受了傷的曹操都無法趕上,實在有些古怪。

第二,曹昂被殺死了,而且是在沒有抵抗的情況下。

這更透著一絲古怪。

典韋在同一夜被殺,但他是在軍營里拚死抵抗,殺敵無數,所以戰死順理成章。

可是曹昂當時的情況不能騎馬,可見受傷很重。

對於這種身份貴重又喪失抵抗能力的大人物,按照常理應該活捉起來,才更有利用價值。

可是張繡的士兵二話沒說,就把曹昂殺死了,仿佛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

這兩個低級錯誤,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賈詡對殺死曹操這件事,似乎根本沒怎麼上心,既不派人堵截,也沒有認真派西涼騎兵追擊——可他卻對殺死曹昂有著莫大的興趣。

賈詡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那麼只有一種解釋,他是故意的。

這麼推論下來,賈詡苦心孤詣營造出這麼一個殺局,真正的目標,難道不是曹操,而是曹昂?

這會不會太荒謬了?

我們姑且擱置這個疑惑,把目光暫時聚焦在曹昂這個年輕人身上,看看他究竟有什麼樣的特別之處。

曹昂,字子修,是曹操的長子,當時年齡不詳,估計二十多歲,接近三十。

曹昂的母親姓劉,早亡,他從小是被曹操的原配正室丁夫人撫養長大的,與丁夫人情同母子。

曹昂從小就跟隨曹操四處征戰,表現優異,在曹操的刻意安排下積累了大量軍事與政治經驗,是他苦心培養的接班人。

宛城之戰真正讓曹操痛徹心扉的損失,不是名駒絕影,不是名將典韋,更不是曹安民,而是曹昂。

曹操一直對張繡耿耿於懷,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這個仇怨。

不過曹昂的死,最痛心的人不是曹操,而是他的養母丁夫人。

丁夫人從小看著曹昂長大,聽說他戰死以後,如同五雷轟頂。

曹操從宛城返回以後,為了收買人心,表現出一副對典韋之死痛心疾首的模樣,大肆紀念。

這讓丁夫人極度不滿,找到曹操痛哭道:「你害我兒子戰死,就一點都不想念嗎?」

曹操被罵得生了氣,便把丁夫人趕回了娘家。

曹操原來以為丁夫人會因此服軟,卻沒料到丁夫人是個剛硬脾氣,在娘家一待就不回去了。

曹操自己先沉不住氣,跑到丁夫人家裡去。

丁夫人恰好在織布,有人告訴她你老公來看你了,丁夫人根本不搭理。

曹操硬著頭皮進屋,摸著丁夫人的背懇求道:「跟我坐車回去吧。

」她頭也不回,織布如舊。

曹操出了門,又喊了一句:「你真不跟我回去嗎?」屋子裡寂靜無聲。

曹操嘆息道:「看來你是真打算跟我決裂了。

」然後灰溜溜地離開了。

曹操回去以後,直接送來一紙休書。

可沒人膽敢娶曹操的女人,丁夫人便獨居在家,直至病逝。

後來曹操晚年的時候,感嘆說我這一輩子幹的事情都不後悔,只有一件事懷愧在心。

如果我死後碰到子修(曹昂),他若是問我母親何在,我該怎麼回答呢?

丁夫人跟曹操離婚以後,曹操很快把另外一位姬妾扶正。

這位姬妾姓卞,出身不太高,是個舞女。

不過卞夫人長得特別漂亮,在二十歲那年被曹操納為妾,備受寵愛。

別看這位卞夫人出身低賤,卻有一個十分爭氣的肚子,先後為曹操生了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都不得了:老大叫曹丕,老二叫曹彰,老三叫曹植。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以卞夫人的出身,最終會以一個妃子的身份終了一生。

她的兒子們會被封為藩王,在各自封地里頤養天年。

可是宛城一戰,讓她的人生出現了轉機。

曹昂之死與丁夫人的被廢,一下子讓曹氏一族騰出來兩個至關重要的位置。

而卞夫人和她的三個孩子,就是這兩個位置最有利的競爭者。

這對卞夫人來說,可真是一個意外之喜。

然而,當我們再回想起曹操在宛城逃亡時的離奇經歷,不禁要湧出一個疑問:「這,真的只是意外之喜嗎?」

對卞夫人來說,什麼樣的宛城之戰才是最有利的結局?是曹昂死亡,曹操不死。

這樣一來,她既可以確保世子之位得手,又可以確保曹氏勢力的興旺發展。

這是一件機率極低的事情,根本不必指望能碰到——但如果有什麼人有意識地在背後推動,這件事發生的機率,便會大幅上升……

在那一夜,張繡軍放過了最大的目標曹操,卻殺死了沒有抵抗能力的曹昂,仿佛他們不是張繡和賈詡的部署,而是嚴格按照卞夫人的利益圖紙來行動。

儘管根據破案邏輯,最大受益人不等於是兇手,可這一次,實在是有些太過嚴絲合縫了,不得不讓人懷疑是否有人為操作的痕跡。

奪嗣,本來就是歷史中最為醜惡的事情之一。

在權力面前,親情道德什麼的全都要退居二線。

即使用最大的惡意去猜測,有時候都無法觸及它的極限。

當我再一次在史料中翻檢的時候,猛然發現,宛城之戰的結局,遠遠要比想像中更符合卞夫人的利益。

這片籠罩在宛城上空的黑幕,陡然被扯開大大的一片。

曹丕在《典論》里曾經自敘平生,他寫道:「建安初,上南征荊州,至宛,張繡降。

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從兄安民遇害。

時餘年十歲,乘馬得脫。

原來當時在宛城的,不只有曹昂、曹安民和典韋,還有日後的魏文帝曹丕!

他當時只有十歲,也跟隨父親來到了宛城。

襲營事件發生以後,曹丕騎馬獨自跑掉了。

看看,年僅十歲的曹丕逃過了賈詡的精密圍殺,逃過了西涼騎兵兇悍的追擊,不但活了下來,而且完好無損——這已經不能用奇蹟來解釋了。

我們看到,賈詡安排的這一次襲營,實在是一次無比精確的打擊:殺死了世子曹昂,卞夫人的丈夫曹操乘馬得脫,卞夫人的長子曹丕乘馬得脫。

不僅完美地幹掉了卞夫人希望消失的人,而且放跑了所有卞夫人希望活下來的人。

這一切,就像是卞夫人與賈詡早就商量好的一場戲,每一個轉折,每一個人物的結局,都被腳本早早安排妥當。

卞夫人和賈詡,這兩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物,卻在宛城聯手上演了一出精彩的陰謀大戲。

也許有人會問,卞夫人在這裡獲得了足夠的利益,她有動機;可是賈詡呢?他做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他輔佐的張繡能從這次叛變中得到什麼好處?

答案是,張繡得不到任何好處,他只是賈詡手裡一枚棋子。

而賈詡,在這次策謀中可是收穫多多。

仔細分析就能發現,賈詡對張繡的每一步安排,都是處心積慮、精心計算的。

賈詡在張繡帳下,一共為他做了三次至關重要的決策。

第一次決策是淯水降曹。

這一次投降,是賈詡施展他驚人謀略的前奏,目的只是為了把曹操騙來宛城。

接下來,便是賈詡慫恿張繡在宛城叛曹。

這一次叛變的結果對張繡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是平白惹起來曹操滔天的仇恨。

對於賈詡呢?他在策劃時故意放走曹操、曹丕,殺死曹昂,對卞夫人施了一個巨大的人情。

這份人情既是恩情,也是要挾,為賈詡日後在曹氏的生活埋下了一個伏筆。

換言之,賈詡通過這兩次反叛,拿張繡的政治生命換來了給自己的一份偌大的好處。

第二次決策,是在袁、曹交戰的時候。

當時大家都認為該去投靠勢力強大的袁紹,唯獨賈詡力排眾議,說服張繡第二次投降了已成死敵的曹操。

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張繡與曹操有殺子之仇,曹操一定不會原諒,可賈詡偏偏算準曹操在大戰之際,一定會優待張繡,以示容人之量。

等到袁紹失敗以後,大家都稱讚賈詡有遠見,預見到了袁紹的敗亡,為主公張繡找了一條好出路。

這個決策被視為賈詡最精彩的謀略之一。

可我們仔細想想,這個決策里,真正得利的是誰呢?

絕不是張繡。

張繡殺了曹昂,與曹操已是死仇。

即便大戰在際,曹操不敢對他動手,也早晚會用其他手段把這股怨氣發泄出來。

後來的歷史證明,曹昂始終是曹操的一個心結,所以他才暗中授意曹丕,終於逼死了張繡。

假如張繡去投奔袁紹,或許無法改變官渡之戰袁紹失敗的命運,但至少要比在曹操麾下要安全多了。

深諳人性的賈詡,對這一點不會毫無覺察,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說服張繡去投降曹操。

當張繡宣布投降以後,曹操高興地握著賈詡的手說:「讓我信重於天下的人,是你啊。

」聽到沒有,曹操用的是第三人稱單數,單指賈詡,沒有張繡。

更絕的是,沒有人會因此指責賈詡,因為張繡確確實實地得到了曹操的禮遇,大家只會讚美賈詡的先見之明。

至於張繡投靠曹操以後會發生什麼,那就不是賈詡的責任了。

獲取了最大利益,規避了最多風險,還叫任何人都挑不出錯。

賈詡的手法之絕,令人嘆為觀止。

我甚至有一個極端的猜想。

說不定整個宛城之戰,都是賈詡的一手策劃。

他擬定好計劃,主動暗中聯絡卞夫人,說我會給你和你的孩子帶來機會,你也需要在以後的日子裡幫助我。

卞夫人無法抵擋這種誘惑,與賈詡開始了合作。

相比起張繡的悲慘結局,賈詡在曹營的生活要快樂多了,因為他有一個堅定強大的盟友——卞夫人。

卞夫人對賈詡,恐怕是既敬又怕,既對他在宛城的恩情由衷地感激,也對他掌握著自己的秘密而感到恐慌——如果曹操知道曹昂的死與卞夫人息息相關,那麼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

曹操對賈詡的才能十分讚賞,再加上卞夫人一直吹著枕邊風,曹操不知不覺地把宛城的仇恨全部轉移到了張繡頭上。

賈詡此後的仕途一帆風順,平步青雲,成為三國混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與張繡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

當曹丕、曹植長大以後,開始為了立嗣而明爭暗鬥。

賈詡作為魏國重臣,選擇了支持曹丕。

曹丕曾經向賈詡請教過如何當上世子,賈詡面授機宜,給了他不少建議。

而當曹操問賈詡究竟該選誰為繼承人時,賈詡婉轉巧妙地暗示他,應該立曹丕。

在賈詡的幫助下,曹丕終於奪取了世子之位。

賈詡為何如此力挺曹丕呢?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曹丕是當年宛城陰謀的參與者——儘管他那年才十歲,未必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參與者就是參與者。

曹植雖也是卞夫人的兒子,可在宛城之戰這件事裡,他是完全無辜的。

如果曹植當了皇帝,宣布徹查宛城事件,那麼連曹丕帶賈詡都要倒大霉;但如果曹丕當了皇帝,宛城事件便會被徹底掩蓋起來,沒人會再提起。

曹丕沒有辜負賈詡的厚望。

當他篡位當了皇帝以後,下令銷毀以及修改關於宛城之戰的一切,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陳壽的《三國志》里,看不到半點賈詡與宛城之戰有關聯記載的原因。

而賈詡則被授予太尉之職,用來酬謝他為自己和自己母親所做的一切。

賈詡明白自己所隱藏的秘密有多麼深重,他對於曹丕不能完全信任,害怕有一天會被皇帝滅口。

於是,這位策謀深長的老人老老實實地蟄伏起來,平平安安地渡過餘生。

史書記載賈詡在魏國的晚年生活是「懼見猜疑,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嫁娶,不結高門」。

完全是夾起尾巴來做人。

可是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

宛城之事儘管保密功夫做得極好,曹丕和賈詡都閉口不談,可還是有絲絲縷縷的猜疑與揣測在隱秘地流傳著。

我們在一千多年之後的今天,尚且可以憑藉隻言片語推斷出事情的真相,當時的人顯然更有條件進行推測。

有一本叫做《荀勖別傳》的史料,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晉武帝的時候,司徒的位置出現了空缺,就問荀勖什麼人可以接任。

荀勖回答說:三公是極其尊貴的職位,不可以輕易授予別人,當年魏文帝曹丕授予了賈詡太尉的職位,孫權在江東聽到以後,為之嘲笑不已。

再聯想到南朝宋時的裴松之,恰恰是從吳國的官修史書里找出了賈詡與宛城之戰的聯繫。

我猜,大概是宛城之戰被當時的人猜出一點端倪,流傳到了江東,被孫權聽到了一部分真相,特意記錄在史書里。

當我們後來之人翻開滿是灰塵的木簡,這些隻言片語就會變成一把古舊的鑰匙,引導著我們打開一扇大門,門後則是一個充滿陰謀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的建安二年春夜,賈詡就這麼矗立在宛城城樓之上,安詳地等待著。

不知在那個時候,這個宛如惡魔一般的男子會低聲呢喃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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