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聖」王羲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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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303年—361年)
在燦若星漢的書法史人物中,王羲之是我國最偉大的書法家,被後人稱為「書聖」。
這不僅是因為他變古創新寫出了「天下行書第一」的《蘭亭集序》,而且因為他「總百家之功,極眾體之妙」,建立起王字帖學傳統的經典譜系,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影響力可謂既深且巨。
搞書法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學習過王字,或者直接取法,或者間接繼承。
我曾經寫過《說不盡的王羲之》一文,說到「幾乎是無法統計,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曾經得到王羲之的福澤,並以此作為自己筆墨生涯中的有力支撐。
」這話,說的是實情。
「王字」,從內涵來說,一般指的是王羲之的字,或者指的是「二王」,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之字;從外延來說,凡是寫王字帖學一路的書法,一般都可以稱之為寫王字。
王羲之的書法開創的是一種妍美優雅的藝術風格。
這部傳記試驗著述說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的環境、風氣、人物給予他的影響和他思想上的自覺。
在寫他的生活之前,研究一下他的家世和出身是必要的。
王羲之,字逸少,小字阿菟。
因為曾經做過東晉的右軍將軍,又有王右軍之稱。
王羲之的遠祖可以追溯到漢獻帝時的諫議大夫王吉。
王吉議論朝政得失,常常不給皇帝面子,卻很得社會的認同。
王吉與名士貢禹志同道合,當時就有「王陽在位,貢公彈冠」的民諺。
敢於批評也許是諫議大夫的職責,但是還需要一個不怕逆耳之言善於納諫的皇帝。
就像魏徵遇上唐太宗一樣,君臣合作,造成了歷史上有名的「貞觀之治。
」可是,王吉生不逢時,沒有遇到這樣的明主,反而被認為「其言迂闊」,是一個不切實際高談闊論的讀書人,因而得不到信任和重用。
上恥過而討厭愛批評的,上厲威而權威不容挑戰,所以王吉沒有好日子過。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一氣之下,不為五斗米折腰,王吉打起鋪蓋回家,不幹了。
從此,王氏一門歸隱,並定居於琅琊郡的臨沂。
《唐語林校證》載:「琅琊王氏與太原(王氏)同出於周。
琅琊之族世貴,號『 頭王氏』;太原子弟爭之,稱是己族,然實非也。
太原自號『鏤王氏』。
」可見琅琊王氏門第在世人眼中的地位。
詩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琅琊王氏與陽夏謝氏,並稱「王謝」,而王謝幾乎成為三國兩晉時代高門大族的一個代稱。
那時的高門大族,有的是世代做官的,有的是世代儒門,又有同時具備兩種資格的,既是高官,又是名儒。
比如《三國演義》里的袁紹,振臂一呼,四方雲從,被公推為討伐董卓的盟主,一時兵多將廣,勢傾天下,就是因為這樣一個顯赫的門第和社會關係:「汝南袁家,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
亂世出英雄。
可是也出奸雄、出「草包」。
官渡之戰,他不就把自己所有的「資本」都輸光了嗎?「曹操勝袁,蓋由德業內舉。
」又可說明,光有顯赫的門第而不知識人、用人,沒有平天下的事功和才能,最終只有失敗與覆滅。
三國兩晉時期,門閥世族享有種種特權。
除了做官,婚配也依據門第的高低,士族男女之間的婚姻關係,一般是先擇族,後選人,所謂的「門當戶對」就是從這一時期開始並形成風俗的。
執行法律也是「若罰典惟加賤下」(《南齊書·竟陵王子良傳》)。
他們占有大量人口,也占有大量土地。
西晉的王戎(234—305)「性好興利,廣收入八方田園水碓,周遍天下」(《晉書·王戎傳》)。
這個王戎即是王羲之同鄉同宗的族伯,風譽扇于海內的「竹林七賢」之一,官至司徒。
在竹林七賢中,阮籍長王戎二十歲,可是卻成為忘年交,相處得如同輩,何也?因為王戎善於清談。
阮籍這個人,其實是有濟世之志的,眼界高,口氣也大,當年他登上廣武城——這楚漢相爭的故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遂發了一通議論,說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豎子」好像指的是劉邦、項羽,李白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蘇東坡另有一解,說是:「非也,傷時無劉、項也。
豎子指魏晉人耳」(《東坡志林》)。
看來,對於捉摸不透的阮籍,真要多長一個心眼,琢磨琢磨他話里的弦外之音。
正始十年(249),司馬氏集團用陰養的三千死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政變,奪取政權。
隨後,大開殺戒。
起兵謀反者,殺;持不同政見者,殺;看不慣現狀者,殺;發不同聲音者,殺。
格殺無論,決不心慈手軟,兩把砍頭的刀刃都卷了。
當時的名士或是曹氏集團的親信如何晏、鄧颺、畢軌、丁謐、王凌、夏侯玄、諸葛誕、張華、嵇康等皆為「刀下鬼」。
虐政屠刀之下,血沃大地,天下名士一時減半。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目的就是為了掃除稱帝路上的一切障礙。
從此,天下太平,一潭死水,人們噤若寒蟬,再也聽不到不同的聲音。
咸熙二年(265)八月,夢寐以求,用盡心機,正準備黃袍加身改朝換代的司馬昭,卻沒有福氣坐上龍椅,君臨天下,接受百官的朝賀三呼萬歲而一命嗚呼。
同年年底,傀儡皇帝曹奐(曹操之孫)被廢,司馬昭之子司馬炎正式稱帝,更國號為晉。
而在四十五年之前的黃初元年(220),曹操之子曹丕脅迫漢朝的最後一個皇帝行禪讓禮,宣布魏朝的成立。
欺負人家幼主寡母,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用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的話說:「司馬家如法炮製」而已。
正是因為接受了這血淋淋的事實和教訓,所謂的名士為了保全一條性命,也都變得乖巧、聰明起來。
阮籍似乎走得更遠,他不僅拋卻了儒家濟世的熱情和理想,而且把內心的各種想法遮蔽起來,尋找精神的另一個寄託,從此「尤好莊、老」。
然後,他哭之於途窮,托之於酒酣,寄之於清談,製造假象,施放煙幕,對政治不聞不問,甚至做到了喜怒不形於色。
他和王戎交觴酬酢高談闊論,「必日夕而返」,然而卻始終守住一個底線:「口不臧否人物」。
可是,人家對他還是不放心。
司馬氏集團里的鐘會,幾次問以時事,他皆以酣醉獲免,擺脫了被人構陷、殺頭的危機。
又因為他是詩人,不能不寫詩,即使寫詩,雖多感慨之詞,卻也是「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鍾嶸《詩品》卷上)。
苦心孤詣地隱晦曲折著,「百世下難以情測」,讓人覺得托寄遙遠而難以抓住他的「辮子」。
直到今天,各種信息匯集眼前,人們才漸漸地讀懂了,他的詩都是政治詩,對曹魏後期的重大事件,比如高平陵事件、齊王芳的被廢、曹魏亡國等都有間接的反映。
有人倒下了,有人屈膝了,有人退隱了,有人搖身一變青雲直上了,他永遠沒有了志趣相投的朋友,「臨川羨洪波,同始異支流」。
所以,朱光潛先生稱其《詠懷詩》為「中國最沉痛的詩。
」由於壓抑,由於孤獨,除了「哭」與「酒」,內心的痛苦還是無從發泄,所以他又學會了「嘯」。
然而,那嘯聲只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一串拖音,沒有內容。
對著群山雲天,盡情長嘯,響生林谷之風,消解的正是心頭的塊壘。
從此,「匹夫抗憤,處士橫議」的局面一去不返,談玄之風卻日盛一日。
由東漢的清議,月旦人物,評議時政,到魏晉的清談,寄託心神於老莊,企圖超脫俗世,對人生作哲學式的思考,以安放躁動不安的靈魂,有其社會轉型期深刻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心理。
《魏氏春秋》里說,當時清談的名士中以阮咸為首,王戎次之,可見王戎的影響力。
在風景優美的竹林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飲酒清談,討論《周易》、《老莊》,探尋萬物本始的「至理」,以明自然之性,以定惑網之迷,遂成時髦與風氣。
有時行為也表現為一種浪漫主義。
比如,劉伶以驢車載酒,車到那裡喝到那裡,並叮囑跟隨的僕人:「死便埋我」。
還有嵇康,一雙拿慣了毛筆的手,彈琴的手,卻要掄起錘子去鍛鐵。
究竟為什麼?透過現象看本質,卻是因為「好多人覺得過去苦心孤詣學來的規矩方圓,到時全無用場,如此不如放浪形骸自求真趣。
」其中痛苦是無須諱言的。
東晉渡江以後,「建康成為玄學的中心。
」南遷的北方僧侶或以佛理入玄言,或用道家的無為解釋佛家的涅槃,與玄學相唱和。
「孫綽作《道賢論》,以兩晉七僧與竹林七賢相比擬,正是佛玄結合的證明」(翦伯贊語)。
同時因為佛教「適時提供了飽受苦難的人們精神慰藉」,一時大為盛行。
在東晉名士的清談席上,我們可以經常地看到僧侶晃動的禿頂和活躍的身影。
「貌雖梵人,語實中國」的康僧淵,我懷疑是個混血兒,長著一個又高又大的鼻子,一雙湖一樣深邃的藍眼睛。
王導曾經拿他的長相取笑過他,僧淵回答說「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
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世說新語·排調篇》),以善辯而留名於史。
這些和尚既有學問,談吐又不俗,以三寸不爛之舌,曾經折服了多少名士與權貴。
他們游於朱門,如游蓬戶,進進出出是極其隨便的。
從此,「佛教之於中國,無孔不入,影響到生活的各個層面」,而且影響至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正是當時的一種真實寫照。
王羲之的從伯父王導曾為東晉宰相,另一位從伯父王敦則是東晉的軍事重鎮。
然而,他們又都是南渡以後當時的清談名家。
琅琊王氏除了王戎、王導、王敦,還有唯談老莊,口中雌黃的王衍,善於品評人物的王澄,他們既位居要津,又大名鼎鼎,被天下人目之為「琳琅串玉。
」一串,都是琅琊王氏人物,而不是一、二個,影響力就大了,一個時期的社會輿論大權就被他們操縱了。
曾幾何時,
宰相府第成了清談盛會的集合之地,權貴、名士、高朋、談客盈門,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
按照當時的習慣,談論時一方為主,敘述自己的意見,稱之為「通」;另一方為賓,就其論題加以詰辯,稱之為「難」。
客主無間,一來一往,旁聽者隨之漸入佳境而可以廢寢忘食。
每逢理會之間,要妙之際,就有聽眾絕倒於坐。
比如衛玠之語議,王澄「前後三聞,為之三倒。
」這樣高妙的演講藝術恐怕今天的易中天、于丹都還不行。
《世說新語》說:「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屬於玄論派。
另外,還有孫盛、殷浩、王坦之的名理派。
那時,王導與殷浩擺開擂台,唇槍舌劍,一來一往,未見勝負。
到了開飯的時間,飯菜端上來,涼了,一次又一次重新熱過。
論辯激烈的時候,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夜深,忘記了休息,也不管屋外飄雪還是下雨、打雷。
「於是聃(老子)、周(莊子)當路,與尼父(孔子)爭塗矣」(劉勰《文心雕龍·論說篇》)。
儒家獨尊的權威被打破了,談玄說道,標新立異,遁世超俗,懷疑精神與辯論風氣,形成了魏晉時代思想的新環境。
就像呼吸著竹林里、樹林裡的新鮮空氣,這一切對後來的王羲之的成長和影響是可想而知的。
王羲之的六代祖王仁做過青州刺史,五代祖王融避亂歸隱,沒有出仕,從曾祖王祥出仕魏晉兩朝,做過徐州別駕、太尉、加封睢陵公,後又為太保。
頗有經國之才,也有極好的百姓口碑。
時人歌曰:「海沂之康,實賴王祥;邦國不空,別駕之功。
」王祥同父異母的兄弟王覽,是王羲之的曾祖父,因其兄官居太保而官運享通,咸寧初年(275),也做到了太中大夫的高官。
王祥、王覽是西晉司馬集團政治上的重要人物,也是琅琊王氏百年興盛的關鍵人物。
史傳,王祥出仕後,徐州刺史呂虔認為他有公輔之量,就把自己佩帶的一把寶刀贈給了他。
據說,佩帶此刀的人一定可以升到三公的地位。
從王祥、王覽始,琅琊王氏人物輩出,拔奇吐異,越來越顯赫於當時。
王羲之的祖父王正,是王覽的第四子,晉元帝時出任尚書郎,在歷史上好像沒有多大影響。
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是王正的第二個兒子,卻是司馬睿過江稱晉王首創其議的人物。
那是一個真正的亂世。
從晉元康元年(291)到永嘉五年(311),整整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西晉統治集團內部發生一連串的政治殘殺和武力相爭。
在外戚楊氏專權與賈氏發動的政變以後,一切都沒了章法,亂了套。
司馬氏諸王個個野心勃勃,人人揮刀舞劍,為爭奪最高統治權展開混戰,數十萬武士參與流血殺伐,以至於屍如山積,河水為之不流。
生旦凈末丑,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台,史稱「八王之亂」。
隨後,匈奴貴族遂借赴國難之名,陷壺關、掠冀州、攻洛陽,沉殺三萬餘口男女於黃河,與晉室的內亂,里外攪成一片。
永嘉四年(310)十一月,西晉的京都洛陽處於匈奴十萬軍隊的包圍之中,外無救兵,城中斷糧。
「雖有千黃金,無如我斗粟。
斗粟自可飽,千金何所值。
」童謠四起,人心慌亂。
擅政的司馬越決定放棄洛陽,帶領四萬甲騎撤出,結果在苦縣的寧平城(今河南鄲城東北三十五里)被追軍「圍而射之」,全部消滅。
次年,洛陽失守,晉懷帝被匈奴劉矅所俘;建興四年(316),劉矅進圍長安,切斷城內外的一切來往,長安成為一座死城,物價飛漲,斗米值黃金二兩,糧食吃光了,只好「人相食」,餓死者大半,長安無力再作抗拒遂又陷落,在城中苦撐的晉愍帝走投無路,只好束手就擒,西晉的司馬氏政權至此覆亡。
大河南北,中原大地,遂成為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族貴族統治和混戰的世界。
先後建立十六國,曰成漢(李氏)、前趙(劉氏)、後趙(石勒、石虎)、前燕(慕容氏)、前秦(符健、符堅)、前涼(張氏)等。
史稱「五胡十六國」,幾乎與偏安江南的東晉政權相始終。
生活在兵荒馬亂中的北方民族,生無寧日,居無定所,開始走上顛沛流離的逃亡之路。
親人失散了,新婚別離了,良人遠征了,孩子沒了爹娘,哭聲遍野: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隴頭流水歌辭》)
中原漢族人民被少數族政權驅趕著強制遷徙:
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
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
——(《紫騮馬歌辭》)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河邊。
遠處,黃河在深壑中流著,河水渾濁,有時是黃的,有時又是紅的。
戰城南,死北郭,許多道路被屍體填滿。
到處都是披枷戴鎖、扶老攜幼的人流,不時有人被驅趕著摔倒,再也爬不起來,有的甚至活活被馬、被人踩死,臨終前的尖叫聲劃破蒼穹,聽了讓人心酸。
仍是那片草原,仍是這輪太陽,可是遊牧民族再也無法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故鄉生存下去;走過了一片草甸,一座山岡,還是不斷地回頭。
在遙遠的異地,他們尋求什麼?在可愛的故鄉,他們拋下什麼?
紇干山頭凍殺雀,
何不飛去生處樂。
——(《資治通鑑》引鄙語)
當北方處於一片戰亂的時候,江南無戰事,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張翰詩),橙黃橘綠,水清魚肥,倒是一派祥和與安定的氣象。
江南好。
不在江南的人思江南,不是江南的人憶江南。
江南不僅是風景,是天堂,是財賦,又有一條天塹似的長江,更是可以偏安的半壁江山。
於是,西晉的權貴們便欲作孔雀東南飛,策劃著自己的退路和經營江南的打算。
始作俑者,又是琅琊王氏里的王導、王敦,還有一個王曠。
當年,王敦與王導兩人和一批親信關起門來商議今後的進退之路,王曠因為晚到,被衛士攔在門外不讓進屋。
王曠大怒,厲聲嚷道:「方今天下大亂,你們策劃於密室,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吧?不讓我進屋,那好,我現在就去告發。
」王導、王敦聽到外邊有人大聲嚷嚷,趕忙詢問是誰,聽說是王曠,趕緊吩咐手下請他進屋。
於是眾人遂建江左之策。
有人說,在東晉建立的全過程中,王曠「功當不在王導之下」。
然而,王曠在晉書上無傳,只在王羲之傳中帶過一筆「父曠,淮南太守。
元帝之過江也,曠首倡其議。
」這就難免要引起後人的種種猜測,有人說他在永興三年(305)的陳敏之亂中,棄官出逃。
有的說是他在「永嘉之亂」的上黨之役中戰死,也有人說他沒有戰死,兵敗被俘,投降了劉聰,從此杳無音訊。
王羲之在他的《誓墓文》中曾說:「羲之不天,夙遭閔凶,不蒙過庭之訓。
母、兄鞠育,得漸庶幾」。
不天,即喪父;閔凶,即凶喪。
我是相信王曠不幸而死於戰場的可能性更大些。
所以王羲之不僅沒有得到父親的「庭訓」,而且是依靠母親和兄長撫育成人的。
太興元年(318),司馬睿在南北地主的擁戴下稱帝,這就是東晉元帝(317—322)。
在東晉政權的建立過程中,琅琊王氏中的王導、王敦出謀劃策最多,而起著關鍵性作用的人物,應該是王導。
當年司馬睿用王導計,爭取了人心,收攬了人才,才得以奠定開國的基礎。
司馬睿是司馬家族的遠支,可是雞毛飛上天,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做皇帝。
他稱王導為「仲父」,任命王導為侍中,司空,假節,錄尚書,領中書監;王敦為侍中,大將軍,都督江、揚、湘、交、廣六州諸軍事,荊州刺史,坐鎮上游。
凡是能夠給的官爵和權力都往琅琊王氏一個籮筐里裝。
這還不夠,稱帝登基時,司馬睿還要王導「升御床共坐」。
皇帝能與人平起平坐?這還了得!亘古未見,也聞所未聞。
史書上說王導「固辭」,這才作罷。
又可說明王導是清醒而且明智的,一個政治上的「老鬼」,即使得意也不會忘形。
王導、王敦是叔伯兄弟,由於他們在東晉王朝中的特殊地位,琅琊王氏的一門近百人俱為顯宦,加上與皇室與郗、庾、謝、劉等東晉士族的姻親關係,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政治勢力。
所謂「王與馬,共天下」,真實地反映了東晉初年的政治格局。
從此,「歷史向側面進出」,南北方處於長期分裂的局面。
天下乃一人之天下。
司馬睿作出這樣的人事安排,心理和思想上是極其複雜的。
說不定,事後就後悔了。
事實也是這樣,一俟坐上神秘色彩的龍椅,心態、感覺、想法都完全不一樣了。
一言九鼎,開口即為聖旨。
以後他又重用刁協、劉隗,疏遠王導、王敦,也是有了戒心分兵分權的意思。
有時甚至連朝廷的人事安排,軍事力量的部署都不讓王氏兄弟參與。
宰相肚裡好撐船。
王導性格內斂,深藏不露,「任真推分,澹如也」(《晉書·王導傳》)。
王敦卻是眼睛裡揉不下一粒沙子的人,一想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歷史教訓,「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大問題。
」——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這一內心獨白一直在他心頭盤繞。
越想,越是氣惱,按捺不住,鋌而走險,舉起清君側的旗號,討伐刁協、劉隗,起兵武昌,順江而下,從東、西兩路夾攻建康。
朝野為之驚動,天地為之失色。
猝不及防的王導更是憂心忡忡,嚇出一身冷汗來,生怕頭上懸著的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要了王氏全家的命。
全家老少、男女慌成一團,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
要知道,叛亂是什麼罪?大罪、不可饒恕之罪,連坐、籍沒、夷族、「一鍋端」。
每日清晨,他率王氏在朝中為官的堂弟及宗族子侄二十餘人齊嶄嶄地入朝請罪,做出王敦與王氏其他人不搭界的樣子。
搭界的無非是血緣關係,不搭界的是王敦「逆節」,其他人沒有參與其事,是無故而受牽連的。
如果需要表明他們忠於王朝的心跡,可以「登報」、「廣播」、「上電視」,發表聲明,劃清界限,全家共討之,全國共伐之。
為預防不測,王導還把百口之家生死的大事託付給尚書左僕射周。
王導與周關係密切,現在,王導似有滅族之禍,他當然不能袖手一旁。
後來,周
不辱王導託付之命,自己卻冤枉地死於王敦之手,讓王導心裡懊悔了一輩子。
王羲之的叔父王彬則拍案而起,指斥王敦「殺害忠良,圖謀不軌」。
沒隔多久,元帝憂憤而亡。
短短的幾個月之內,接連發生的這些重大變故,刀光劍影,禍福莫測,一如驚濤駭浪拍岸,捲起千堆雪。
給涉世未深的王羲之造成了極大的內心震盪,從此對權力之爭的殘酷和血腥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後來,王敦二次作亂,被晉明帝親率六軍平息以後,王導反得重用,升為太保。
明帝還當眾宣布王導可以劍履上殿,享受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特殊禮遇。
這好像是信任與重用,而實質是將人往懸崖絕壁上推的做法,王導又一次推辭了。
這老奸巨滑的傢伙。
在王敦二次叛亂事件中,琅琊王氏一門曾經面臨生死攸關的危急關頭,最後又化險為夷。
想來,居然由於王導政治上的老練,措施的得體。
作進一步的分析,在王導顧全大局的前提下,何嘗不明白地折射著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門閥觀念。
「公門有公,卿門有卿」(《晉公·文苑·王沈傳》),保全了王氏一脈,維持其地位於不墜,也就保住了累世的榮華富貴呵。
然而,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東晉初年,「王與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使得「主弱臣強」,東晉元帝、明帝都不敢對琅琊王氏一門追究「連坐」,以穩定朝政。
所以王敦之亂以後,王導反得重用,正是政治平衡術的一個需要。
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
「竹林七賢」中的嵇康,能文能詩能談能琴。
字也寫得好,「如抱琴半醉,詠物緩行;又若獨鶴歸林,群鳥乍散」。
唐朝的張懷瓘在他的《書議》中還提到,他曾經收藏著嵇康的草書《絕交書》一紙,非常值得珍貴。
當年有人願意拿二紙王字作交換,他也沒有同意。
司馬氏上台以後,嵇康拒絕了朋友山濤的引薦,不願再出來做官,而以打鐵自給,卻搞得名氣越來越大。
鍾會這個司馬氏集團的「鷹犬」,特地帶了一大幫人去看望,史書上說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
」可是他沒有料到,對他這種排場,嵇康卻十分地反感,連睬都不睬他。
臨走,嵇康才開言:「聽到什麼而來?見到什麼而去?」鍾會回答:「聽到所聽到的而來,見到所見到的而去。
」於是兩人交惡,種下禍根。
言多必失,禍從口出。
看殺頭看怕了的嵇康,其實是很注意收斂的,王戎說他和嵇康相交二十年,卻不見他有喜怒之色。
可是最後還是因為鍾會的構陷,以「無益於今,有敗於俗,亂群惑眾」的罪名,被司馬昭搬走了腦袋。
即使有三千太學生為其請願申訴,也沒有用。
死時僅四十歲。
從此,人琴俱亡,我們再也聽不到神秘的《廣陵散》了。
魯迅說他的「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
因為不孝,故不能不殺。
」又說:「為什麼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
」(魯迅《魏晉風度及之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王祥卻是有名的孝子,又是西晉統治者推重的二十四孝之一⑧,他曾在東漢末年,扶老攜幼,舉家避亂,隱居二十餘年,直到後母謝世後才出來做官。
王戎則有「死孝」之名⑨,王羲之的從兄王悅(王導之子)史稱能盡「色養」之孝,這樣的家風族風自然也影響了王羲之的孝悌之心。
從上述史料里,我尋找出王羲之父系和旁系在社會中的地位和關係,可以進一步地得出一些結論。
王羲之出身於這樣一個望門大族,王氏祖先積極用世和消極避世的兩種血液同時流淌於他的血脈之中,而他生來就得學會去應付翻雲覆雨的政治氣候。
琅琊王氏顯赫的社會地位,或多或少培植了王羲之的優越感和自視清高的意氣。
俗話說:一方山水一方人。
任何一個人,不管他走得多遠,事實上都永不可能擺脫他的血緣、故土和時代的影響。
他的思想、眼光、識見、才學,乃至他的為人處世之道,都一定會與此聯繫在一起。
關於書法,王羲之是值得向人誇耀的。
琅琊王氏可謂一門墨香,不僅淵源有自,而且個個不同凡響。
王戎「所造淵深,一出便在人上」;王導行、草兼妙,「見貴當世」;王敦「初以工書得家傳之學,其筆勢雄健,如對武帝擊鼓,振袖揚袍,旁若無人」;伯父王廙「右軍之前,惟廙為最」,在晉代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羲之之父王曠以「善隸書」而遠近聞名。
還有他的從兄弟王恬、王洽,一個「善隸書」,一個「眾書通善,尤能隸、行」。
王羲之的岳父郗鑒能文能武,王夫之說他是「可勝大臣之任者」,既是抗胡名將,東晉的軍事重鎮,又寫得一手好字,「草書卓絕,古而且勁。
」王羲之的夫人郗璇則有「女中筆仙」之稱。
不用嘮叨和嚕囌,還有他的幾個兒子,耳染目睹,近墨者黑,也都精擅書法,王獻之還有「小王」之稱,以區別於其父「大王」……書法之與古人絕不是雕蟲小技,壯夫可以不為,而是一種文化,是人生必備的一種修養,一種才藝,精神里的一個寄託,一種境界。
一個文化人,可以有百為。
談玄、為僧、入道、教書、作詩、賣文、繪畫、做官、當隱士,但字不能不好,字是人的衣冠、賣相、「頭碗菜」、第一印象。
這還不夠,還不能局限於書藝,還要把眼光放得更寬些、更遠些:「馳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間,象物于飛潛動植流峙之奇,以疾澀通八法之則,以陰陽備四時之氣。
新理異態,自然佚出」(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綴法》。
這裡的「造化」指大自然,「古今」指歷史,「深郁」和「豪放」是中國詩學的兩種主要傾向。
深郁近於司空圖《詩品》里的沉著。
「海風碧雲、夜渚月明」——空闊澄沏——直思到這樣境地。
杜甫可以為之代表,是內向的、是執著的、是沉思的,近於儒家精神。
豪放則「天風浪浪,海山蒼蒼」——豪邁而可以吞吐大荒。
李白可以為之代表,是外向的、是任性的、是自然的,近於道家思想。
「象物一句是對萬有形態的觀察,疾澀一句說對書藝造型原則的掌握」(熊秉明語)。
至於「以陰陽備四時之氣」,便是對生命的關注,關心生,也關心死;關心宇宙萬物,也關心榮枯盛衰。
試問:天底下有這樣學習書法而成為書法家的嗎?又有幾人能夠真正做到?回到書法自身,它既不能「開聖道」,也無法「正人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末事」、「小道」。
然而「書雖小技,其精者亦通於道焉」(康有為語)。
因為「書法家的背後是整個中國文化的實體」,「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熊秉明語)。
能得中國文化的陶冶,融匯於心,知古通今,恢擴才情,醞釀學問,然後發為筆墨,創造出別具一格的風格,成為文化的一道風景,真是多麼不容易呵!
王羲之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位高士。
他是詩人、是散文家、是道教徒、是士大夫、是清談家、是歸隱者,是最偉大的書法家。
然而,他之愛好書法和在書法史上的偉大成就,雖有遺傳基因、家庭影響,但主要取決於魏晉時代自覺的風氣和他後天的刻苦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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