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由雋永向理性煮文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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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艷紅

女人鼻子裡有些酸,但她並沒有哭。

只說:

「你明白家裡的難處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

因為要考慮準備的事情還太多,他只說了兩句:

「千斤的擔子你先擔吧,打走了鬼子,我回來謝你。

孫犁作品 資料圖片

這是《荷花澱》中的對白。

《荷花澱》如一首雋永的敘事詩,文字簡潔留白,氣韻生動,餘味無窮。

這樣的文字理應出自感性而浪漫的具有詩人般氣質的年輕作家,這正是青年孫犁的文字。

孫犁是個真誠的作家,他的文字是他內心世界的一面鏡子。

他浪漫而多感,含蓄而深情,儘管他老年的文字理性、平淡,他的多愁善感仍找得到蹤跡。

如他在《題〈蒿里遺珍拾補〉》中說:「在一張『地券』的說明中,有這樣的記述:這個磚券,在水災後衝出,一個農民拾到,想叫人看看賣了,後來一想,怕人說是『盜墓』(他深知這是大罪過),又反悔了,『放回原處』去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樸實農民的心理寫照,看過後有久違之感。

」行文至末,他又嘆道:「看一本破書,引起沒用的感慨,非讀書之原意也。

此所謂多愁善感歟?」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

又如,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書衣上,他寫道:「昨晚台上坐,聞樹上鳥聲甚美。

起而覓之,仰望甚久。

引來兒童,遂踴躍以彈弓射之。

鳥不知遠引,中二彈落地,傷頭及腹。

乃一虎皮鸚哥,甚可傷惜。

此必人家所養逸出者。

只嫌籠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彈弓。

鳥以聲亡,雖不死我手,亦甚不怡。

」這樣雋永而深情的句子,必定出自溫柔而多情的人!

孫犁早年寫了大量的詩化小說,塑造了「水生嫂」等藝術形象。

如同沈從文後期從小說創作轉向文物研究,張愛玲後期從小說創作轉向研究、考據與譯註,孫犁晚年也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閱讀史籍與寫作讀史筆記上。

除了時代原因,與個人的閱歷和志趣不無關係。

孫犁作品 資料圖片

孫犁在《我的史部書》中說:「我在青年時,並不喜好史書。

回想在學校讀書的情況,還是喜歡讀一些抽象的哲學、美學,或新的政治、經濟學說。

至於文藝作品,也多是理想、夢幻的內容。

這是因為青年人,生活和經歷都很單純,遇到的,不過是青年期的煩惱和苦悶,不想,也不知道,在歷史著作中去尋找答案。

」又說:「有了一些人生的閱歷和經驗,我對文藝書籍的虛無縹緲、纏綿悱惻,不再感興趣。

即使《紅樓》《西廂》,過去那麼如醉如痴,傾心的書,也都束之高閣。

又因為腦力弱,對於翻譯過來的哲學、理論書籍,句子太長,修辭、邏輯複雜,也不再願意去看。

我的讀書,就進入了讀短書,讀消遣書的階段。

中國的史書,筆記小說,成了我這一時期的主要讀物。

」這說明孫犁的文風從早年的恬淡、雋永向晚年的理性、平淡轉變,是有其思想根源的。

他不是不再相信人間的純美與真情,而是面對煩難世事,主動在史書里尋求答案。

孫犁作品 資料圖片

孫犁在《讀〈舊唐書〉記》中借文人之命運澆自己心中之塊壘。

世事變遷,桑榆晚景,撫今追昔,他不免感嘆:

我少年時,追慕善良,信奉道義。

只知有惡社會,不知有惡人。

古人善惡之說,君子小人之別,以為是庸俗之見。

及至晚年,乃於實際生活中,體會到:小人之卑鄙心懷,常常出於平常人的意想。

因此,懼聞惡聲,遠離小人。

知古人之論,並不我欺。

變化如此,亦可悲矣!

每每讀這段話,都會感嘆孫犁的善良和不諳世事。

內心有多善良和純真,才會「只知有惡社會,不知有惡人」,才會懷疑古人的「善惡之說」「君子小人之別」是庸俗之見。

對人性惡的發現,恐怕是他無意中效仿陶淵明「息交絕遊」的原因吧。

雖然同時代的許多人評價他「刻薄寡恩」,但深入他的內心世界,你會發現他只是用冷漠作盔甲,守護他清凈的書齋生活。

北宋詩人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

」大文豪蘇東坡也說過:「大凡為文當使其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

」孫犁晚年的文風真正做到了「漸老漸熟」。

孫犁藏書、修書、護書、讀書、寫書,實為當仁不讓的書痴。

他的後半生就是在書齋中度過的。

書籍既是他的生命源泉,又是他的異類知己,還是他的避風港灣。

作為傳統文人,他從陶淵明和蘇東坡身上汲取了精神養料,成為他精神氣質的一部分。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隱,每日耕作、飲酒、遐觀,樂夫天命,自謂羲皇上人。

他既有「萬物皆有托,孤立獨無依」的孤獨之嘆,又有「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的怡然之樂。

他「息交絕遊」的交友宣言,自覺將自己與異化的現實社會隔離開來。

孫犁如陶淵明,也在仕途和交友方面最大限度地做到了「不以心為形役」。

孫犁早年靠著一支生花妙筆,歌頌勞動人民的勤勞淳樸,歌頌革命事業的正義力量,為革命事業的宣傳工作作出了貢獻。

新中國成立後,孫犁並沒有居功自傲,他盡心在書齋里煮字鬻文。

蘇東坡一生仕途坎坷,卻未消沉意志。

他隨緣任運,與其所自號的「東坡居士」名實相符,真正做到了禪宗的「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將日常生活審美化,將逆境化成人間的風景。

孫犁自覺選擇了書齋生活後,沒有患得患失,沒有失意文人廟堂與江湖之間的進退維谷,他完全安於自己的選擇,像蘇東坡一樣做到了無悔無懼。

比之陶淵明和蘇東坡,孫犁既有陶淵明的清貞決絕,又有蘇東坡的達人知命。

如同他的讀史心得所說的「中國的文化傳統,是寬容的,並不以人廢文。

文人並無力擺脫他所處的時代。

也不是每個文人,都能善處自己的境遇的」,孫犁在他的時代里最大限度實現了善處自己的境遇。

這是他的深邃,也是他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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