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懺悔錄- 陳柏達的網誌- udn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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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一.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一. 我接受了東正教的洗禮和教育。
從童年開始,連同整個青少年時期,人們一直以這. 種教義對我進行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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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懺悔錄
2010/11/29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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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懺悔錄
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一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一
我接受了東正教的洗禮和教育。
從童年開始,連同整個青少年時期,人們一直以這
種教義對我進行教育。
可是當我十八歲,念完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對教給我的一切都不相信了。
現在回憶起來,我從來也沒有真正相信過,只不過對教給我的一切和成人在我面前
的說教有一種信任的態度而已,但這種信任是很不牢固的。
我記得,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一個孩子(他早已去世),叫沃洛堅卡·M,是個中學
生,星期日到我們家來,把學校裡的新發現作為一件特大新聞向我們宣傳。
這新發現就是:上帝是沒有的,教給我們的全是無稽之談(這發生在1838年)。
我記得,幾個哥哥對這件新聞很感興趣,他們也叫我一起議論。
我記得,我們大家非常興奮,把它當作一件十分有趣和完全可能的事。
我還記得,我哥哥德米特裡在念大學的時候,突然以其性格中特有的激情,一心一
意信起教來,並開始參加一切禮拜,吃齋,過著清白而高尚的生活。
於是我們大家,甚至年長的人,都不斷地嘲笑他,而且不知為什麼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諾亞。
我記得,那時的喀山大學督學穆辛--普希金經常邀請我們到他家參加舞會,他曾多次用大衛在方舟前面也跳過舞來勸說拒絕參加舞會的哥哥。
當時我對年長的人開的這種玩笑是支持的,還由此得出結論:教義要背,教堂也應該去,但把這一切看得太認真則大可不必。
我還記得,我非常年輕的時候就讀過伏爾泰的作品,他的冷嘲熱諷不僅沒有使我憤怒,反而使我非常高興。
我脫離了宗教,受過我們這類教育的人過去和現在都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我覺得:
多數情況是這樣的:他們和大家一樣生活著,而大家的生活原則不僅與教義毫無共同之處,相反,多半與之對立。
教義不參與生活,人們在相互交往的過程中永遠不會與它發生關係,在私人生活中也從來不按教義行事。
這種教義在某個遠離生活、獨立於生活之外的地方被信奉著,如果與它有一點關係的話,那也不過是把它當作一種表面的、與生活沒有聯繫的現象。
根據一個人的生活,他的事業,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都不能斷定他是否信教。
如
果說,公開信奉正教與不信教的人還有所不同的話,那也並不對前者有利。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公開推崇和信奉正教的大都是一些愚蠢而殘酷,既無道德又自以為了不起的人。
自稱不信教的倒大多是一些聰明、誠實、坦率、善良、高尚的人。
小學講授教義問答,並且讓學生上教堂。
官吏得交出聖餐的證明。
但現在(過去則
更多),我們這類人,由於不再學習,又不出任公職,可以生活幾十年而從來也想不到自己生活在基督徒中間,還自稱是正教信徒。
因此,無論現在或過去,由於信賴而被接受並由外部壓力支持著的教義,在與其對
立的知識和生活經驗的影響下逐漸消失,可是一個人往往活得很久,自以為還保持著童年時代接受的教義,實際上它早就蹤影全無了。
C聰明而又真誠,他告訴我他怎麼會不信教的。
他大約已經二十六歲,有一次狩獵宿夜,按照自小養成的習慣開始做晚禱。
和他一起去打獵的哥哥躺在草地上看著他。
當C做完了晚禱,準備睡覺的時候,他的哥哥對他說:"你還一直這樣做嗎?"後來他們倆也沒有再談下去。
從此以後,C他就不做禱告和上教堂了。
他就這樣三十年不做禱告,不領聖餐,而且也不上教堂。
並未因為他知道了哥哥的信念,同意他的觀點,也不是因為他心裡已經做出某種決定,只是因為哥哥講的這句話好像一個指頭向一堵由於本身的重壓快要倒塌的牆上戳了一下,他指明了他原來以為被信仰佔據的地方已經一無所有,因而他做禱告時的禱詞、畫十字、行禮膜拜等等完全是毫無意義的舉動。
他一旦瞭解這一點之後,便不會再這樣做了。
我想,過去和現在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我指的是具有我們這種修養的人,指表裡如
一的人,而不是指把信仰的對象當作獵取眼前利益的手段的那些人(那些人最不相信宗教,因為既然宗教對他們來說是滿足某種生活需要的手段,那麼這就已經不是宗教了)。
具有我們這種教養的人這些人的處境,就像一幢虛假的大樓在知識和生活的陽光照耀下溶化了一樣,他們有的已經發覺這一點,並把它清除掉了,有的還沒有看到這一點。
和其他人一樣,童年時代教給我們的教義在我頭腦中消失了,只有一點差別:由於
我很早就開始大量閱讀和思考問題,我對教義的否定早就是自覺的。
我從十六歲開始不作禱告,自己主動不上教堂,不做齋戒祈禱。
我不再相信消失後教給我的一切,但我總還有某種信仰。
究竟我信仰什麼,那我是怎麼也講不清楚的。
我也相信上帝,或者更確切些說,我不否認上帝,究竟是怎樣的一位上帝,我也講不清楚。
我也不否定基督和他的學說,而這些學說的實質是什麼,我同樣講不清楚。
現在,回憶那段時間,我看得很清楚,我的信仰,即除了動物本能之外推動我生活
的力量,也即那時我的唯一的信仰,是信仰完善。
但是完善的本質,它的目的,我講不清楚。
我努力在智力方面完善自己,我什麼都學,只要我力所能及,只要生活促使我這樣做。
我努力完善自己的意志--制定我努力遵守的準則,體力上完善自己,做各式各樣的體操,鍛煉體力和靈活性,通過艱難困苦來培養自己的韌性和耐力。
我認為這一切都屬於完善。
最根本的當然是道德的完善,但不久它就被一般的完善所代替,即不是希望在自己或上帝面前,而是希望在別人面前表現得更好些,而且很快這種願望又被想比別人強些的願望所代替,即要比別人更有名,更重要,更富有。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二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二
有機會我要講一講我的生活史,我青年時代十年的生活史既感人又有教益。
我看,許許多多人都有同樣的體驗。
我真心誠意想做一個好人,但我年輕,有多種慾望。
當我追求美好的東西時,我煢煢一身,十分孤單。
每當我企圖表現出構成我最真誠的希望的那一切,即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我遇到的是輕蔑和嘲笑;而只要我迷戀於卑劣的情慾,別人便來稱讚我,鼓勵我。
虛榮、權欲、自私、淫慾、驕傲、憤怒、報復——所有這一切都受到尊敬。
沉湎於這些慾望,我就像一個成年人了,我便感覺到別人對我是滿意的。
那位撫養過我的善良的姑媽,一個非常純潔的人,老是對我說,她最希望我與有夫之婦發生關係:「Rienneformeunjeunehomeuneliaisonavecunefemmecommeilfaut」(譯註:法語:「沒有什麼能比與一個體面的婦女發生關係更能使年輕人有教養的了。
」)。
她希望我還能得到另一種幸福,即成為副官,最好是皇帝的副官。
而最大的幸福則是我和一位非常富有的姑娘結婚,並因此而獲得奴隸,越多越好。
想到這幾年,我不能不感到可怕、厭惡和內心的痛苦。
在打仗的時候我殺過人,為了置人於死地而挑起決鬥。
我賭博,揮霍,吞沒農民的勞動果實,處罰他們,過著淫蕩的生活,吹牛撒謊,欺騙偷盜、形形色色的通姦、酗酒、暴力、殺人……沒有一種罪行我沒有幹過,為此我得到誇獎,我的同輩過去和現在都認為我是一個道德比較高尚的人。
我這樣過了十年。
當時我出於虛榮、自私和驕傲開始寫作。
在寫作中我的所作所為與生活中完全相同。
為了獵取名利(這是我寫作的目的),我必須把美隱藏起來,而去表現醜。
我就是這樣做的。
有多少次我在作品中以淡漠,甚至輕微的諷刺作掩護,千方百計地把自己的、構成我的生活目標的對善良的追求隱藏起來。
而且我達到了目的,大家都稱讚我。
我二十六歲於戰爭結束後回到彼得堡(譯註:一八五五年十一月十九日,托爾斯泰於克裡木戰爭結束後來到彼得堡),和作家們有了來往。
他們把我當作自己人,奉承我。
轉眼之間,我與之接近的那些作家所特有的生活觀被我接受了,而且完全抹掉了我身上原有的想變得好一些的任何打算。
這些觀點為我的放蕩生活提供理論並為之辯護。
這些人——我在創作上的同行的人生觀是:生命總是向前發展的,我們這些有見地的人是這種發展的主要參加者,而在有見地的人中間,最有影響的要算我們——藝術家、詩人。
我們的職責是教育人。
為了不給自己一個合乎自然的問題:「我知道什麼,能教人什麼?」就說這在理論上已經解決,不必追究,藝術家和詩人是在不知不覺間教育人。
我被認為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藝術家和詩人,因此我接受這種理論是很自然的。
我是藝術家,詩人,我寫作,教育別人,連自己也不知道教的是什麼。
為此人家付給我錢,我食有佳餚,住有高樓,美女作伴,高朋滿座,名滿天下。
由此可見,我所教的一切都是非常好的。
相信詩的意義和生命的發展是一種信仰,我曾為之獻身。
為它獻身是非常有力和愉快的。
我依靠這一信仰生活了很久,並不懷疑他的正確性。
可是這樣生活到第二年,特別是第三年,我就開始懷疑這一信仰的正確性,並開始研究它了。
使我懷疑的第一個原因是,我發現獻身於這一信仰的人並不都一致。
一些人說:我們是最好的和有益的導師,我們教的東西都有用,而別人教得不對。
另一些人則說:我們才是真正的導師,你們教得不對。
他們又吵又鬧,互相指責,勾心鬥角。
除此以外,他們當中許多人根本不關心誰是誰非,只想利用寫作達到自己的自私的目的。
這一切都使我懷疑我們的信仰的正確性。
另外,由於懷疑作家的信仰的正確性,我更加注意觀察獻身於創作的人,並且確信,幾乎所有獻身於這一信仰的人,即作家,都是不道德的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壞人,性格猥瑣,比我以前放蕩不羈和當軍人的時候見到的要低下得多。
但是他們很自信,自我欣賞,只有十全十美的聖徒或者對聖潔的東西一無所知的人才能這樣自我陶醉。
我討厭這類人,也討厭自己,終於我理解到,這種信仰是騙人的。
奇怪的是,雖然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一信仰有多虛偽,並且拋棄了它,但是這些人給予我的稱號——藝術家、詩人、導師的稱號我沒有拋棄。
我天真地想像我是詩人、藝術家,我能夠教導一切人,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麼。
我就是這樣做的。
由於與這些人接近,我沾染上了一個新的弱點——近乎病態的驕傲與瘋狂的自信,相信我的職責是教導人們,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麼。
現在回想起這段時間,當時自己的情緒和那些人的情緒(現在這種人還有成千上萬),我感到可憐,可怕,可笑,會出現只有在瘋人院裡才能體驗到的那種感覺。
那時我們都相信,我們必須不停地講話,寫作,出版——盡量快,盡量多,認為這一切都是人類幸福所必需的。
我們成千上萬的人,一面互相否定、責罵,一面不斷地出版,寫作,教訓別人。
我們不覺得自己很無知,連最簡單的生活問題,即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們都不知該怎樣回答。
我們大家一起講話,不聽對方說什麼,有時互相姑息和吹捧,以便別人也姑息和吹捧我,有時則情緒激動,爭吵不休,完全和瘋人院的情況一樣。
成千上萬的工人日日夜夜拚命幹活,排字,印刷了億萬字的作品,郵局把它們分發到俄國各地,而我們總是說教,沒完沒了,越來越多,而且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把什麼都教給人家,還要生氣,說人家聽得少。
這太奇怪了,但現在我完全理解。
我們真正的、內心深處的想法是,我們希望獲得金錢和稱讚,越多越好。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們除了寫書和出版報紙以外,其他什麼也不會做。
我們就是這樣做的。
但為了我們能進行這些無益的事業並信心十足地認為自己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們還需要有一種能為我們的活動辯論的論點。
因此我們就想出了這樣的論點:凡是存在著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存在著的都在發展。
發展又都是通過教育。
而教育就以書籍和報紙的推銷情況來衡量。
由於我們寫書,出版報紙,人家付給我們稿酬,並且尊敬我們,因此我們是最有教益的好人。
要是我們大家意見一致,這種論斷當然非常之好。
可是一部分人講出來的想法往往與另一部分人的想法截然相反,這就不得不使我們反省。
然而我們沒有看到這一點。
人家付給我們稿酬,我們的同夥誇獎我們,因此,我們,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正確。
現在我清楚了,與瘋人院相比較,情況完全相同,那時我只不過模模糊糊地懷疑到這一點,而且只不過和所有的精神病患者一樣,把別人都叫做瘋子,而自己除外。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三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三
我在這種瘋狂的狀態中又生活了六年,直到結婚為止。
這時我到了國外。
在歐洲生
活,和一些先進的、有學問的歐洲人交往,使我對於成為我的生活中心的對完善的信仰更加深信不疑,因為我在他們那裡也看到了這種信仰。
這信仰在我身上具有我們時代大部分有教養的人身上所具有的一般的形式。
這信仰,用一個詞來表示,就是"進步"。
那時我以為,這個詞表達了某種含義。
我還不理解,我與任何一個有生命的人一樣,為"我怎樣才能活得更好"這類問題而苦惱,而如果我回答應該"活得合乎進步",那就好比一個人撐著任憑風浪擺佈的小船,對此時主要的惟一的問題:"往哪兒去?"只會說:"我們正飄向某地",等於沒有回答問題。
那時我沒有發覺這一點。
只是偶爾在感情上,而不是在理智上,對我們時代這種共
同的迷信感到憤懣,因為他被人們用來掩蓋自己對生活的不理解。
例如,我在巴黎的時候,死刑的景象動搖了我對進步的迷信。
當我看到一個人身首異處,分別掉落在棺材裡,我就理解到--不是用理智,而是用整個身心理解到,任何一種關於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理論和進步的理論,都不能為這一行為辯解,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根據創始以來的任何一種理論,認為這是需要的,那麼我也知道,這並不需要,這很不好。
因此能生產什麼是好什麼需要的不是人們的言論和行為也不是進步而是我自己的心。
是我意識到對進步的理性不足以說明生命的另一個例子就是我哥哥的死亡。
他是一個聰明、善良、嚴肅的人,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病,受了一年多的折磨,最後痛苦地死去,不理解為什麼而生,更不理解為什麼而死。
在他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中,沒有什麼理論能針對這些問題給我和他做出回答。
但這只不過是偶爾產生懷疑的例子,實質上我繼續生活下去,只信奉進步。
"一切都在發展,我也在發展;而為什麼我和其他人一起發展,日後會見分曉。
"那時我應該這樣來表述我的信仰。
從國外回來以後,我住在農村,辦農民學校。
我特別喜愛這工作,因為其中沒有我
明顯感到的虛偽,而在文學教育活動中,虛偽已經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在這兒我也是為進步而工作,但我已經批判地對待進步本身了。
我對自己說,進步的某些表現是不正確的,因而對待蒙昧無知的人、農民的孩子需要完全的自由,讓他們選擇他們願意走的那條進步的道路。
其實,我仍然圍著那個原來的難題打轉轉,即要教育人,但不知道教什麼。
我在文
學界的上層看得很清楚,不知道教什麼是無法進行教育的,因為我看到,大家教的內容都不相同,彼此之間進行爭論無非是為了不讓自己看到自己的無知。
可是在這兒,和農民的孩子在一起,我想我可以避開這個難題,讓他們學他們願意學的東西。
現在我想起我為了滿足自己教育別人的慾望而支吾其詞就感到可笑,其實當時我內心深處非常明白,我不能教給別人一點有用的東西,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是有用的。
辦學一年之後,我又一次出國,企圖瞭解怎樣才能做到自己一無所知而又會教育別人。
我覺得,我在國外學到了這種本事。
在掌握了全部奧妙之後,我便在解放農奴的那
一年回到俄國,擔任調停人的職務,同時在學校中教育沒有文化的人和出版雜誌教育有文化的人。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但我感覺到,我的理智並不完全正常,這樣下去是不能持久的。
當時我很可能陷入絕望的境地,就像我五十歲的時候那樣,如果缺少了我還沒有體驗過、並且能使我找到出路的人生另一個方面,這就是家庭生活。
有一年光景我從事調停人的工作,辦學校,出版雜誌,尤因患無頭緒而疲勞不堪。
我為調停中的爭執而苦惱,我的辦學事業方向不明,我討厭自己在雜誌上的影響,這種影響無非是老一套--想教育大家並掩蓋自己不知道該教什麼,結果我在精神上病得比肉體上更嚴重,於是拋棄了一切,跑到巴什基爾人的草原上去呼吸新鮮空氣,喝馬奶,過著動物一般的生活。
從那裡回來以後,我結了婚。
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新環境已經使我完全撇下了對生命
的總目的的任何探索。
在這段時期,我的全部生活都集中在家庭、妻子、孩子,以及如何增加生活資料方面。
對於完善的追求早已被對一般的完善和對進步的追求所代替,而現在又赤裸裸地的被追求我家庭的最大幸福所代替了。
就這樣又過了十五年。
儘管在這十五年間,我認為創作毫無意義,我還是繼續創作。
我已經嘗到了創作的
甜頭,嘗到了花微不足道的勞動而換取大量稿酬和讚賞的甜頭,於是我全力以赴,把它作為改善自己的物質條件和抹殺內心存在的關於自己和一般意義上的生活目的的任何問題的手段。
我創作,以我所認識到的惟一的真理,即應該活得使自己和家庭盡可能的幸福,來
教育大家。
我這樣活著,但是五年前我身上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
起先,我有些迷惑不解
,生命停頓了,似乎我不知道我該怎樣活著,該做什麼,我惶惶不安,心情抑鬱。
但這種時候一過去,我還像原來一樣活著。
後來,迷惑不解的時刻越來越頻繁,而且總是具有相同的形式。
這種生命的停頓常常以相同的問題表現出來:為什麼?那麼以後會怎樣?
起先我以為,這不過是一些無目的的、不恰當的問題。
我以為,這一切並不新奇,
如果我有時間而且願意解決這些問題,那並不需要花費很多氣力,現在僅僅是因為我沒有時間來考慮,要是我願意,我一定能找到答案。
但是這些問題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強烈地要求回答,這些缺乏答案的問題,就像一顆顆小點子落在一個地方,聚集成一個大的黑點。
出現了象每一個內部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身上常見的現象。
起先只有一點兒不舒服
,病人也不很注意,後來症狀日益發展,變成一種無休止的痛苦,痛苦日益加劇。
不用多久,病人已經意識到,他原先認為是小毛病的徵兆,對他來說竟是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這就是死亡。
這一切在我身上也發生了。
我知道這不是偶然的不舒服,而是某種非常重要的現象
。
我知道,如果這些問題老是提出來,那就應該回答它們。
因此我企圖回答。
這些問題看起來是那樣愚蠢,簡單,幼稚。
而一旦接觸它們,並企圖解決,我便確信:第一,這不是幼稚和愚蠢的問題,而是生活中最重要最深刻的問題;第二,不管我如何絞腦汁,我都無法解決它們。
在管理薩馬拉的田產、教育兒子、著書立說之前,應該知道我做這些事的目的。
在目的不明確之前,我是什麼也不能做的。
我對產業的一些想法當時非常吸引我,可是在這些想法中間,突然會冒出這樣一個問題:"那麼好吧,你在薩馬拉省有六千俄畝(譯註:1俄畝約合1.09公頃。
)土地,三百匹馬,那又怎樣呢?"我完全呆住了,不知道怎樣想下去。
或者當我考慮怎樣教育孩子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為了什麼目的?"或者,當我談論人民如何能得到福利的時候,我會突然對自己說:"與我有什麼關係?"或者,當我想到我的作品給我帶來的那種榮譽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好把你的聲譽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亞、莫裡哀,比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高,那又怎麼樣?……"
我什麼都不能回答。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四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四
我的全部生命停頓了。
我能夠呼吸、吃、喝、睡覺,而且不能不呼吸、吃、喝、睡覺,但是生命不存在了,因為滿足任何願望在我看來都是不合理的。
如果我想要什麼,那麼我預先就知道,無論我這個願望能否滿足,都不會產生什麼後果。
如果一個女巫跑來,答應我滿足我的願望,我會不知道說什麼。
如果在不清醒的時候我有的不是願望,而是原先的願望的習慣,那麼在清醒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幻覺,沒有什麼可希望的。
我甚至不能希望認識真實,因為我是悟出來的。
真實的是,生命毫無意義。
我似乎是在經歷了漫長的生活道路之後,走到了深淵的邊上,並且清楚地看到,前面除了死亡以外,的什麼也沒有。
欲停不能停,欲退不能退,閉眼不看也不行,因為不能不看到,前面除了生命和幸福的幻象,真正的痛苦和死亡--徹底滅亡以外,什麼也沒有。
生命已經使我厭煩,某種難以克制的力量誘使我找機會擺脫它。
不能說我想自殺。
誘使我擺脫生命的力量比生的慾望更強大,更充沛,更帶有一般性。
這種力量和原先求生的力量相彷彿,只不過方向截然相反罷了。
我竭盡全力要拋棄生命。
自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就好比過去產生過改善生命的念頭一樣。
這個念頭的誘惑力很強,為了避免貿然實現這種想法,我不得不採用一些巧妙的辦法來對付自己。
我之所以不願意倉促行事,只是因為希望全力以赴地去解開這個疙瘩!我對自己說,如果疙瘩解不開,再干也不晚。
因此,那時候,我--一個幸福的人--在自己的房間裡(我每天晚上一個人在這裡)脫下衣服就把帶子拿出去,生怕會吊死在衣櫃的橫樑上。
我也不再帶獵槍打獵了,因為擔心不能控制自己而用這種極簡單的辦法擺脫生命。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什麼,我害怕生命,力圖擺脫它,同時又對它抱有某種希望。
這些情況發生在我從各方面都得到了所謂完美幸福的那個時期,那時我還不到五十歲。
我有一位善良的、體貼的、可愛的妻子,一群好孩子,巨大的田產,我不花力氣它也在不斷地發展,擴大。
我受到親戚朋友們的尊敬,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加為人稱頌,我可以認為(這不是一種特殊的自我陶醉)我有名望。
同時我的肉體、精神都沒有病,相反,我的力量--精神的也好,肉體的也好,在與我同年齡的人中間是少見的。
拿體力來說,我能刈草,不會落在莊稼人後面;在智力方面,我能連續工作八至十小時,不會因為這樣緊張工作而產生不良的結果。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得出了活不下去的結論。
因為怕死,我只好採用一些巧妙的辦法來對付自己,以免扼殺自己的生命。
這種心理狀態在我是這樣表現的:我之所以有生命,是某一個人對我開了一個荒唐而惡毒的玩笑。
雖然我從來也不承認"某一個人"創造了我,但是這種思想模式,即某一個人把我送到塵世上來是對我開了一個荒唐而惡毒的玩笑,是我的最自然的思想模式。
我情不自禁地想像,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他冷眼看著我生活了整整三四十年,看著我一面生活,一面學習、發展,肉體上和精神上都逐漸成長;而現在,當我在智力方面已經完全成熟,登上生命的頂峰,全部生命的奧秘已經一覽無餘的時候,我卻傻乎乎的站在這個頂峰上,清楚地懂得了生命的空虛,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子虛烏有,--這個人一定覺得挺開心。
"他覺得好笑……"
這個嘲笑我的人存在也罷,不存在也罷,我都不會因此覺得輕鬆一些。
我不能認為我的任何一種行為,乃至我的全部生命是合理的。
使我驚訝的只是,我如何未能一開始就理解到這一點。
這一切早就是盡人皆知的了。
不用多久,疾病和死亡就回落到(也已經落到)心愛的人和自己身上,除了屍臭和蛆蟲以外,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我的事業,無論是怎樣的事業,會被統統忘掉,或遲或早,連我本身都不會存在。
那麼又何必忙碌呢?一個人怎能對此視而不見,並且活下去--真令人吃驚!只有陶醉於生命的時候才能夠活下去,而頭腦一清醒,就不能不看到,這一切都是幻覺,而且是荒唐的幻覺!正是這樣,一點兒可笑和俏皮的成分也沒有,簡直就是殘酷和荒唐。
很久以前就流傳著一個東方寓言,講一個旅行者在草原上遇到一頭猛獸。
為了躲避猛獸,旅行者跳入一口枯井,但他看到一條龍伏在井底,張開大口要吞噬他。
於是這個不幸的人,既不敢爬出來,怕被猛獸咬死,又不敢跳下井底,怕被龍吞掉,只好抓住長在井壁裂縫中的野生樹岔子,吊在上面。
他的手勁快用完了,他感到,他不久就要聽任在兩邊等著他的死神的擺佈,但他一直堅持著,他環顧四周,看到有兩隻老鼠,一隻黑的,一隻白的,在他抓住的那根樹杈上從容地爬著,啃著。
眼看這樹杈子就要折斷,他掉下去必然落入龍口。
旅行者看到這一點,而且知道,他難免一死。
但當他還吊在樹杈上的時候,他四下張望,發現樹葉上有幾滴蜜,於是就伸出舌頭舔蜜。
我也是這樣掛在生命的枝丫上面,知道那條準備把我撕裂的龍一定在等著我死,而且不理解為什麼我會遭到這樣的折磨。
我也想吮吸原來使我感到快慰的蜜,但那幾點蜜已經不能使我高興了,而白鼠和黑鼠,即白天和黑夜,都在啃著我牢牢抓住的樹枝。
我清楚地看到龍,蜜對我來說也不甜了。
我看到的只有躲避不了的龍和老鼠,而且也不能把我的視線從它們身上移開。
這不是寓言,而是真實的、無可辯駁的、每個人都能理解的真理。
原先的生的樂趣的幻覺曾經掩蓋了對龍的恐懼,現在卻不能欺騙我了。
不管多少次對我說:你不能理解生命的意義,別去想了,活下去吧,但我都不能這樣做,因為過去我這樣做得實在太久了。
現在我不能不看到,交替著的白天黑夜在引我走向死亡。
我只看到這一點,因為只有這一點是真實,其餘的一切都是謊言。
對於家庭的愛情和對於被我稱之為藝術的創作的愛好是兩滴蜜,它們比其他的蜜更
長久地使我看不到嚴酷的真實。
現在我已經不覺得這兩滴蜜是甜的了。
"家庭……"我對自己說,但家庭就是妻子、兒女,他們同樣是人。
他們所處的環境
和我的一樣,他們要麼得生活在虛偽之中,要麼得看到可怕的真實。
他們為什麼活著?我又為什麼愛他們,保護、培養和照顧他們?還不就是為了和我一樣絕望或者做個癡人嗎?因為愛他們,我不能不讓他們知道真實。
在認識上每前進一步都把他們引向這個真實。
但真實就是死亡。
"藝術,詩?……"我一直處於交口稱譽的影響下,硬要自己相信,這是一項可以做
的事業,雖然死神一來就會毀滅一切--我自己,我的事業,以及對它們的記憶。
但不久我就看到,這也是一種幻覺。
我很明白,藝術是生命的裝飾品,是生命的誘惑。
但生命對於我已失去吸引力,我怎麼能去吸引別人呢?當我沒有獨立的生命、而是別人的生命帶著我隨波逐流的時候,當我相信生命有意義(雖然我不會表達這意義)的時候,任何一種生命在詩和藝術中的反映都給我以歡樂,看到這面藝術之鏡中的生命我感到高興。
而當我開始探索生命的意義,當我感到自己必須獨立活下去的時候,這面鏡子對於我就是無用的,多餘的,可笑的,或者是折磨人的了。
當我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處境愚蠢,無望的時候,我無法感到快慰。
當我在心靈深處還相信我的生命有意義、並對此感到高興的時候,我是心情舒暢的。
這時候,這種光和影的嬉戲--生命中喜劇性的、悲劇性的、動人的、美好的、可怕的東西,使我開心。
當我瞭解到生命毫無意義、而且可怕的時候,鏡中的嬉戲就不能使我感到有趣了。
當我看到龍和啃嚼我的支柱的老鼠的時候,蜜的任何甜味都不能使我覺得是甜的了。
然而這還不夠。
如果我單是明白生命沒有意義,那麼我還能心安理得地知道這一點
,知道這是我的命運。
如果我是生活在森林中的人,知道走不出這座森林,那麼我還能夠生活下去。
但我像一個在森林中迷了路的人,因為迷路而感到恐怖,到處亂轉,希望走到正道上,知道每一步無非是更加糊塗,但又不能不來回折騰。
可怕的正是這種情況。
為了擺脫這種恐懼,我想自殺。
我在我未來的結局面前感到
恐懼,我知道,這種恐懼比結局本身還要可怕,但我不能驅散它,也不能耐心地等待到底。
心臟裡的血管遲早總會破裂,或者別的什麼會破裂,然後一切就都完了,不管這種論點如何有說服力,我不能耐心地等待到底。
黑暗的恐怖實在太厲害了,因此我想盡快地用繩索或子彈幫自己擺脫它。
正是這種感覺最有力地吸引我去自殺。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五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五
"但是,也許我看得不全面,有些東西我不理解?"我三番五次地對自己說。
"絕望心緒不可能是人所固有的。
"於是我在人們已經獲得的全部知識中尋求我的問題的答案。
我痛苦地、長久地探索,並不是出於無謂的獵奇,也不是泛泛地探索,而是痛苦地、頑強地、日夜不停地探索,還是一個氣息奄奄的人求生,結果一無所得。
我在一切知識中尋找答案,不僅沒有找到,反而堅信,和我一樣在知識中尋找答案的那些人同樣是一無所得。
他們不僅沒有找到答案,而且毫不含糊地承認,那個使我絕望的原因--生命毫無意義,才是人可以得到的唯一確定的知識。
我從各方面探索,由於我過去的學習生活,同樣由於我和學術界的聯繫,我能夠接觸名類繁多的各個知識領域的作者本人,他們不僅在著作中,而且還通過談話,樂意為我闡明自己的知識,我瞭解了知識對於生命這個問題的一切答案。
我很長時間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知識對生命問題,除了它現有的答案之外,提不出任何其他答案。
看到科學論證與生命問題毫無關係的原理時那種十分認真和了不起的架勢,我長久地感到,我有些東西還不懂。
很長時間我在知識面前感到膽怯,我感到,我的問題的答案不妥當不是知識的過錯,而是出於我的無知。
這對我來說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不是遊戲,而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我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信念,即我的問題是一些構成任何一門知識的基礎的正當的問題,我提出問題無罪,有罪的是科學,如果他非要回答這些問題不可的話。
我的問題,使我在五十歲的時候要自殺的問題,是從無知的嬰兒到大智大慧的老人心
裡都有的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解決,便不可能活下去,就像我在實際中體驗到的那樣。
問題是這樣的:"我目前所做的、將來要做的一切會產生什麼結果,我的全部生命會產生什麼結果?"
這個問題換句話表述出來是這樣的:"我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要有願望,為什麼要做事?"還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把問題表述成這樣:"我的生命是否具有這樣的意義,它並不因為我不可避免要死亡而消失?"
我在人類的知識中為這個用各種方式表述的同一個問題尋求答案。
我發現,根據對這問題的不同態度,人類的知識似乎分成兩個相對的半球,在兩個半球相對的頂端有兩極,一個是否定的,另一個是肯定的,但不管是哪一極,都沒有回答生命的問題。
有一類知識似乎並不承認這個問題,但卻準確明瞭地回答自己獨立提出的一些問題,
這是實驗科學,他們的極端是數學。
另一類知識承認這個問題,但不能回答,這是思辨科學,它們的極端是形而上學。
我很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思辨科學,後來數學和自然科學也吸引了我。
當我還沒有對自
己明確提出自己的問題,當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尚未形成,尚未要求立即解決的時候,我一直滿足於知識所提供的對這一問題的虛假答案。
在實驗科學方面,我時而對自己說:"一切都在發展,分化,變得複雜和完善,而且存在著指導這一進程的規律。
你是整體的一部分,盡可能認識整體和認識發展規律之後,你就會認識自己在整體中的地位和自己本身。
"不管承認這一點是多麼令我難為情,但我確實曾一度滿足於此。
那恰好是我自己漸漸複雜和成熟起來的時候。
我的肌肉在增長,越來越結實,記憶豐富了,思維和理解能力增強了,我在成長和成熟,由於我在自己身上感覺到這種成長,我自然認為,這就是全世界的一個規律,從中我可以找到我的生命諸問題的答案。
但我停止生長的時期來到了,於是我感到,我不再發展,而是在萎縮,我的肌肉漸漸鬆弛,牙齒脫落,於是我看到,這規律不僅什麼也不能對我解釋清楚,而且從來也沒有存在過,也不可能存在,我只不過把我看到的自己在生命一定時期中的變化當作規律罷了。
我對待這一規律的定義更加嚴格一些,結果我明白了,無限發展的規律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明白了,如果說"在無限的空間和時間中一切都在發展,完善,複雜化,分化,"--這等於什麼也沒有說明。
所有這些話都毫無意義,因為在無限之中既無複雜,也無簡單,既無前,也無後,既無較好,也無較壞。
主要的是,我的問題帶有個人的性質,即滿懷希望的我是什麼?這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
我明白了,雖然這些知識很有意思,非常吸引人,但是用到生命問題上來,他們的正確性剛好與之成反比:它們對生命問題越不適用,就越正確和明確,它們越企圖回答生命問題,就越含糊不清和無吸引力。
如果訴諸試圖回答生命問題的那一類知識--生理學、心理學、生物學、社會學,那麼你會看到思想的驚人疲乏與極端含糊,解決學科以外的問題的毫無理由的奢望,思想家之間,甚至思想家本身的無休止的矛盾。
如果訴諸不研究如何解決生命問題、但回答自己的學科的專門問題的那一類知識,那麼你會驚歎人類智慧的力量,但你也早就知道,對於生命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這些學科就是不注意生命問題。
它們聲稱:"我們不能回答你是什麼,為什麼要活著這類問題,而且也不研究。
如果你想知道光、化和的規律,機體發展的規律,如果你想知道物體和他們的形式的規律,以及數與值的關係,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思維的規律,那麼對這一切我們都有清楚、確切和不容置疑的答案。
"
實驗科學對生命問題的態度一般地說可以這樣表述。
問題:為什麼我活著?--回答:
在廣袤無垠的空間中,在無限長的時間內,無限小的粒子在作無限複雜的變化,只有當你理解了這些變化的規律,你才能理解你為什麼活著。
在思辨科學方面,我時而對自己說:"整個人類在指導著它的精神原則,即理想的基礎上存在和發展。
這些理想通過宗教、科學、藝術和國家形式表現出來。
這些理想越來越高,人類便走向最高的幸福。
我是人類的一部分,因而我的職責在於促進認識和實現人類的理想。
"我在智力低下的時期便滿足於此,可是不久,生命問題在我頭腦中明確形成了,這一套理論便頃刻化解。
更不必說,這類學科怎樣敷衍塞責,將基於人類一小部分的研究結論當作一般的結論;也不必說,認為人類具有這些理想的各種人的互相矛盾--這一觀點,如果不說它愚蠢,那也是非常奇怪的,奇怪的是,為了回答擺在每個人面前的問題:"我是什麼?",或"我為什麼活著?",或"我該怎麼辦?"他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什麼是他所不瞭解的整個人類的生命?"因為他只知道其中一段短暫時期中的非常有限的局部。
一個人為了要理解他是什麼,首先要理解整個這一神秘的人類是什麼,而人類卻是由像他一樣的、對自己也不理解的人所組成。
我必須承認,我一度相信過這一點。
那時在我還懷有自己心愛的、能為我的任性辯護的理想的時候,而且我竭力想出一種理論,使我能根據它把自己的任性看作人類的規律。
但當生命問題在我心靈深處非常清晰地出現之後,這樣的答案立刻化為烏有了。
現在我理解了,就像實驗科學中存在著真正的科學和企圖回答本學科範圍之外的問題的半科學一樣,在思辨科學方面我也理解了,存在著一系列最流行的、企圖回答自己範圍以外的問題的知識。
這一領域的半科學就是法學、社會學、歷史學,它們企圖以這樣一種辦法來解決人的問題,即虛偽地,每門學科根據自己的理論來解決全人類的生命問題。
在實驗科學領域內,一個人如果真誠地問:我該怎樣生活?他就不會滿足於這樣的回答:你去研究研究無限空間之內的無數粒子在時間和複雜性方面的無窮變化,就會理解自己的生命;他也不會滿足於這樣的回答:你去研究研究整個人類的生命吧,我們不可能知道人類的起源和終結,連它的一小部分也不知道,這樣你就會理解自己的生命。
在半實驗科學領域內也是如此,這些半科學越是偏離自己的任務,就越含混、粗略、愚蠢、矛盾。
實驗科學的任務是研究物質現象的因果關係。
只要實驗科學涉及終極原因這個問題,就會胡說八道。
思辨科學的任務是認識生命的無因果關係的本質。
只要去研究因果現象,如社會現象,歷史現象,就會胡說八道。
實驗科學只有在不把終極原因當作自己的研究對象的情況下,才能提供有益的知識,表現出人的智慧的偉大。
與此相反,思辨科學只有完全拋棄對因果現象的連續性的研究,僅僅從終極原因方面去研究人,才是一門科學,才能表現出人的智慧的偉大。
在這個領域裡,構成這個半球面的一級的科學--形而上學,或思辨科學,便是這樣。
這門科學明確地提出一個問題:什麼是我和整個世界?為什麼有我,為什麼有整個世界?從這門科學存在的那天起,它的回答永遠是相同的。
哲學家把存在於我身上和一切現存事物中的生命的本質稱作觀念也好,實體也好,精神也好,意志也好,講的都是一回事,即這種本質是存在的,我就是這個本質;但為什麼有這本質,如果他是一位頭腦精密的思想家,他就不知道,也不能回答。
我問:為什麼要有這本質呢?它現在存在,將來也存在,又有什麼結果呢?……哲學不僅不回答,連它也只能提出這個問題。
如果它是真正的哲學,那麼它的全部工作只在於明確地提出這個問題。
如果它堅持自己的任務,那麼它對這個問題:"什麼是我和整個世界?"只能回答:"既是一切,也是烏有";而對問題:"世界為什麼存在,我又為什麼存在?"則回答:"我不知道。
"
因此,不管我如何搬弄那些哲學的抽像答案,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並
非因為答案與我的問題無關(正如在明確的實驗科學領域那樣),而是因為這裡沒有答案,雖然全部思維活動恰好是針對我的問題,結果代替了答案的還是原來的問題,只不過形式更加複雜罷了。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六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六
在探索生命問題的答案的過程中,我的感受和一個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的感受完全相同。
我走到森林中一塊空地上,爬上樹頂,清楚地看到一片茫茫的林海,渺無人煙,也不可能有人煙,我走向密林深處,進入黑暗中,只看到一片漆黑,同樣沒有人家。
於是我在人類知識之林中,在數學和實驗科學的光照間,在思辨科學的昏暗中徬徨徘
徊。
數學和實驗科學在我眼前展現了清晰的地平線,但按其方向不可能找到人家;我在思辨科學領域走得越遠,陷入黑暗便越深,結果我深信,出路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
當我醉心於知識的光明面的時候,我知道,我不過是迴避問題罷了。
不管呈現在我面前的地平線多麼有吸引力,多麼清晰,不管沉浸在這些高深莫測的知識中是多麼誘人,我已經明白,它們,這些知識,越明確對我就越無用,越不能回答問題。
我常對自己說,就算我瞭解科學頑強地希望瞭解的一切,但在這條道路上對於我的生
命的意義何在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的。
我知道,在思辨科學領域內,雖然,或者說正因為知識的目的是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除了我給自己提出的答案以外,不可能有別的答案,即,問:"我的生命的意義何在?"答:"毫無意義。
"或者,問:"我的生命會有什麼結果?"答:"毫無結果。
"或者,問:"為什麼存在著的一切要存在,我又為什麼存在?"答:"就是為了存在。
"
求教於人類知識的某一個方面的時候,我獲得非我所問的無數準確的答案,如關於星球的化學成分,太陽向武仙星座的運動,物種和人的起源,無限小的原子的形式,無限小的、沒有重量的以太粒子的震動;但在這些知識領域中,對於我的問題:"我的生命的意義何在?"回答只有一個:"你是你稱之為你的生命的東西,你是許多粒子暫時的、偶然的聚合。
這些粒子的相互作用、變化就構成你稱之為你的生命的一切。
這種聚合延續一段時間,然後這些粒子的相互作用便停止,你稱之為生命的東西也就停下來,你的全部問題也就不成其為問題了。
你是偶然塑成的一塊東西,它在霉爛。
這塊東西把霉爛稱作它的生命。
它粉碎以後,霉爛的過程和一切問題便告結束。
"知識明確的一面就是這樣回答問題的,只要它嚴格地遵循自己的原則,它就不可能說出別的答案來。
看來,這樣的答案是答非所問。
我需要知道的是我的生命的意義,而生命是無限的一顆粒子,不僅不賦予生命以意義,而且排除了任何可能的意義。
精確的實驗科學中帶有抽像議論的那一部分做出了同樣含糊不清的結論,說生命的意義在於發展和促進這種發展。
由於不精確和含糊,這是不能算作回答的。
知識的另一面,思辨方面,當它堅持自己的原則,直截了當地回答問題的時候,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代,提出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世界是一種無限的、不可思議的東西,人的生命是不可知的"一切"的不可知的部分。
我重又排除了處于思辨和實驗科學之間的、構成所謂法律、政治、歷史等半科學的基礎的那些結論。
在這些科學中,同樣不正確地引進了發展、完善的概念,差別在於那裡講的是一切發展,而這裡講的是人的生命的發展。
二者都犯了同樣的錯誤,即在無限的發展和完善既無目的,也無方向,而對於我的題什麼答案也不能提供。
在精確的思辨科學領域內,即在真正的哲學,而不是叔本華稱之為教授哲學的那種哲學(它不過把一切存在著的現象按新的哲學圖表加以排列,冠以新的名字而已)領域內,只要哲學家不忽略實質性的問題,答案總是相同的,那就是蘇格拉底、叔本華、所羅門、佛所給的答案。
"我們接近真理的程度僅僅取決於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能擺脫生命,"蘇格拉底臨死的時
候說。
"我們這些熱愛真理的人在生命中究竟追求什麼呢?從肉體和由肉體生命產生的惡中解脫出來。
如果是這樣,那麼當死神降臨到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怎能不高興啊?"
"哲人一生都在尋求死亡,因而死亡之於他並不可怕。
"
"認識到世界內在的本質是意志,"叔本華說,"並在一切現象中--從無知覺的自然力的無意識的企圖直到人的完全有意識的活動,只承認這種意志的具體性,我們就不能迴避一個結果,即隨著意志的任意否定和自我消亡,一切現象,世界賴以生存的、持久的、既無目的又不停息的、具有不同程度具體內容的希望和愛好也將消失,因果關係的多樣性也將消失,隨同形式一起,意志的具有空間和時間這種一般形式的一切現象也就消失,結果是世界最終的基本形式--主體和客體也消失了。
沒有意志,沒有表象,也就沒有世界。
在我們面前就只有空無。
但是抗拒向寂滅轉化的一切,我們的自然界也不過是這種構成我們自身和我們世界的生存意志。
我們這樣害怕寂滅,或者換一種說法,我們這樣想活著,這只意味著我們本身就是這種生存的願望,除此以外我們一無所知。
因此,對我們這些還充滿意志的人說來,意志完全消亡之後,剩下的當然是空無。
與此相反,對於意志發生了變化並已消亡的那些人來說,我們這一非常現實的世界,連同他所有的太陽和銀河,都是虛無。
"(譯註:見叔本華《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的結論部分第七十一段。
)
"虛空的虛空,"所羅門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甚麼益處呢?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
那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
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紀念。
我傳道者在耶路撒冷作過以色列的王。
我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乃知上帝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我心裡議論,說,我得了大智慧,勝過我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眾人,而且我心中多經歷智慧和知識的事。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
"(譯註:《聖經·舊約·傳道書》第一章。
)
"我心裡說,來罷,我以喜樂試試你,你好享福。
誰知這也是虛空。
我指嬉笑說,這是狂妄。
論喜樂說,有何功效呢?我心裡察究,如何用酒使我肉體舒暢,我心卻仍以智慧引導我。
又如何持住愚昧,等我看明世人,在天下一生當行何事為美。
我為自己動大工程,建造房屋,栽種葡萄園,修造園囿,在其中栽種各樣果木樹,挖造水池,用以澆灌嫩小的樹木。
我買了僕婢,也有生在家中的僕婢,又有許多牛群羊群,勝過以前在耶路撒冷眾人所有的。
我又為自己積蓄金銀和君王的財寶,並各省的財寶,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愛的物,並許多的妃嬪。
這樣,我就日見昌盛,勝過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眾人。
我的智慧仍然存留。
凡我眼所求的,我沒有留下不給他的,我心所樂的,我沒有禁止不享受的……後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我轉念觀看智慧、狂妄和愚昧……我卻看明有一件事,這兩等人都必遇見。
我就心裡說,愚昧人所遇見的,我也必遇見,我為何更有智慧呢?我心裡說,這也是虛空。
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樣,永遠無人紀念,因為日後都被忘記,可歎智慧人死亡,與愚昧人無異。
我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我恨惡一切的勞碌,就是我在日光之下的勞碌,因為我得來的必留給我以後的人。
……人在日光之下勞碌累心,在他一切的勞碌上得著什麼呢?因為他日日憂慮,他的勞苦成為愁煩,連夜間心也不安。
這也是虛空。
人莫強如吃喝,且在勞碌中享福……"(譯註:《聖經·舊約·傳道書》第二章。
)
"凡臨到眾人的事,都是一樣。
義人和惡人,都遭遇一樣的事。
好人、潔淨人和不潔淨人,獻祭的與不獻祭的,也是一樣。
好人如何,罪人也如何。
起誓的如何,怕起誓的也如何。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有一件禍患,就是眾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樣,並且世人的心,充滿了惡。
活著的時候心裡狂妄,後來就歸死人那裡去了。
與一切活人相連的,那人還有指望,因為活著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
活著的人,知道必死。
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賞賜,他們的名無人紀念,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嫉妒,早都消滅了。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們永不再有分了。
"(譯註:《聖經·舊約·傳道書》第九章。
)
所羅門,或者寫了這些話的人,是這樣說的。
印度的哲理講出了如下的一番道理:
釋迦牟尼是一位年輕、幸福的王子,他對病痛、衰老、死亡一無所知。
有一次他乘車出遊,看到一個可怕的老人,牙齒全部脫落,流著口涎。
在此之前對衰老一無所知的王子感到驚訝,問車伕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這個人落到如此可憐、討厭和不成體統的地步?當他瞭解到這是所有人的共同命運,他,年輕的王子,也逃不脫這樣的命運,他便無心乘車漫遊了,命令轉回去,要好好思索這個問題。
他一個人閉門思索。
後來大概找到了某種慰藉,因為他又興高采烈和幸福地乘車出遊了。
這一次他碰到一個病人。
他看到一個四肢無力、臉色發青、全身顫抖眼光渾濁的人。
對疾病一無所知的王子停下來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他瞭解到這是疾病,所有的人都會得病,他自己,一個健康的和幸福的王子,明天也能病成那樣,他又無心玩樂了,命令轉回去,重新尋求安慰,後來大概找到了,因為他第三次出去遊樂。
第三次,他又看到了新的景象。
他看到人們抬著一件東西。
"這是什麼?"--"一個死人。
"--"什麼叫死人呢?"王子問。
人家對他說,所謂死人,就是像那個人一樣。
王子走到死人跟前,打開來端詳。
"那麼他以後會怎樣呢?"--王子問。
人們對他說,以後就把他埋進土裡。
"為什麼呢?"--"因為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再活過來了,從他身上只會生出惡臭和蛆蟲。
"--"這是一切人的命運嗎?我也會這樣?被埋在地下,發出惡臭,被蛆蟲吞噬?"--"是的。
"--"回去!我不遊玩了,永遠不再出遊。
"
釋迦牟尼在生活中找不到安慰,他認定生命是最大的惡,把全部精神用來超脫塵世和普度眾生,而且要達到這樣的境地,使生命在人死後也不能復甦,從根本上徹底地消滅生命。
這便是整個印度哲理的觀點。
人類智慧在解決生命問題的時候所給的直接答案便是這樣。
"肉體生命是罪惡和謊言。
肉體生命的消滅便是幸福,我們應當心嚮往之。
"蘇格拉底
說。
"生命是個不應存在的東西,是罪惡,轉化為空無是生命唯一的幸福。
"叔本華說。
"世上的一切,無論智、愚、貧、富、苦、樂全是虛空和無用之物。
人一死,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因而這是荒唐。
"所羅門說。
"意識到痛苦、衰老、死亡不可避免,就無法生活下去,要使自己超脫塵世,捨棄任何生存的可能性。
"佛說。
這些大智大慧者所講的話,千百萬像他們一樣的人都說過,想過和體驗過了。
這也是
我現在想到和感覺到的。
我在知識中徬徨徘徊不僅沒有把我引出絕望的境地,反而加重了我的絕望情緒。
一類知識不能回答生命問題,另一類雖然回答了,但卻剛好肯定了我的絕望,並指出,我得出的結論並不是我的錯誤和智力病態的產物,相反,它向我證明,我的考慮是正確的,並且和人類大智大慧者的結論一致。
不能再欺騙自己了。
一切都是虛空。
沒有落入塵世的人是幸福的,死比生好,應當擺
脫生命。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七
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七
我在知識中得不到解釋,便開始在生活中尋求解釋,指望在我周圍的人身上找到它。
於是我開始觀察人--和我一樣的人,觀察他們在我周圍怎樣生活,怎樣對待把我引入絕望境地的那個問題。
在教育與生活方式與我相同的一些人身上,我觀察的結果是這樣的。
我發現,對我這樣的人來說,要擺脫我們的可怕的處境,有四種辦法。
第一種辦法是渾渾噩噩。
它的實質在於對生命是罪惡和荒謬一無所知,毫不理解。
這類人--大部分是婦女,或者非常年輕,或者非常愚鈍,還不理解叔本華、所羅門、佛等所遇到的有關生命的問題。
他們既看不到等著吞噬他們的龍,也看不到兩隻老鼠在啃著他們賴以活命的樹幹,而是舔著幾滴蜜。
不過他們只能在一定時間內舔著這幾滴蜜,一旦龍和老鼠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便舔不下去了。
從他們身上我沒有什麼可學的,你既然已經知道,就不能又不知道了。
第二種辦法是尋歡作樂。
它的實質在於,因為瞭解生命沒有指望,便享用現有的幸福,既不顧龍,也不顧鼠,而是用最好的辦法舔蜜;如果樹枝上蜜很多,那尤其如此。
所羅門這樣描述這種辦法:
"我就稱讚快樂,原來人在日光之下,莫強如吃喝快樂,因為他在日光之下,上帝賜他一生的年日,要從勞碌中,時常享受所得的。
"(譯註:《聖經·舊約·傳道書》第八章。
)
"你只管去歡歡喜喜吃你的飯,心中快樂喝你的酒……當同你所愛的妻快活度日,因為那是你生前,在日光之下勞碌的事上所得的分。
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因為在你所必去的陰間,沒有工作,沒有謀算,沒有知識,也沒有智慧。
"(譯註:《聖經·舊約·傳道書》第九章。
)
我們這類人中的大部分實行第二種辦法。
他們所處的條件使他們的幸福多於罪惡,精神上的愚鈍又使他們有可能忘記他們的有利地位是偶然的,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像所羅門那樣佔有一千個女人和宮院,有一個人佔有一千個女人,就有一千個人沒有妻子,有一座宮院就有一千個流汗建造它的人,今天使我成為所羅門的偶然性,明天也能使我變成所羅門的奴隸。
這些人的想像力遲鈍,他們可能會忘記使佛不安的原因--不可避免的疾病、衰老、死亡早晚會把一切歡樂都毀掉。
他們之中有些人斷言,他們思維和想像的遲鈍是一種哲學,他們稱之為實證哲學。
在我看來,這並不能把他們從看不到問題、只一味舔蜜的那一類人中間分別出來。
我也不能模仿這些人,因為我缺乏他們想像的遲鈍,不能人為地在自己身上製造出遲鈍來。
我一旦看見了龍和鼠,就不能把目光從它們身上移開,就像任何一個活人都做不到一樣。
第三種辦法是使用強力手段。
它的實質在於,理解生命是罪惡和荒謬之後,就把它毀滅。
為數不多的堅強和徹底的人是這樣做的。
一旦瞭解對他們開的玩笑是何等愚蠢,瞭解到死者比生者更幸福,最好不存在,他們就這樣做,立即結束這個愚蠢的玩笑。
好在有的是辦法:上吊,投河,用刀子刺破心臟,臥軌。
在我們這類人中間這樣做的日益增多,他們大部分處在一生中最美好的階段,精神力量最旺盛,還很少沾染喪失人的理智的習慣。
我認為,這是最值得採取的辦法,我也想這樣做。
第四種辦法是無所作為。
它的實質在於,理解到生命的罪惡和荒謬以後,繼續苟延殘生,儘管知道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這類人知道死比生強,但無力採取合理行動,即盡快地結束這場欺騙並將自己殺死,而似乎還有所期待。
這是一種無所作為的辦法,因為我既然知道最好的做法,而它又是我力所能及的,為什麼不實行呢?……我就屬於這一類人。
我們這一類人就是通過這四種辦法來擺脫可怕的矛盾。
無論我怎樣用心思考,除了這四種辦法,我還沒有發現其他辦法。
一種辦法--不去理解生命是荒謬、虛空和罪惡,還不如死了的好。
我不能不瞭解這一點,而且一旦瞭解之後,我就不能對之視而不見。
第二種辦法--不去考慮未來,就按生命的本來面目去享受它。
但我做不到。
我,像釋迦牟尼一樣,既知道存在著衰老、痛苦、死亡,就不能去遊獵。
我的想像力非常活躍。
此外,我不能對給予我一時歡樂的瞬息而逝的偶然性感到高興。
第三種辦法--瞭解了生命是罪惡和荒謬之後,就停止生活,殺死自己。
我懂得這一點,但不知為什麼我還沒有自殺。
第四種辦法--象所羅門、叔本華那樣生活,即知道生命是對我開的一場荒謬的玩笑,但還照舊活著,洗臉,穿衣,吃飯,講話,甚至寫書。
這使我反感,痛苦,但我還是處於這種狀態。
現在我知道了,如果我沒有自殺,那麼原因是我模糊地意識到我的思想不對。
不管我和那些使我們承認生命是荒謬的聖者的思路在我看來如何令人信服和不容置疑,對於我的斷的出發點是否正確,我總有一種模糊的懷疑。
事情是這樣的:我,我的理智認為生命是不合理的。
如果不存在最高的理智(它確實不存在,沒有什麼能證明它存在),那麼對我來說,理智就是生命的創造者。
如果沒有理智,那麼對我來說也就沒有生命。
這個理智既然創造了生命,它怎麼去否定生命呢?或者,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如果沒有生命,那也就沒有我的理智了,因此理智是生命之子。
生命就是一切。
理智是生命之果,可是這個理智卻否定生命本身。
我覺得這兒有點不妥。
生命是荒誕的罪惡,這不容懷疑,--我對自己說。
但我曾經生活過,現在還生活著,
整個人類也曾經生活過,現在還生活著。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人類不必存在,為什麼要存在呢?
難道只有我和叔本華這樣聰明,理解了生命的荒誕和罪惡嗎?
被聖人的智慧所肯定了的我的知識向我揭示了世界上的一切,有機的和無機的,構造
得非常合理,只有我的境遇非常荒唐。
這些呆子,即大量的平凡的人,對世界上的有機物和無機物的構造一無所知,可是他們生活著,而且覺得,他們的生活是安排得很合理的!
我還產生過這樣的念頭:萬一某些方面我還不瞭解又怎麼辦呢?無知就是這樣表現的
。
無知總是發表這套議論。
當它對某些方面不瞭解的時候,它就說它不瞭解的東西是荒謬的。
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存在著整個人類,它過去存在,現在也存在,而且似乎是理解自己的生命的意義的,因為如果不理解,它就不能生存,可是我聲稱,整個這種生命毫無意義,我活不下去了。
誰也不會妨礙我們和叔本華一起去否定生命。
在這種情況下,你就自殺吧,也用不著發什麼議論了。
你不喜歡生命,你就自殺吧。
如果你活著而不能理解生命的意義,那麼你就別活下去,別在生活中遊蕩,同時不斷訴說和寫什麼你不理解生命等等。
你來到一夥歡樂的人當中,大家都心情舒暢,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而你覺得無聊,厭煩,那麼你就走開。
事實上,我們既堅信必須自殺,又不下決心實行,那我們算什麼人呢?難道不是極端軟弱、極不徹底的人嗎?說得通俗一點,同蠢話連篇、喋喋不休的蠢人有什麼兩樣啊?
我們的智慧雖然無疑是可靠的,卻沒有提供我們關於生命意義的知識。
而構成生命的整個人類,億萬人,對生命的意義並不懷疑。
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從我有所認識的生命開始存在的時候,人們就生活著,也知道生命空虛的論斷,這論斷向我們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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