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赤壁懷古詞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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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是一首千古傳誦的名作,關於這首詞的主題,一般認為是表達了作者對周瑜功業的嚮往與讚頌之情,抒發了「人生如夢」的感慨與徹悟。

但是,赤壁之戰發生在建安十三年(208年),而小喬嫁給周瑜則是在建安四年(199年)[1]1260,前後相距十年之久。

那麼,在這首風格豪放雄壯的作品中,熟稔三國歷史的作者為何要將赤壁之戰十年前發生的故事穿插進來呢?「小喬初嫁了」與周瑜赤壁建功和作者赤壁懷古有何關係,為什麼是「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而非「小喬初嫁時,雄姿英發」呢?

對以上問題的解答,還關係到詞中其他語句的解讀,尤其對這首詞的主題思想的理解。

「浪淘盡」既是指「千古風流人物」生命的消失,也是指他們功名的湮沒,但「周郎赤壁」存在的本身又說明了什麼,為何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羽扇綸巾」究竟指誰,這種「談笑」與「檣櫓灰飛煙滅」之間有何關係?「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應如何斷句,「多情」指誰,因何「笑」我?「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作者赤壁懷古為何不祭奠赤壁或周瑜,而要向「江月」灑酒致敬呢?關於這些問題,在傳統解讀的基礎上,筆者嘗試換一個角度,從《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整體內容與邏輯結構出發,結合赤壁之戰的歷史背景和蘇軾創作這首詞的時代背景來解讀,避免定式化的理解和單薄的情感體驗。

一、烏台詩案與赤壁懷古

北宋熙寧年間(1068-1077年),宋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

根據對變法的不同態度,朝野分成支持變法的新黨與反對變法的舊黨。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在《湖州謝上表》中譏刺新黨,抒發了「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小民」的怨望之情,引起新黨人物的忌恨[2]654。

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蘇軾詩文中的一些語句,指責他「愚弄朝廷」、「指斥權輿」,「包藏禍心,怨望皇上」,「無尊君之意,虧大忠之節」,將其逮捕系獄①。

後經多方營救,蘇軾免於死刑,貶充黃州團練副使,不准擅離該地區,且無權簽署公文。

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到達黃州。

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一說元豐四年十月)創作了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主要描寫的是三國時期的人物與故事。

蘇軾對這段歷史非常熟悉,據《邵氏聞見後錄》卷十一記載:東坡自黃岡移汝墳,舟過金陵,見王荊公於鐘山,留連燕語。

荊公曰:「子瞻當重作《三國書》。

」東坡辭曰:「某老矣,願舉劉道原自代雲。

」[3]王安石建議蘇軾重修《三國志》,不僅因其才學優異,更因為蘇軾對三國歷史特別熟悉和別有見解。

蘇軾雖未允應,但念茲不忘。

據《曲洧舊聞》載,東坡嘗謂劉壯輿曰:「《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

君不可辭也。

」[4]劉壯輿是劉道原之子。

蘇軾先後鼓勵兩代人重修《三國志》,足見對這件事的重視。

他還給劉壯輿推薦了參考書《三國志注》,說其中「好事甚多」。

《三國志注》是南朝宋裴松之在西晉陳壽所著《三國志》的基礎上詳加增補、注釋而成,其中一個重要的徵引文獻是西晉虞溥撰寫的《江表傳》,赤壁詞中多處用典出自此書。

作為北宋最高階層(皇親國戚除外)的宰輔在選擇姻親時,「尚門第」或「尚官」,目的就是「攀權勢、獵富貴」。

通過門第相當的高官大族結成姻親,在朝廷上相互奧援,相互提攜,形成牢固的姻親網絡,藉以鞏固自身的地位,維護本家族既得的以及潛在的經濟、政治的利益[5]。

「烏台詩案」中,迫害蘇軾者主要是以王安石為領袖的新黨成員。

當時,以王安石家族為中心,存在一個勢力龐大的姻親集團。

王氏家族通過與「烏石崗吳家」、「蒲城吳氏」(宰相吳充、吳育家族)、「仙遊蔡氏」(宰相蔡京家族)、「錢塘沈家」(宰相沈遘家族)、「南豐曾氏」(宰相曾布家族)、富陽謝氏(謝絳、謝景溫家族)等聯姻[6],權傾朝野,炙手可熱。

王氏姻親中,許多人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甚至狀元。

這些人少年得志,固然因其天資穎慧,但更受益於其家族及姻親關係。

王安石及其姻親多次任主考,沈括就是在王安石任主考時得中進士。

謝絳之子謝景溫與王安石相善,「景溫妹嫁與其弟安禮,乃驟擢為侍御史知雜事」[7]9847,此後一直是唯王安石馬首是瞻的忠實幹將。

此外,宋代本有「封蔭」傳統,當官家族的直系子孫可以得到封蔭,甚至由蔭親發展到蔭外親、蔭門客。

以王安石為中心的姻親勢力,本是當時輿論批評的焦點。

熙寧三年(1070年),謝景溫入台諫重地,司馬光上奏云:「安石素惡(蘇)軾,陛下豈不知?以姻親謝景溫為鷹犬,使攻之。

」[8]5202熙寧四年(1071年),楊繪彈劾曾布「不時拔用」時說:「其緣王安石姻家而進」,並指責王安石「親故則用」,以塞賢道[8]5481。

相對於少年得志的新黨後進,蘇軾等新黨人物卻君臣不遇,仕途坎坷,「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7]10819。

蘇軾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數被外放,9年間(1071-1079年)迭經杭、密、徐、湖四州,繼而淪為階下囚,幾死台獄。

熙寧初,又因多次直言批評新法,「論其不便」,引起當權者不滿。

熙寧二年(1069年),宋神宗欲以蘇軾為「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因王安石反對作罷。

熙寧三年(1070年),御使謝景溫彈劾蘇軾居喪販貨入川,「窮治無所得」,蘇軾為避患,「遂請外,通判杭州」[7]10808。

處此政治生態中,其心情之憂憤,可想而知。

烏台詩案中,蘇軾獲罪的主要原因是在《湖州謝上表》中說了「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的話,表明對那些少年得志的新黨人物的不滿。

蘇軾出獄當天,曾寫《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詩二首,其一云:「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2]1005「少年雞」指賈昌少年時曾因善鬥雞而深得唐明皇寵愛,以至時人傳誦說:「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

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

」這裡比喻少年得志的新黨人物。

「不鬥少年雞」,就是不再與這些少年得志的新黨小人爭鬥了。

黃州時期,蘇軾處於人生低谷,憂讒畏譏,心情抑鬱。

這從他當時所作詩詞中可以看出來,如《卜算子》詞云:「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臨江仙》詞云:「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

」蘇軾曾將《前赤壁賦》寄給友人,信末寫道:「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

」[9]2455為什麼「未嘗輕出以示人」,正是畏懼文字獄,擔心傳出招災惹禍。

二、「小喬初嫁了」之後

了解該詞的寫作背景之後,再回到詞的文本中,先看下闋換頭:「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據《三國志·周瑜傳》記載,建安四年(199年),周瑜攻陷吳縣後,「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

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1]1260。

孫策死後,其弟孫權當政。

周瑜是孫權之兄孫策的連襟,因此,他與孫權外為君臣,內為姻親,從而獲得了孫權的絕對信任。

據《三國志》記載:「瑜見友於策,太妃又使權以兄奉之。

」[1]1264這種姻親和信任正是周瑜得以建功的基礎。

赤壁大戰前,孫權曾對周瑜說:「卿與子敬、程公便在前發,孤當續發人眾,多載資糧,為卿後援。

卿能辦之者誠決,邂逅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與孟德決之。

」[1]1262孫權表明已將抗曹大任和東吳安危託付周瑜,自己甘願做周瑜的後盾與靠山。

那麼,周瑜又是如何看待他與孫氏兄弟的君臣關係呢?孫策死後,魯肅一度有另投明主的打算,周瑜得知後,勸阻道:「昔馬援答光武云:『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

』今主人親賢貴士,納奇錄異。

且吾聞先哲秘論,承運代劉氏者,必興於東南。

推步事勢,當其歷數,終搆帝基,以協天符,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秋。

」[1]1268周瑜對孫氏兄弟的選擇,是基於建功立業的考慮,為「攀龍附鳳馳騖」。

由此,或許可以理解蘇軾因何在詞中穿插進「小喬初嫁了」這一幕。

正如王季思先生所說:「『小喬初嫁了』的『了』字本來是動詞,是了結,完了的意思,到南北朝的時候,逐漸變成緊接在動詞後面的語氣詞,表示動作的完成狀態。

『了』字連在上句讀,意味著周瑜娶了小喬,婚姻問題得到完滿的解決,孫吳政權更加信賴周瑜,他『雄姿英發』,建立了蓋世功業。

」[10]至此,「初」、「了」兩字的含義便凸顯出來了。

周瑜的建功立業和新黨人物的權傾朝野,至少在此方面相似,即姻親是他們重要的政治資本,而這正是蘇軾及多少豪傑所沒有的。

再看「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一句。

關於「羽扇綸巾」之所指,歷來有不同的看法:一說指周瑜,一說指諸葛亮。

如果指諸葛亮,且看是否合適。

首先,全詞上闋講「三國周郎赤壁」,下闋講「公瑾當年」、「故國神遊」,都是在寫周瑜,若再插入諸葛亮的故事,未免橫生枝節。

其次,赤壁戰勝的兩個最大功臣,周瑜時年34歲,諸葛亮年僅28歲,如果同時出現,無疑是對周瑜年輕有為形象的削弱,在藝術上是一種敗筆。

最後,「羽扇綸巾」是漢末魏晉時期的士人和儒將的常見裝束,不僅限於諸葛亮。

羽扇,是用鳥羽製成的扇子。

魏晉時期盛行清談,為了助興,他們手上常執著一些「談具」,如麈尾、如意、羽扇等。

漢末魏晉時期的將領常有頭著綸巾、「手揮羽扇」的形象,如《晉書·顧榮傳》云:「(陳)敏率萬餘人出,不獲濟。

榮麾以羽扇,其眾潰散。

」[11]1813《晉書·謝萬傳》云:「萬著白綸巾,鶴髦裘,履版而前。

」[11]2086因此,「羽扇綸巾」應指周瑜,而非通常認為的諸葛亮。

那麼,「談笑」與「檣櫓灰飛煙滅」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1]1265蘇軾曾有《周瑜雅量》一文,記載了「(蔣干)乃布衣葛巾,自託私行、詣瑜」的故事[9]2020。

這個故事先是出自《江表傳》,後為《三國志注》徵引。

赤壁之戰前,曹操有意招降周瑜,就派蔣干過江勸降。

其中,對周瑜設宴歡送蔣干一事的記述頗詳:

後三日,瑜請干與周觀營中,行視倉庫軍資器仗訖,還宴飲,示之侍者服飾珍玩之物,因謂干曰:「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假使蘇張更生,酈叟復出,猶撫其背而折其辭,豈足下幼生所能移乎?」干但笑,終無所言。

[1]1265

「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在周瑜看來,他與孫權不僅是君臣關係,更是姻親關係,所以孫權對他絕對信任。

在歡送蔣乾的宴會上,周瑜談笑風生,表明大戰前東吳君臣上下一心,團結一致。

而赤壁作戰的另一方——曹操陣營恰好相反。

曹操為人生性多疑,戰前誤斬大將蔡瑁、張允,是導致曹軍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周瑜全力輔佐孫權,孫權對周瑜絕對信任,蘇軾正是借用這個典故來說明君臣和衷共濟、上下同心比借東風更為重要。

甚至這種「談笑」背後的姻親和信任就是「東風」,是周瑜戰勝敵軍、贏取功名的最重要原因。

蘇軾因「君臣不遇」而被貶黃州,時刻處於憂讒畏譏之中。

身臨其境,作詞抒懷,既有對孫權周瑜君臣親密關係的無限羨慕,內心也不無感傷、憂憤之情。

三、周瑜的文學形象與歷史形象

結合以上分析,再看《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的文本內容,其中許多語句,都可以重新解讀。

如「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一般有兩種斷句方法:一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二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其區別在於,前者的「多情」,可以是指蘇軾本人,也可以代指他人,而後者的「多情」,只能是另有所指。

那麼,應以哪一種斷句為準呢?

第一,從格律上看,《念奴嬌》詞牌中這一句式都是斷作前四後五。

徐乃為曾遍檢唐圭璋所編《全宋詞》之《念奴嬌》詞牌,沒有一首詞斷句例外:「翻檢《全宋詞》中的所有的《念奴嬌》(包括異名同調的《酹江月》《壺中天》《百字令》《百字歌》《百字謠》《大江東去》《赤壁詞》等),得三百十餘題,計四百九十餘首詞。

這兩句的句讀,只見到一首是『前五後四』的,但那是編輯或排字工人的失誤。

」[12]其中,秦觀、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姜夔等人的作品,都是四五句式。

蘇軾另一首《念奴嬌》「憑高眺遠」詞,亦不例外。

第二,在《東坡樂府》一書中,「多情」一詞除本詞外,還在以下詞作中出現:《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滿江紅》(天豈無情)、《泛金船》(無情流水多情客)、《醉蓬萊》(笑勞一生夢)、《採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漁家傲》(皎皎牽牛河漢女)、《南鄉子》(霜降水痕收)、《浣溪沙》(道字嬌訛語未成)、《南歌子》(雨暗初疑夜)、《江城子》(玉人家在鳳凰山)、《蝶戀花》(花褪殘紅春杏小)等,共計十一處。

除《採桑子》外,其餘均非自指。

王木曾檢《詞綜》四至十卷,計用「多情」一詞者十五例,除毛謗《蝶戀花·寒食》一例外,其餘也非自指。

「由此可見,蘇軾和與他約略同時代的人,對『多情』一詞的習慣用法是指旁人(物),而不是用以自指。

還需說明一點:蘇、毛詞中的兩個例外,均僅是兼有自指而已,它們全還可以作不是自指的解釋。

」[13]

第三,「多情應笑」的上一句是「故國神遊」,「故國」即赤壁之地,能將赤壁稱為故國的,只有周瑜,而不是蘇軾或諸葛亮。

既曰「神遊」,便知此「游」是虛擬的,是揣度和想像中的,而非實地遊覽。

第四,「多情」與周郎的歷史形象相符。

據《三國志·周瑜傳》記載,周瑜少時精意於音樂,「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

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1]1265。

以周瑜之聰明,不可能不知侍女們故意借彈錯琴來誘其回首,而他卻「知之必顧」,一盼一顧之間,其風流多情形象躍然紙上。

再聯繫到他用美人計來對付劉備,「賠了夫人又折兵」,自身又得益於與小喬的姻親關係的風流形象,用「多情」指代周瑜,順理成章。

同時,「多情」一詞也是對周瑜姻親背景的一種暗示。

作者假想周瑜故地重遊,與正在赤壁遊覽的蘇軾相遇,一定會取笑他。

那麼,周瑜為什麼要「笑我」呢?周瑜的「笑」,顯得意味深長:表面上是笑蘇軾年近半百,頭髮花白,卻一事無成;深層上是「笑」他不識時務,不知妥協和委身權貴。

其實,這也是作者的一種自嘲。

至此,再看詞的開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多少風流人物的生命和功名都被大浪淘盡,隨風流逝,但「三國周郎赤壁」之名還在,顯然不屬於被大浪淘盡的「多少豪傑」之內。

有人說蘇軾不相信這裡是真正的赤壁,借「人道是」來抒情。

那麼,蘇軾是否知道黃州赤壁是假赤壁呢?據記載,他也不確定:「黃州守居之數百步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處,不知果是否?」[9]2255但他還是接連寫了前、後《赤壁賦》以及多篇與赤壁有關的詩詞文,說明這並非簡單的真假問題。

童勉之先生說過:「蘇軾在與《赤壁懷古》同一時期寫的《前赤壁賦》也寫了由黃州赤壁聯想到『曹孟德之困於周郎』卻沒有用『人道是』之類的字眼來聲明是傳說,賦的容量比詞大得多,為什麼在五百多字的賦中不聲明,而在才一百字的詞中竟用了三個字來聲明?」[14]可見,這一句的關鍵不是「人道是」而是「人道是」的內容,即「三國周郎赤壁」。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人們卻說那是「三國周郎赤壁」,言外之意,是周瑜的功名尚在被人傳誦。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在作者看來,赤壁戰場對壘的各方,都是「豪傑」,奈何單說是「周郎赤壁」?郭沫若先生曾感嘆說:「使多少豪傑成了一個周郎!」為何周瑜能功成名就,沒被大浪淘盡,還在被人傳誦呢?下闋正是對周瑜成功原因的探討。

對於周瑜的功成名就,歷史上不乏質疑之聲。

據《江表傳》記載:「瑜之破魏軍也,曹公曰:『孤不羞走。

』後書與權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

』瑜威聲遠著,故曹公、劉備咸欲疑譖之。

」[1]1265不僅曹操,甚至盟友劉備也懷疑並說他的壞話。

在同一地點,晚唐詩人杜牧任黃州刺史時,也曾寫下《赤壁》詩:「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15]杜牧認為,假使沒有東南風給予方便,周瑜赤壁之戰未必能夠取勝,只怕二喬都要成為曹操銅雀台中的俘虜。

周瑜僥倖成功,表面上靠的是自然之風,實際上是來自君臣遇合的人力之風。

身處同一場境,史書和詩文對周瑜的評價,以及周瑜和自身境遇的反差,不能不讓蘇軾有感而發。

由此,「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也不再僅僅是景物描寫,而是以景寫情。

「亂」、「穿」、「驚」、「拍」、「卷」等激烈的字眼,表達了與周瑜處於同一時代的「多少豪傑」的不平和不滿之情。

詞中的周瑜只是一種文學形象,而非歷史形象。

周瑜作為一個與作者和「多少豪傑」相對比的形象而出現,不一定就說明蘇軾對周瑜本人的鄙薄。

文學形象的塑造,是為情感表達服務的。

如蘇軾曾抨擊過曹操的殘暴,但在同年所作《前赤壁賦》中,又贊其「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

周瑜走上層路線,通過姻親而獲得信任(婚姻強化了這種關係),少年得志;相形之下,蘇軾卻因為惹惱了上層,被囚烏台,繼貶黃州,「無枝可依」。

出於對周瑜歷史形象的維護,尤其後來文學作品中對周瑜風流倜儻形象的美化,使得人們很難接受對周瑜的負面評價,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人們對這首詞的理解。

四、「仲謀公瑾不須吊,一酹波神英烈君」

詞的最後一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卒章顯志。

作者赤壁懷古,為什麼不向赤壁或者周瑜,而向江月灑酒致敬,並且要加一個「還」字呢?「江月」化用了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中的語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16]這裡指不被歷史湮沒的真正英名與品格。

「江月」在蘇軾詩詞中,常作心志的象徵。

如宋英宗治平二年直史館時所作的《謝蘇自之惠酒》詩:「我今不飲非不飲,心月皎皎常孤圓。

」宋哲宗紹聖四年所作《和陶雜詩》之一:「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

」《和陶雜詩》之四:「作書遺故人,皎皎我懷抱。

」以及徽宗元符三年北歸時所作《藤州江上夜起對月》詩:「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我心本如此,月滿江不湍」等等。

說明在蘇軾的詩中,經常通過將月比心來表現自己的高潔情操。

蘇軾在同年所作《前赤壁賦》云:「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9]6面對周瑜式的嘲笑,蘇軾認為,人生如夢,你們這些功業,也不過將被大浪淘盡,就像當年被焚燒的檣櫓那樣「灰飛煙滅」。

他寧願像「多少豪傑」那樣被大浪淘盡,也要保持光潔的人格,去追求那種不被時間和歷史磨洗的真正「功業」[2]1641。

「一樽還酹江月」,至此,這個「還」字的意義也就凸顯出來了,就是祭奠大江中的「被淘盡」的英魂,是表明自己像明月般的忠貞之心和光潔人格,而不是面向赤壁故壘或周瑜灑酒致敬。

「江月」意象的含義,正如張福慶所說:「蘇軾的將心比月,卻是用月來比喻他光明的理想,象徵他一顆高潔的心。

而『酹』也者——灑酒祭奠,悲挽哀悼,卻正表現了他對理想的苦恨執著!正因為詩人在遭受沉重打擊的情況下,始終不能放棄理想,所以他的精神才那麼痛苦,他的胸中才會掀起那麼洶湧的感情波瀾!」[17]

這種選擇在蘇軾的另一首詩,即《王齊萬秀才寓居武昌縣劉郎洑、正與伍洲相對。

伍子胥奔吳所從渡江也》也有體現。

詩云:

與君飲酒細論文,酒酣訪古江之濆。

仲謀公瑾不須吊,一酹波神英烈君。

「仲謀公瑾不須吊,一酹波神英烈君」,既然孫權和周瑜不值得憑弔,那麼,誰值得憑弔呢?伍子胥曾因忠於吳王夫差而被賜死,君臣不遇又甚於蘇軾。

因此,在作者看來,更值得傷悼的是伍子胥和他自身的不幸遭遇。

此後,蘇軾在《乞郡札子》中又說:「欲依違苟且,雷同眾人,則內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怨仇交攻,不死即廢。

」[9]829從中不難看出,蘇軾被貶期間動輒得咎、憂讒畏譏的憂憤心情。

元豐三年(1080年)十月,蘇軾在與好友王定國信中說:「杜子美在困窮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仆雖不肖,亦嘗庶幾仿佛於此也。

」[9]1517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的第二年,蘇軾與好友李公擇的信中又說:「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

」[9]1500雖然仕途不順,但他仍是忠心耿耿。

因此,後來宋哲宗看到了這首詞,將《念奴嬌》這個詞牌名改為《酹江月》,顯然對其老師這首詞的思想內涵有所會意。

魯迅曾說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

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

」[18]將蘇軾的赤壁懷古詞放在當時的具體歷史環境中,結合作者的經歷來解讀,可使得該詞主題更為明確,邏輯更為通順。

同時,也使得詞中的一些易為傳統解釋一帶而過的關鍵字眼,如「人道是」、「初嫁了」、「羽扇綸巾」、「談笑間」、「多情」、「還酹」等,含義得以落實,意味深長。

蘇軾的赤壁懷古詞以周瑜的少年得志與作者的老無所成形象作對比,探討了功業成否的背後原因,即由君臣關係所決定。

而君臣關係的親疏,在某種程度上還受一些超越君臣關係的影響,如姻親關係。

由此看來,全詞既具有較深厚的歷史內涵,又呈現出較強的邏輯關聯;既對比強烈,又形象鮮明;既前後呼應,又中心突出,不愧為為詞史第一名篇。

根據以上分析,將東坡赤壁懷古詞譯述如下:

大江滔滔東去,千年前的多少英雄豪傑都被淘洗一空。

但在古戰場的西邊,還有人說那是「三國周郎赤壁」。

我看那裡亂石林立,白浪滔天,如怒如訴。

在這如畫的江山,一時間聚集了那麼多英雄豪傑,為何最終卻成就了周郎功名呢?

遙想當年,小喬嫁給周瑜之後,周瑜得以與孫吳統治者聯姻,一時雄心勃勃、意氣風發。

因為他與當權者關係親密,才能獲得統治者的絕對信任,上下同心,從而擊潰了敵軍。

如果周瑜故地重遊,這個多情的人應該會嘲笑我年近半百、頭髮花白,卻不識時務、一事無成吧。

但是人生如夢,功名如煙,我還是寧願向那湮沒在滾滾長江中的英魂和象徵光潔人格的明月憑弔、致敬!

總之,該詞名為赤壁懷古,實為借古寫今。

不是懷念和讚頌周郎功業,而是感慨君臣不遇,表達自己忠心耿耿卻不被理解的憂憤心情。

他艷羨周瑜與孫權的特殊君臣關係,但卻不願像周瑜和當時新黨人物那樣趨炎附勢,追名逐利。

因此,赤壁懷古,作者更為懷念的是古代那些失敗失意的英雄、不被理解的豪傑志士,並藉以表明自己不屈的獨立人格和耿耿忠心。

注釋:

①蘇軾的詩歌確有譏刺時政的內容,包括抨擊變法過程中的問題。

案件先由監察御史告發,後在御史台獄受審。

「烏台」,即御史台,因官署內遍植柏樹,又稱「柏台」。

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故稱「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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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武漢)2014年第20145期 第141-1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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