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皇權與三衙用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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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南宋名臣虞允文所言:「擢用將帥,非人臣所當專。

」①皇帝作為趙宋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內外大權都集中於其一身,在帝制時代這是毋庸置疑的常識。

軍隊將帥,本乃「國之司命,社稷之存亡系焉,人主所當注意而不可忽者也」。

②三衙管軍的選任,更關乎至關重要的京城兵權。

其最高的決策權,當然也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對此,宋仁宗時任翰林學士的胡宿,就曾對宋仁宗言及:

臣竊以殿前、馬、步軍等帥臣,統陛下爪牙之兵,為陛下心腹之佐,宿衛宮省、拱扈宸極。

凡所進任,固先出於聖意,然後參訪大臣,公議既同,方可除授……不宜輕用論薦,以收私恩,或任非其才,則開隙生事。

國之利器,所宜慎重。

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十一月,侍御史孫升在上奏中所言更為精到,他說:「臣竊以管軍之臣,乃人主爪牙,所以自衛,雖推擇之議,當參詳於執政,然除授之恩,必使歸之人主。

」④宋寧宗時,宗正少卿柴中行也上奏道:「執政、侍從、台諫、給舍之選,與三衙、京尹之除,皆朝廷大綱所在,故其人必出人主之親擢,則權不下移。

」⑤

宋代三衙之用將,三衙管軍的選任,三省、樞密院的進擬,給舍的繳駁,台諫的論列,文武高官的薦舉等等,歸根到底都還只是建議權,最終還必須經由皇帝本人加以決斷。

皇帝最高決策權的具體行使,主要有在三省、樞密院進呈時對其「進擬」人選發表可否意見,以及內降「中旨」、「內批」、「御筆」直接任命等兩種不同的方式。

正是因為三衙用將的最高決策權屬於皇帝,皇帝周圍以宦官為代表的佞幸群體,往往也能夠發揮相當大的影響力。

宋太祖作為後周馳騁沙場的禁軍名將,殿前司的資深統帥,趙宋王朝的開國之君,是不折不扣的軍事老手。

三衙管軍等禁軍高級將校的任免,皆出自其乾綱獨斷,實屬理所當然。

正所謂「方今中外兵百萬,提強黜弱,日決自上前,出無敢悖者」。

⑥也就是他的心腹謀主趙普,能夠發揮一定的參謀作用。

建隆二年(961),張瓊被破格提升為殿前都虞候,就完全是出自於宋太祖的個人意志:「上謂殿前衛士如虎狼者不下萬人,非張瓊不能統制,乃自內外馬步軍都頭、壽州刺史擢殿前都虞候、領嘉州防禦使。

」⑦又如,殿前都虞候楊信,根本沒有任何像模像樣的戰功,後來還得了重病,成了啞巴,指揮軍隊時只能用一奴僕代他傳令,但就因為楊氏出自宋太祖個人的親兵衛士,宋太祖認為其「忠直無他」,遂始終委任有加,一直位至殿前都指揮使。

在楊信之後出任殿前都虞候的李重勛,在軍中更加默默無聞,他能夠接任如此要職的唯一理由,就是「與太祖同事周祖,謹厚無矯飾」,乃宋太祖的早年軍中密友,宋太祖「甚重之,故擢委兵柄,始終無易」。

正如韓非子所說:「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宋太宗、宋真宗父子,都是因人成事的公子哥兒,顯然都不是軍事上的行家裡手。

然其父子二人,卻偏偏自視甚高。

宋太宗自詡「弓馬嫻熟」,更精通兵法。

至道元年(995)正月,宋太宗就借山西前線戰事的勝利,對左右侍臣表示自己精研兵法,他說:

用兵之法,古賢所著兵書已備,無以越其規矩焉,在人探討耳。

朕粗留心,至若漢高祖以必戰而滅楚,晉謝安以孤軍而敗秦,此用兵之妙也。

夫文武之略,天不賜全。

倘使張良有韓信之武勇,韓信有張良之沉謀,則高祖焉能駕馭之乎?朕每出兵攻伐,意頗精密,將兵之人,丁寧諭之。

不聽者,多至敗事。

左右侍臣們則順水推舟,大肆吹捧道:「陛下料敵制勝,天之所授,固非臣下所測度也。

將帥倘能上遵成筭,則何往而不克矣。

」至道二年,宋太宗又借王超伐夏取得小勝的機會,對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傅潛等三衙管軍大將們表示:

此行合戰與還師之期,悉如所料,但諸將不能盡依方略,致此賊越逸。

布陣乃兵家大法,非常情所究,小人有輕議者,甚非所宜。

朕自為陣圖與王超,令勿妄示人。

超回日,汝可取圖觀之。

其實,戰場瞬息萬變,《孫子兵法》以及歷代高明的兵家講究得都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宋太宗「悉如所料」、「諸將不能盡依方略」云云,純屬「功為己,過為人」自欺欺人的外行話。

他本人親自指揮的高梁河之戰和雍熙北伐,宋軍無一例外地一敗塗地,涿州潰敗,名將楊業的戰死,他都負有不可推卸的指揮責任。

反倒是前線眾將抵制其瞎指揮的滿城會戰,宋軍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戰果。

宋太宗軍事才能究竟如何,由此一望可知。

問題是,皇帝既然如此自我迷信,以英明神武自居,文武大臣又阿諛奉承,三衙管軍將帥的選拔,當然就是皇帝一人高下在手,臣下置喙的空間就很小了。

更何況,宋太宗即位背負著「燭影斧聲」得位不正嫌疑的沉重包袱,對三衙的人事安排,他本來就有著最高的政治敏感度。

事實就是如此。

宋太宗即位伊始,他就「屬意戎事,每朝罷,即於便殿或後苑親閱禁卒,取壯健者隸親軍,罷軟老弱,悉分配外州,自是藩衛之士益以精強」。

(11)雍熙元年(984)二月,宋太宗又御崇政殿「親閱諸軍將校,自都指揮使已下至百夫長,皆按名籍參考勞績而升黜之,凡逾月而畢。

自是,率循其制」。

(12)宋太宗還對近臣說道:「朕選擢將校,先取其循謹能御下者,武勇次之。

若不自謹飭,則士卒不畏服,雖有一夫之勇,亦何用耶?」(13)淳化二年(991),當鹽鐵使李惟清向宋太宗建言「望國家精擇將帥,以有威名者護塞」,其實是對宋太宗的選將之道提出委婉批評的時候,宋太宗仍然故作高深地說:

朕每計之,自有成算。

至於選用將帥,亦須深體今之機宜。

如韓、彭雖古名將,若以彼時之見,便欲制今之敵,亦恐不能成功名。

今縱得其人,未可便如往時,委之能成功業。

此乃機事,卿所未悉。

(14)

也就是說,儘管在戰場上多次碰得頭破血流,宋太宗還是堅持「自有成算」,堅持自己的選將之道,不願意採納臣下的建言。

三衙禁軍自「百夫長」以上將校的「選擢」大權,當然就更不願也不會稍向臣下放手了。

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曾以太宗所擢殿前都虞候張凝「忠勇好功名」為例,高度評價宋太宗的用將之明:

上嘗與近臣論將帥,曰:「選用武臣實難,倘未嘗更歷,則不能周知其才。

太宗所擢甚眾,而優待者唯凝與王斌、王憲等數人,每賜與絕殊倫輩,乃知先帝知人之明也。

」(15)

這自然是正面的推崇。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名相王安石卻以前後兩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傅潛、王超為例,評論過宋太宗、宋真宗兩朝的用將,他說:

先朝用將,如王超亦嘗召對,真宗與之語,退以其語與大臣謀之。

臣讀史書,見當時論說終無堅決,上下極為滅裂,如此何由勝敵?

又太宗為傅潛奏防秋在近,亦未知兵將所在,詔付兩卷文字,雲兵數盡在其中,候賊如此即開某卷,如彼即開某卷。

若御將如此,即惟王超、傅潛乃肯為將,稍有材略,必不肯於此時為將,坐待敗衄也。

但任將一事如此,即便無以勝敵。

(16)

對此,宋神宗也表示完全贊同。

確實,只有傅潛、王超之流,才肯甘於充當宋太宗、宋真宗手中的玩偶;反過來說,恐怕也只有宋太宗、宋真宗乾綱獨斷,獨攬「任將」大權,才會在宋、遼激戰正酣之際,把傅潛、王超等連「稍有材略」尚且不配的庸將,提拔到關乎政權興亡的、三衙最高級管軍的要害位置上。

正面推崇也好,負面批評也罷,盡可見仁見智,然宋太宗獨運「選擢將校」之大權,卻是毫無任何的異議。

一個頗為有趣的事例是戴興,此人在宋太宗朝歷任步軍都虞候、步軍都指揮使、殿前副都指揮使、殿前都指揮使,卻從無任何像模像樣的戰績可言,其之所以在軍中官運亨通,竟主要得益於宋太宗對長壽大仙的迷信和以貌取人:

戴興為御龍弓箭直都虞候。

一日,西蜀進青龍城道觀《長壽仙人圖》,其本吳道元之跡,太宗閱之,酷肖戴興,又恐所見有殊,亟召數班軍校、近侍、內臣遍示之,曰:「汝輩且道此圖似何人?」

群口合奏曰:「似戴興。

」上笑而異之,因是進用。

後建寧遠軍節,舉朝止呼「戴長壽」。

(17)

帝王用心,隨意性很大,臣下榮辱,就在帝王的一念之間,真才實學如何,往往倒在其次。

宋真宗亦襲其父之故智。

咸平四年(1001),宋真宗向宰相呂蒙正等訓示說:「選眾求材,誠非易事,朕常孜孜詢訪,冀有所得。

向來於軍校中超擢八九人,委以方面,其間王能、魏能頗甚宣力,陳興、張禹珪亦稱有聞。

」(18)宰相呂蒙正等人隨即迎合道:「才難求備,今拔十得五,有以見陛下知臣之明也。

」(19)他們顯然為宋真宗本人所賞識和親自提拔,王能後位至侍衛步軍副都指揮使、都指揮使,陳興位至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

(20)景德四年(1007),時任樞密使的馬知節更曾對宋真宗說:「當今兵柄,盡出陛下掌握,至於一命之士,皆由旨授。

」(21)馬氏此語,真可謂無所顧忌,一語破的。

宋真宗寵信自己的藩邸親隨夏守贇,遂不經過中書、樞密院,直接派遣宦官徵求夏守贇個人的意見:「欲管軍乎?為橫行使乎?」(22)夏氏後來果歷仕三衙都虞候、副都指揮使,位至殿前都指揮使。

宋仁宗一朝,情況相對複雜。

一方面,迫於群臣的激烈反對,尤其是鑒於台諫官們「乞罷內降詔書」的呼聲此起彼落,宋仁宗也不得不數度下詔表示:「自今內降指揮與臣僚遷官及差遣者,並令中書、樞密院具條執奏以聞」,(23)「今後內降,無得輒受」。

(24)但另一方面,皇帝「內降」下發仍然是相當地頻繁。

在三衙管軍的選任層面,宋仁宗尤其如此,敗軍之將劉平出任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後晉升侍衛步軍副指揮使,即是出自於宋仁宗本人之意:「上初擢平主四廂,謂左右曰:『平,所謂詩書之將也。

』」(25)李用和、李昭亮、郭承祐等一大批外戚,他們得以出掌三衙,儘管屢遭台諫官們的圍攻,卻依然能夠安居於殿前副都指揮使等管軍高位,箇中的關鍵,更是在於宋仁宗本人「用親」之一己私意。

宋英宗是一個「有性氣,要改作」的有為君主,他即位伊始即曾質詢執政大臣:「積弊甚眾,何以裁救?」(26)表現在用人層面,就是時常聖心獨運,「每有裁決,皆出群臣意表」。

(27)例如:唐介出任御史中丞,據宋英宗本人所言就是:「卿在先朝有直聲,今出自朕選,非由左右言也。

」(28)治平二年(1065)六月,宋廷命江東轉運判官、屯田員外郎范純仁為殿中侍御史,權發遣三司鹽鐵判官、太常博士呂大防為監察御史里行,「皆英宗親選也」。

(29)對整軍經武,宋英宗更是念茲在茲,他採取的方法之一,就是側重通過內外將帥的人事調整,來刺激和激勵三衙與前線各部,提升宋軍整體的戰鬥力。

治平元年十月,宋英宗病體初愈,就檢閱了三衙諸軍、班直將校的武藝,親自「擢授有差」:

上諭天武右第三軍都指揮使、竇州刺史王秀曰:「爾藝雖不中格而嘗有戰功,故以爾為正刺史。

」又諭散直都虞候胡從曰:「爾藝雖不中格而治兵齊肅,故以爾為內園使。

」(30)

同年十二月,宋英宗又以王昭明、李若愚等親信宦官出任陝西前線涇原、環慶等路的兵馬鈐轄統兵要職,整頓邊防,儘管諫官呂誨等人極力反對,宋英宗依然是乾綱獨斷,「訖不從」。

(31)

宋英宗治平二年六月,楊遂出任侍衛步軍都虞候,也是因宋英宗早年在藩邸時,同楊遂有過一面之緣,遂以手令欽定其為管軍:「初,絳州團練使楊遂為新城巡檢,救濮王宮火,帝識其面目。

於是,侍衛司闕帥,帝首出遂姓名,擢登州團練使、步軍都虞候。

」(32)宋英宗天不假年,在位僅四年略有餘,但即使是如此,正如宋哲宗朝時臣僚所言:「臣伏見近年以來,宿將凋零,今歲為甚。

雖其間人才固有精粗,是皆自英考、神宗識拔,切磨收養,出生入死之人也。

」(33)宋神宗朝建功立業的將帥,不少人都是從宋英宗時開始嶄露頭角的。

宋神宗更是宋代最胸懷大志的皇帝,又有名臣王安石輔佐,志在復漢、唐舊疆,作「大有為」之君。

熙寧、元豐新法,無不以「富國強兵」為宗旨。

軍事改革層面的「將兵法」,著眼點放在於強化地方各路經略司的軍事實力,前線戰區以陝西、河東各經略司為重點,內地則以開封府界、京東西兩路為重點;「保甲法」則側重於開封府界、河北、河東、陝西等地區民兵的訓練,著眼於以兵農合一的民兵取代募兵的長遠目標。

京師的三衙,雖然不是宋神宗改革的重心,但也絕非置諸不顧,而是以精簡、整訓為手段,力圖錘鍊出精銳之師。

為達到這一目標,宋神宗對三衙管軍的遴選,同樣是用心良多。

戰功頗著的燕達,最得宋神宗的賞識和器重,他能從一介小校起家,飛黃騰達至殿前副都指揮使高位,離不開宋神宗本人的親自栽培與數度破格重用,燕達本人就曾有言:「我蒙先帝大恩,拔擢常在眾先。

」(34)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在考慮身後之事的時候,就把託孤的重任,也部分地放在燕達肩上:

進(燕達)殿前副都指揮使,拜武康軍節度使。

元豐八年,神宗寢疾益甚,會確母入禁中,皇后使諭確,外托主兵官燕達等輔立皇太子。

(35)

燕達果然也不負宋神宗的重望,「逮神考升遐,宿衛於內東門」,(36)以武力為後盾,協助宰相蔡確等人保證了宋哲宗的順利繼位。

宋神宗、燕達君臣之間的密切關係由此可見。

宋神宗在確定蔡確為託孤人選的時候,主要的理由是:「群臣皆先皇帝遺朕者,如確自小官,朕親擢至此,必不負朕。

」(37)也就是說,在宋神宗眼裡,燕達的情況應當與蔡確相類似,同樣是他自「小官」、「小校」一手提拔至三衙管軍,因而也就是最為親信和可靠的。

此外,擅長治軍、軍紀嚴明的宋守約,用兵有方、威震西夏的劉昌祚等人,宋神宗也是特別地賞識,多次不顧臣僚的異議,將他們提拔至三衙管軍之位。

宋哲宗一朝,在宋哲宗親政之前,大權掌握在太皇太后高氏的手中,三衙管軍的任命也相應地掌控在她手中。

元祐五年(1090)和元祐六年,宋廷先後兩次除授三衙管軍,就是較為典型的事例。

元祐五年九月,為補三衙之闕,經宰相呂大防、尚書右丞許將等三省、樞密院執政眾大臣共議,「度越資級」,擬定以張守約、張利一兩人應選。

但在「進呈」皇帝審批時,垂簾聽政、代宋哲宗行使皇權的高氏雖然未明確地否定三省、樞密院的「進擬」,但仍委婉地表示:「聞王文郁有邊功,好作軍職」、「姚兕亦聞忠實可用」。

(38)

待朝議結束之後,儘管呂大防等人繼續堅持原議,尚書右丞許將卻改為迎合高太后的意思,不在三省、樞密院任命二張的文書上簽字,並個人上札子請另行委任王文郁為三衙管軍。

此事隨即引發了一場政治上的軒然大波,執政、台諫等眾多朝臣都被牽涉其中。

事件的結局,是許將因此被罷去執政,而張利一、張守約為三衙管軍的擬議,亦按照高太后的意向,最終被擱置。

元祐六年,三省宰相、樞密院的「進擬」,更是被高太后直接否決。

該年四月,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出缺,三省、樞密院進擬以雄州團練使王崇拯擔任。

在「同進畫可」時,這一方案遭到了高太后的否定,高太后還當面駁斥眾臣道:「崇拯有何勞能?聞說止是熟事,且須選有功勞之人。

」(39)三省、樞密院遂改進擬曹誦,但也未能獲通過。

宋哲宗親政之後,勵精圖治,對內一改元祐之所為,以紹聖為旗幟,起用新黨;對外則推行強硬政策,重新對西夏發起凌厲的攻勢。

相應地,宋哲宗特別重視將帥的選任,三衙管軍的人選,更是親自決斷,他「每以元祐末除(王)崇拯、張璨為管軍不當」,還再三對曾布評論說:「張璨作管軍尤可怪,今在否?」曾布回答:「已作宮觀。

」(40)顯而易見,張璨如若不是已經離任,宋哲宗非將他解職不可。

宋哲宗時常以手令批覆或面諭等形式,令三省、樞密院正式任命管軍。

元符元年(1098)正月,皇城使、濮州刺史、環慶路鈐轄張整晉升為威州刺史、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就是宋哲宗親自召見了張整,經過面對面地專門考察之後,然後親筆批覆三省、樞密院,任命其為三衙管軍,完全撇開了三省宰相。

其具體的過程,史書記載如下:

先是,涇原乞差近上兵官。

曾布為上言:「無人可差。

涇原、熙河皆欲得王恩為總管,恩少壯,可驅策,兼頗得邊人情,置之於此可惜。

張整軍政嚴明,可以管軍,但恐以衰病。

若召之一見,陛下自視其人才,可進則進,不可則卻令歸本任,似無所害。

」上然之,遂召整。

既對,論軍政及職事,極有條理,上甚悅。

翌日,諭二府曰:「整殊不類武人,語言皆有條理。

當時豐稷、韓忠彥皆拒而不受,何也?」整先除鎮、定鈐轄,二師(帥)皆以為嚴酷失軍情,不納。

布曰:「臣不敢過稱道之,然其軍政嚴明,實有過人者。

奏對果稱旨,然管軍須三省同除。

」上曰:「不須,待裡面指揮。

」即日批付二府除四廂。

(41)

案:宋制路級之副總管方得為管軍,張氏以環慶路鈐轄而除龍神衛四廂,屬於越級提拔。

另據《宋史》張整本傳的記載,張氏蒙宋哲宗召對,除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之後,遂「管幹馬軍司」。

(42)

宋哲宗「自視其人才」,以「內批」直接任命張整為三衙管軍一事,正如時任知樞密院事的曾布所評論的:「上頻收攬威柄,侍從、台諫多出中批或面諭,至整亦欲從中批出,三省無復差除,右使闕已數月矣。

」(43)顯而易見,這與紹聖之前大權歸於太皇太后高氏和舊黨執政大臣,宋哲宗親政後特別注重加強對用人權的控制,以此來「收攬威柄」的政治大背景有關。

張氏之外,王恩出任三衙管軍,同樣是經過了宋哲宗的親自「召見」,宋哲宗還對左右近臣評論說:「先帝時宿衛人,皆傑異如此。

」得到皇帝本人的賞識之後,王恩遂得以「留為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遷馬軍都虞候」。

(44)

宋徽宗行政、用人,以好用「御筆行事」著稱,即越過三省、樞密院的進擬,甚至不經由中書舍人「書行」,不交門下省給事中審覆「書讀」,皇帝本人在內廷徑直擬定人選,或親筆書寫,或由宮人代筆,直接交付有關機構執行。

御筆行事,始於崇寧四年(1105),宋徽宗「御筆更制軍政」,「御筆付三省、樞密院,更制陝西、河東軍政六事。

三省、樞密院同奉御筆始此」。

(45)大觀年間則為最盛:「御筆自此始,違者以大不恭論,由是權幸爭請御筆,而繳駁之任廢矣。

」(46)三衙管軍的選任亦如此。

殿帥王恩得罪宰相蔡京,蔡京欲逐之而不果,就是因為王恩得到了宋徽宗的庇護。

(47)高俅以一介地痞無賴,竟得遍歷三衙、穩居殿前都指揮使的高位,更完全出自於宋徽宗的乾綱獨斷。

宋欽宗即位時,金兵兵臨開封城下,宋朝已然處於風雨飄搖的險境,但宋廷發布的殿帥人選王宗濋,其治軍統兵的能力更等而下之,被朝野上下公認為還不如高俅。

王宗濋,是宋欽宗之母宋徽宗王皇后的親屬,「上欲寵異母黨,故有是命」。

(48)也就是說,這一任命,完全出自於宋欽宗本人任用外戚的一己私意,不可能再有任何別的解釋。

難怪任命甫一發布,「識者寒心」。

(49)幻想以騙子郭京的「神兵」退敵,就是在王氏主持下上演的荒唐鬧劇。

金兵剛登上開封城的時候,兵力其實並不多,宋軍仍然還有反擊的可能性,但王宗濋置宋欽宗的命運於不顧,竟帶頭鼠竄,「首引衛兵逃遁,致都城失守也」,(50)最終直接導致了開封失守。

宋欽宗算是自作自受,自食選將不當的惡果了。

宋高宗號稱南宋「中興之主」,但他在軍事上其實很不在行。

三衙用將,起初主要是依靠趙鼎、張浚等宰相。

宋、金紹興和議達成後,則是奸相秦檜挾金自重、獨攬大權十八年,宋高宗長期被置於相當尷尬的境地。

紹興五年(1135),將楊存中的神武中軍與殿前司合併,以楊存中為主管殿前司公事,決策算是出於宋高宗本人,宋高宗後來還曾經宣揚:「楊存中忠無與二,朕之郭子儀也。

」(51)然「朕之郭子儀」云云,更多地是宋高宗故作姿態;楊存中也是搖擺於宋高宗和秦檜之間。

秦檜死後,宋高宗得以「總攬權綱」,隨即令楊存中「就第」,解除了他手中的兵權。

(52)在解除楊氏兵權的時候,宋高宗特地下令繼任者趙密在任命公布之前即前去接管殿前司,他還向大臣們說:「昔唐神策軍使王駕鶴久典衛兵,權震中外,議欲易之,崔祐甫召駕鶴語移時,而代者已入軍中矣。

朕讀《唐史》,深嘉祐甫善處事,可以為法」,「自楊存中之罷,朕不安寢者三夕」。

(53)看來,宋高宗、楊存中君臣二人真正的關係,實則是不折不扣地爾虞我詐。

宋孝宗自然也不是什麼軍事幹才,更非「英明神武」,但在南宋的皇帝當中,他算是唯一一個胸懷「一九州之志」,(54)志於恢復中原的皇帝,也被公認為最「銳志肆武」、最為「留神軍政、注意將才」的皇帝。

乾道七年(1171)七月,宋孝宗自己就曾向宰相虞允文等人表白說:

朕近於几上書一「將」字,往來尋繹,未得擇將之道。

卿等更思之。

虞允文奏:「人才臨事方見。

」上曰:「極是!唐太宗安市之戰,始得薛仁貴。

」(55)

洪遵於知建康府任上曾上奏說:「臣竊謂今日先務,選將厲兵,莫此為急。

仰惟陛下,銳意中興,留神軍政,汲汲求人,惟恐不及,天下幸甚。

」(56)時人袁說友、葉適、吳泳等也都紛紛說道:「臣仰惟陛下屬意武功,寤寐戎事,整舉軍政,細大畢舉」、(57)「壽皇聖帝進天下以知兵,故尤重武,親教騎射,程其力用,武士有一才,必演而出之」、(58)「故有制、領而召對內殿者,有兵鈐而引見便朝者。

雖三衙帥臣,如敏如琪,素以才武自奮,亦許之倚杖奏事。

則凡將帥兵卒之有一技一能者,莫不求以自獻」。

(59)

相應的,宋孝宗也可以說是對選將掌控最為有力的南宋皇帝。

以三衙的統制、統領官為例,其任用、升遷,在三省、樞密院進呈時,宋孝宗或可或否,往往就是親自加以處置。

隆興二年(1164),三省、樞密院進呈「主管殿前司公事王琪奏神勇軍權統領官劉洪近已致仕,乞改差左軍統領王明填闕」:

上曰:「王明病目,不可用。

」仍戒諭王琪:「近所差劉洪年老軟弱,今果死,止是主帥作人情。

湯思退退而嘆曰:「陛下留意軍政,下至偏裨,皆知其能否,真大有為之君也。

」(60)

乾道二年二月,宰執進呈主管侍衛馬軍司公事戚方「升差統領官孟俊充統制、副將董苑充統領」,洪适等奏曰:「孟俊今年九月方及三年,董苑充統領,系升二等。

」宋孝宗裁斷:「孟俊可依差,董苑升二等,恐後求援例,且已之。

」(61)乾道八年四月,宋孝宗又當面訓令三省、樞密院宰執,任命姚公贊為殿前司的統領官、成光延為步軍司的統制官,宋孝宗說:

環衛官戚世明軍政甚修,可除右千牛衛將軍,專令訓練士兵。

姚公贊可除右監門衛中郎將,依舊殿前司前軍統領。

每遇宣入禁中,賜酒食,統領官不得而與,故除之。

成光延可除步軍司中軍統制,依舊環衛官。

以同赴闕之人,皆以任用,今以此試其事。

(62)

宰相梁克家遂奏曰:「陛下待遇將帥,恩意重輕,曲盡如此,將見人人感奮矣。

」案:宋孝宗於隆興二年重新恢復了環衛官制度,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便於皇帝的親自選將,「兼收廣覽,使之日在左右,得以周知其武才,他日選用,可以得人」。

(63)

此外,宋孝宗還專門下令樞密院編訂了「揭帖」,即三衙、江上和四川諸軍從準備將至統制官的軍官花名冊,宋孝宗會不定期地抽查其中的一兩員,當面召見,親自考察其軍事才能,以備日後選用。

三衙、都統司眾將,確乎「凡近日之所進用者,往往皆重勞聖慮,旁搜曲取而得之」。

(64)

三衙的統制、統領,大致屬於三衙的中高級將領,宋孝宗尚且如此錙銖必較,他對三衙主帥除授的重視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宋孝宗朝的三衙管軍,李顯忠、郭振、王琪、陳敏、王友直、郭棣等人,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宋孝宗個人的愛將。

如位至主管步軍司公事的郭振,就是因為在覲見時得到了宋孝宗的賞識,「郭振僅一對內殿,既無舊勞,又無新功,亦以觀察使與之」。

(65)居「殿岩十年」的郭棣,原本只是四川諸軍默默無聞的一介正將,他能飛黃騰達至殿帥高位,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其與宋孝宗君臣之間,有一段「恨見卿晚」的佳話,史書記載:

郭觀察棣,初為興元利州正將,樞密使王公炎入蜀,奇公材,留寘帳下。

乾道中,部秦兵及鎧甲赴行在所,因密薦之,即日召入,孝宗悼符離失利,寤寐中原,公極言曩事,剖析如流,漏下數刻,上曰:「恨見卿晚。

」(66)

又如歷任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主管殿前司公事的王友直,起家金朝統治下的河北土豪,紹興三十一年乘完顏亮南下之機興兵反金,後南下歸宋,其餘部「不滿百人」而已。

像王友直這種「歸正人」,在南宋朝廷沒有什麼根基,住往最易遭到排斥,時人李椿就曾經談到:南下歸宋的北人,「性多拙直孤立,以拙直孤立,處之機巧奔競風波之內,其何能立也?不唯不能立,臣亦慮必將有受害者矣」。

(67)王友直能夠一路青雲直上,高居三衙管軍,皇帝宋孝宗本人的特別賞識和器重,幾乎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

大致和王友直同時南下歸宋的契丹人蕭鷓巴,位至三衙管軍,打破了宋代通常不以外族人管軍的傳統,更是宋孝宗親口所封。

此事的前後原委,頗具戲劇性:

蕭鷓巴恭奉孝廟擊球,每聖語許除步帥,久不降旨。

孝廟亦以北人,不欲處三衙。

忽鷓巴醉中語侵孝廟云:「官家會亂說,許臣除步帥數次,久不降旨。

」孝廟怒,送福州居住。

居數月,德壽忽語孝廟云:「蕭鷓巴如何不見?」孝廟舉前說奏知。

德壽云:「北人性直,官家不當戲之。

」喚取歸來,德壽賜錢五千緡,仰福帥津遣赴闕,仍舊還職。

及德壽發引日,鷓巴號哭於路欲絕。

北人歸順本朝,真終始而不變者也。

(68)

顯而易見,宋孝宗「聖語許除」三衙管軍,決不會僅僅限於蕭氏一人。

正因為如此,宋孝宗在位時,三衙管軍「皆以中批行之」,多為「特旨專除」一類的批評性的提法,就頻繁地見諸於臣僚們的奏章當中,這應該是一個事實。

宋寧宗時,陳傅良更曾經上奏,不同意當時簡單地神化宋孝宗和貶低宋光宗的主流意見,「臣聞今之獻計者,類曰陛下宜以孝宗為法,太上皇為鑑。

臣竊以為是說也,唯孝養三宮當如此耳,而非通論也」。

(69)他隨即具體對比了宋孝宗和宋光宗兩朝,在他所開列出的宋光宗的五大優點,萁中兩條就是:「管軍臣僚及沿邊帥守,不以為御前差遣,皆從三省降詔除授,此四可法也。

給舍封駁、台諫論列,雖累上進,終不以言為罪,此五可法也。

」(70)他的結論是:宋寧宗應「上稽孝宗明斷總攬之政,兼體上皇隆寬不自用之意,則天下可得而理矣」。

陳氏的評論正誤與否,可以置而不論。

但從陳氏此奏,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宋光宗朝的三衙管軍臣僚和各都統司的都統制,「皆從三省降詔」,應當就是比較嚴格地遵守了三省、樞密院進擬和給舍繳駁、台諫異議的程序,此所謂「上皇隆寬不自用之意」。

(71)反過來,宋孝宗一朝,皇帝本人「御前差遣」三衙管軍,不經三省、樞密院降詔除降授,三省、給舍和台諫被置於無用之地,應該不是個別的情況。

此所謂「孝宗明斷總攬之政」。

(72)否則,陳氏也就不必要將這兩條大書特書,作為宋光宗長於宋孝宗的地方了。

當然,宋光宗之所以「隆寬不自用」,客觀原因是他本來就「溺於酒色,不恤政事」,(73)加之很快又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

宋寧宗與其父相比,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父子兩人都無法真正地運作皇權。

宋廷大權,遂盡歸於權臣韓侂胄和史彌遠,三衙用將之權,當然也不例外。

宋理宗在權相史彌遠死後方得以親政,一度有意於效法宋孝宗,親攬用人大權,「宰相進擬,多沮格不行,或除命中出,而宰相不與知」。

(74)具體到三衙選將,寶祐五年(1257)九月,主管殿前司公事王福離職,代之以吉文瑫,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則由郭濬出任。

事後,宋理宗就專門詢問了右丞相兼樞密使程元鳳:

上曰:「王福得歷陽鄉郡,聞以為榮。

元鳳奏:「陛下念其服勞殿陛十有餘年,以此優之,深得御將之道。

上曰:「吉文瑫、郭濬之除如何?」

元鳳奏:「甚愜公論。

」(75)

從上述的對話不難看出:此次三衙管軍較大幅度的人事調整,應該純出於宋理宗個人的手筆。

綜上所述,宋代君主行使三衙管軍選任的最高決策權,主要有如下兩種有所區別的方式:

其一,三省、樞密院執政大臣們所「進擬」的三衙管軍名單,必須及時地「進呈」皇帝,而「三省進擬,或可或否,悉由聖斷」,(76)對「進擬」的審批、最終裁斷大權,完全掌握在帝王個人手中。

為此,正如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八月詔書所明確規定的:「三省、樞密院進擬差遣在京文臣開封府推官,武臣橫行使、副,在外文臣諸路監司、藩郡知州,武臣知州、軍已上,臨時取旨召對。

」(77)凡是三省、樞密院所「進擬」的人選,都要隨時聽命皇帝的親自召見,三衙管軍當然也在其列。

皇帝如若對「進擬」名單中的人選不滿意,或是直接地予以駁回,令三省、樞密院重新「進擬」。

或者在三省、樞密院「進呈」「進擬」之時,向宰輔提出為自己所屬意而名單上未有的人選,供三省、樞密院再度討論,從而對三省、樞密院的「進擬」施加影響和壓力。

宋孝宗時,「宰執進擬朝士,上出寸紙書叔似及應孟明姓名,嘉其奏對也。

遷太常博士,尋除樞密院編修官」,(78)這是宋孝宗以己意干預文臣「進擬」的具體例子,可以作為參照。

其二,皇帝越過三省宰相、樞密院的擬議程序,或者直接內降手詔、「中旨」、「內批」、「御筆」等,或者在三省、樞密院進呈時,當面提名自己所屬意的親信出任三衙管軍,令三省、樞密院遵照執行。

引人注目的是,正如前文所詳述,皇帝使用「內降」的形式來任命三衙管軍,總是或明或暗地居於相當重要的地位。

北宋從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開始,直到宋仁宗、宋哲宗、宋徽宗等各朝,表現得都較為明顯,南宋則以宋孝宗朝最為突出。

其實,有些時期,「內降」雖然表現得不是特別明顯,但如若考慮到究竟是三省、樞密院主動進擬,還是皇帝個人授命三省、樞密院行事,其實很難加以準確區分的因素,皇帝個人獨斷的實際分量,可能還要大。

眾所周知,在宋代的政治觀念和政治話語當中,皇帝以「內降」、「內批」、「中旨」、「御筆」等形式行政、用人,「除授不歸中書」,與臭名昭著的「斜封墨敕」相掛鈎,總是被置於被猛烈批判的尷尬位置上。

「內降非盛世事」,(79)這是宋代君臣和朝野上下的一個共識。

宋仁宗時,侍御史彭思永就「論內降授官賞之弊,謂斜封非盛世所當有,仁宗深然之」。

(80)宋哲宗時,左司諫王岩叟亦對太皇太后高氏進言:「蓋斜封墨敕,不宜於今日有。

自古此事盡出於外人交結宦官、女謁,遂賣官鬻獄,無所不至,不可不防微,不可不奏知。

」(81)宋徽宗時,中書舍人曾肇也上奏:

臣待罪右省,伏睹內中時有批降指揮,除付三省、樞密院外,亦有直付有司者。

雖陛下睿明,必無過舉,然忖之事體,終有未安。

蓋帝王號令,不可輕出,必經中書參議,門下審駁,乃付尚書省施行。

不經三省施行者,自昔謂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之事。

神宗皇帝正三省官名,其意在此。

臣愚,伏願陛下,凡有指揮,須付三省、樞密院施行,更不直付有司,以正國體。

(82)

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劉黻拜監察御史,上奏「論內降恩澤」,更徵引了宋代的相關史實,極言「內批」之弊,他說:

治天下之要,莫先于謹命令,謹命令之要,莫先於窒內批。

命令,帝王之樞機,必經中書參試,門下封駁,然後付尚書省施行。

凡不由三省施行者,名曰「斜封墨敕」,不足效也。

臣睹陛下自郊祀慶成以來,恩數綢繆,指揮煩數,今日內批,明日內批,邸報之間,以內批行者居其半,竊為陛下惜之。

出納朕命載於《書》,出納王命詠於《詩》,不專言出而必言納者,蓋以命令系朝廷之大,不能皆中乎理,於是有出而復有納焉。

祖宗時,禁中處分軍國事付外者謂之內批,如取太原、下江南。

韓琦袖以進呈,英宗悚然避坐,此豈非謹內批之原哉?臣日夜念此,以為官爵,陛下之官爵,三省,陛下之三省,所謂同奉聖旨,則是三省之出命,即出陛下之命也,豈必內批而後為恩?緣情起事,以義制欲,某事當行,某事當息,具有條貫,何不自三省行之,其有未穆於公論者,許令執奏,顧不韙歟。

(83)

他還再三強調:「故政事由中書則治,不由中書則亂,天下事當與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

」(84)對上述臣僚進言,皇帝在公開場合下也只能贊同,表示「深然之」、「嘉納之」,也時常地頒布「雖有中旨,許執奏不行」(85)一類的補充規定。

北宋時,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九月,「詔自今三省進呈差除,如從中批出,從中書省奉行,其事理未允,所至之省具奏」。

(86)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閏四月詔:「在京官司所受傳宣、內降及內中須索常行應奉,隨事申尚書省或樞密院覆奏。

」(87)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三月,再度重申:「今後聖旨不經三省、樞密院者,諸官司不許便行,並申中書省審奏,俟得旨,方許施行。

」(88)

兩宋之際,經過慘烈的北宋滅亡的「靖康之禍」,君臣上下在反思的時候,以宋徽宗為代表的皇帝「御筆」、「御批」行事的泛濫,就被視作反面的歷史教訓,「一時臣子誤國非一,而蔡京為首。

京之誤國非一,而其甚者,無如御筆之一事」,(89)「崇寧、大觀間事出御批,遂成北狩之禍」,(90)大致成為南宋君臣的共識。

紹興二年(1132)九月,宋高宗就訓令執政大臣們說:「今旦凡批降御筆處分,雖出朕意,必經由三省、密院,與已前不同。

若或未當,許卿等奏稟,給、舍繳(駁),(有)司申審。

」宰相朱勝非曰:「不由鳳閣鸞台,蓋不謂之詔令。

」(91)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七月,也下詔:「自今後應呈試出官大小使臣,未經呈試,不許堂除。

雖系御筆內批特差,亦許執奏不行。

」(92)宋寧宗時,也以環衛官的任命下詔,皇帝「雖已頒成命,亦許輔臣執奏,給舍繳駁,台諫論列,不容冒濫,務在必行」。

(93)從總體上看,南宋時期,皇帝濫降「內降」、「御筆」的現象,在政治運作當中也確實有一定程度地收斂。

對皇帝的御筆,臣僚敢於執奏不行、表示異議,「大臣執奏,給舍繳駁,台諫論劾」(94)的事例也很多。

例如,建炎四年(1130)六月,宋高宗「特旨」醫官王繼先與換武功大夫,給事中富直柔就予以封駁,宋高宗再度訓令:「可特令書讀行下,仍諭以朕意。

」但富直柔斷然「再封還錄黃」。

(95)這一出自「朕意」的荒唐可笑的晉升,終於被擱置了。

紹興年間,趙鼎為相,宋高宗曾「中批二人付廟堂升擢」,趙鼎即予以駁回,並質詢宋高宗說:「疏遠小臣,陛下何由得其姓名?」(96)

又如,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二月,宋孝宗特旨授外戚潘才卿為環衛官,執政官們在內殿「進呈」之時就提出了異議,「環衛官元有指揮不許差戚里,前日已得旨差潘才卿,有礙元降指揮」,宋孝宗也只得贊同:「卿等如此理會,甚善。

」(97)

宋光宗朝,耶律適嘿以手詔除承宣使,給事中尤袤「一再繳奏」,「輒奉內批,特與書行」,尤袤堅持反對,並上奏說:「天下者祖宗之天下,爵祿者祖宗之爵祿,壽皇以祖宗之天下傳陛下,安可私用祖宗爵祿而加於公議不允之人哉?」宋光宗雖然「震怒」,終無計可施,只能是「命遂不行」。

(98)

宋寧宗嘉泰元年(1201)十一月,殿帥郭倪「乞撥豐儲倉米一萬石,冬至前支散口累重大官兵」,「已得御筆依」。

但在宰執「進呈」的時候,宰相謝深甫表示了異議:「殿司若欲額外俯存軍士,主帥自合措置,不應請於朝廷。

兼自來無此例,今若開端,後必為例。

」宋寧宗也只好承認:「極是。

」謝深甫提出的解決方案是:「今借撥米事,冬節已近,且與權借撥一萬石。

候來春依數糴還,日後不得為例。

」(99)當然,這不過是為皇帝安排體面的台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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