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初三傑悲情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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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蕭何與韓信,輔佐劉邦奪取天下,建立漢朝,功莫大焉。
劉邦將自己同他們三人作了一番比較,得出的結論是三個「不如」。
他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劉邦講這番話的時候,口氣很誠懇,態度很謙虛。
但是且慢,假如劉邦真是一位謙謙君子,他絕對爭奪不到天下。
他接下去說:「三人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關鍵是「吾能用之」這句話,意思很明白,他們三個人的本事再大,也都在我的手心裡握著,任我拿捏,為我所用。
究竟誰比誰的本事更大,不言自明。
劉邦有識人之眼、用人之量,但一切都以「吾能用之」為原則,以「取天下」為目的。
一旦天下到手,覺得誰「用」起來再不像原先那麼順手,對不起,他馬上會有另一套手段仔仔細細伺候你。
隨著朝廷內外的形勢變化,劉邦與「三傑」之間的矛盾時起時伏,尤其是同韓信的矛盾一直發展到你死我活。
張良
從「三傑」這一面來說,他們如何處理各自同劉邦的矛盾,又因他們三人的出身背景、性格特點、文化修養、奮鬥經歷、交往人物、乃至健康狀況等等的不同,採取的態度和方法也各不相同。
簡言之,張良是「智避」,韓信是「硬碰」,蕭何是「隱忍」。
這又直接導致了他們三人的最終結局各不相同:張良淒涼隱退,韓信悲憤喪命,蕭何苟且保身。
天下洶洶,各為其主。
劉邦與「三傑」曾經是一個最佳組合。
楚漢相爭,劉邦的實力遠不及項羽,但依靠他們這個最佳組合,將能量發揮到極致,終於贏得了這場比賽。
比賽一旦結束,促成他們構成最佳組合的客觀條件也就不復存在。
因為這個最佳組合是打天下的班底,不是坐天下的班底。
劉邦為了獨掌天下,需要重組班底,「飛鳥絕,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這就註定了他們這個最佳組合的傾情演出,上半場是正劇,下半場是悲劇。
劉邦將「三傑」玩完之後,他自己的內心世界就從此消定了嗎?不見得。
我過去讀劉邦的《大風歌》,每每為它的大氣磅礴所激動。
這次從漢中歸來再讀《大風歌》,不對了,我忽然讀出了劉邦內心的孤獨和悲涼,《大風歌》是一位孤家寡人的內心獨白。
劉邦對張良,用而不信
從寶雞去漢中,翻越五百里秦嶺,半路上有座張良廟,這是當年張良的隱居處。
張良廟坐落在一條山谷里,周圍山高林密,濃蔭如蓋。
古代從秦國到巴蜀去的金牛古道,就從張良廟大門口經過,古道遺址旁立有石碑。
張良廟迎門是一座磚砌牌樓,牌樓正中鑲有磚刻「漢張留侯祠」五個大字,清道光甲申年蔡文瑾所題。
張良廟歷經無數次重修,這幾個字不知道已是第幾次重修時的遺物。
留侯是張良的封號,張良廟也叫留侯祠。
留侯祠在留侯鎮,留侯鎮屬於留壩縣。
這些地名均因張良而得名。
其實留侯之「留」不在此地,在江蘇省。
劉邦與張良的關係比較微妙。
就從劉邦封張良為留侯這件事說起。
劉邦得了天下,論功封侯。
表面上看,劉邦對張良評價很高,封賞最重。
實際上,圍繞封侯這件事,劉邦與張良展開了心靈「過招」的第一回合。
劉邦對張良說,你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功,你可以「自擇齊三萬戶」,你想要齊國那一片土地都行,隨你挑吧。
出乎劉邦意料,張良的回答不是謝恩,而是謝絕,他不要。
在張良看來,劉邦封他齊地三萬戶,是深藏心計的。
張良是韓國人,祖上「五世相韓」。
秦滅韓,張良從博浪沙僱人行刺秦始皇開始,落泊造反,為韓國「復國」作出了不懈努力。
張良的身世背景、平生心愿,劉邦一清二楚。
但是,劉邦沒有將韓國故土封給張良,而是將他封到齊國的地面上,這絕不是劉邦的疏忽。
不是疏忽,就是有意。
究竟什麼用意呢?齊國這片土地,兩年前已經封給了韓信,而且是張良親手經辦的。
當時,劉邦被項羽圍困在滎陽,韓信在東邊打下了齊國,不但不來增援,反而派人來向劉邦提出要求,希望同意他自立為「假齊王」。
劉邦大怒之下,想馬上派兵去攻打韓信這狗日的。
張良和陳平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腳,附耳道,在這危急關頭,不如就同意韓信立為假齊王,穩住他,以防小不忍生大變。
劉邦立刻改口罵道,他媽的,他韓信大丈夫南征北戰,出生入死,要做就做個真王,哪有做假王之理,封他為齊王!立刻派張良帶上印信,前往齊國,封韓信為齊王。
張良此刻便想,劉邦今天封他「自擇齊三萬戶」,這是想用一籠鎖二虎。
把他和韓信封在同一片土地上,無非是想在他們兩人之間製造一點不大不小的矛盾,達到「以張制韓」、「以韓製張」的目的。
這說明,劉邦不僅對韓信,骨子裡對張良也有些信不大過。
張良對此心明如鏡。
不過,張良覺得回絕得過於簡單了也不好,總得給劉邦留點面子。
他對劉邦說,我在博浪沙僱人行刺秦始皇失敗,逃到下邳來避難,最早和你相識於留(「留」是江蘇省沛縣東南的一座小城),我對那座小城難以忘懷,你實在要封就封我個留侯吧。
劉邦「乃封良為留侯」。
張良為什麼要向劉邦重提留城,願封留侯?他是想藉此提醒劉邦,希望在他們君臣之間保持一點起事之初的純樸記憶。
回想打天下之初,大家忙於殺伐征戰,縱橫捭闔,何曾斤斤計較於一得之功、一已私利?
可是一旦得了天下,為了爭奪各自利益,宮廷內外已是劍拔弩張。
圍繞「封功臣」這件事,宮廷內爆發了一場大風波。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
劉邦發現,文臣武將們每天都在宮道上三五成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便問張良:「他們在商量什麼?」張良回答說:「在商量謀反!」劉邦大驚,天下剛剛安定,為什麼要謀反?張良直言道:陛下也是布衣出身,他們這些人跟隨你出生入死,現在你貴為天子,他們也希望論功封賞。
可是,目前得到封賞的人,都是蕭何、曹參的親信故舊。
而遭到誅殺的都是同陛下及蕭、曹們有怨仇的人。
他們都在擔心,自己不但得不到封賞,陛下反而對他們處處疑心,隨意誅殺,所以逼得他們聚在一起商量謀反。
劉邦急問:「奈何?」張良問他,你平生最恨,而且群臣們都知道你最恨的人,是誰?劉邦答,雍齒。
他說,這個人過去曾多次羞辱過他,他曾幾次想殺他,都因為念他立過不少戰功,沒有忍心下手。
張良說,那好,作為一項緊急措施,你趕快先封雍齒,好讓大家打消顧慮,先把人心安定下來,後面慢慢再做工作。
張良的這番分析和建議,可謂「一石二鳥」。
一方面,他巧妙地點了一下蕭何、曹參的名。
那意思,是說劉邦包庇慫恿蕭、曹也好,是說蕭、曹結黨營私也好,是說張良對此有些看法也好,你劉邦自己去理解吧。
另一方面,他也為劉邦解決這場風波獻出了關鍵的一著。
這等於告訴劉邦,你身為皇上,用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的肚量比你大,我在人格上決不會輸給你。
意見要向你提,為臣之責仍然要盡到,此乃堂堂君子之風。
然而,經過這場風波,張良畢竟受到很大剌激,心中有些悲涼。
他看到朝廷內各個利益集團、各個門派之間的矛盾已暴露得異常尖銳。
自己在劉邦心目中僅僅是一位謀士而已,並非信可托國之重臣。
劉邦天下已經到手,再沒有多少危急大難需要有人為他出謀劃策了。
況且,自己身體也一直不太好,這個「臣」是不能再做下去了。
前思後想,他決心急流勇退,「淡出」政壇。
張良抽身而去,淒涼隱退
張良決心脫離劉漢朝廷,抽身而去,另一個深層因素,是源於他自身的悲劇命運。
這同他的身世背景、政治理想直接有關。
張良原是韓國的貴族子弟,他的祖父、父親都曾做過韓國的相國,先後輔佐過五位韓國君主。
韓國被秦始皇滅國時,張良家中還有「家僮三百人」。
當時張良還是一個在校學生,正在淮陽「學禮」。
他血氣方剛,年輕氣盛,「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
作為一名亡國之士,張良念念不忘的就是要為韓國「復國」。
但是,秦雖暴虐,「分久必合」卻是天下大勢。
即使揭竿而起推翻秦朝,走向統一的時代潮流也不可逆轉,張良「復韓」的政治理想只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這就註定了張良命運中存在著先天的悲劇因素。
從實踐層面講,張良一個貴族書生,勢單力薄,在群雄並起的時勢下,也不存在他獨立奮鬥的客觀條件,他只能依附於比他更強大的勢力。
當時「陳涉等起」,風雲際會,項梁和項羽、劉邦等都在這時相繼起事,張良自己也曾拉起一支小小隊伍,「聚少年百餘人」。
有個叫景駒的,在留城自立為楚假王,張良本想到留城去投奔景駒的,走到半路碰上劉邦。
劉邦手下有數千人,勢力比張良大得多,張良便和劉邦走到了一起。
但是,他們的政治目標並不一致,兩人是同路人而已。
一個人最初確立的政治理想,猶如人生初戀,往往難以忘懷。
張良雖然加入了劉邦營壘,他心中的「復韓」夢想卻難以泯滅,一有機會就會冒出來。
項梁與劉邦會合後,為了打旗幟,「共立楚懷王」。
張良覺得機會來了,藉機說服項梁,把韓國公子成也立為新的韓王,張良本人被任命為韓國司徒,和韓王成一起,領著一支千把人的隊伍,要去奪取原來屬於韓國的地盤。
結果當然不會成功,剛剛打下幾座小城,被秦軍輕而易舉就奪了回去,他們的隊伍也被打散成散兵游勇,張良只得重新回到劉邦隊伍中來。
當時項羽正在巨鹿和秦軍主力決戰,劉邦乘機搶先進入關中,占領咸陽,滅了秦朝。
項羽隨後入關,覺得劉邦投機取巧,十分惱火,「欲擊沛公」。
張良和項伯從中竭力調解,幫助劉邦渡過了鴻門危機。
劉邦退往漢中時,送給張良「金百溢,珠二斗」,打發他回韓國去,等於把他「辭退」了。
張良將金銀悉數轉贈項伯,隻身回到韓國,方知韓王成已被項羽所殺。
至此,張良的「復韓」理想徹底破滅,只得重新投奔劉邦。
張良的以上經歷,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在劉邦陣營內始終帶有「客串」性質。
劉邦雖然重其才,用其計,但對他的信任度一直有所保留,對他始終沒有達到傾心相依的地步。
劉邦本人粗俗豪放,做泗水亭長時衙役小吏「無所不狎侮」,做了皇帝仍然「素慢無禮」,對蕭何等都是直呼其名,動輒臭罵。
張良身上則有一股子貴族書生氣質,知識高深,見解精闢,談吐文雅。
劉邦對張良一直以「子房」稱之,始終客客氣氣,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
相敬如賓,要害在「賓」。
在劉邦心目中,張良這個人「身在漢營心在韓」,並不是死心塌地的追隨者。
因此,在關鍵問題上,劉邦對待張良和蕭何的態度是有本質區別的。
封侯前,劉邦對「三傑」作出評價,第一個就講到張良,給人以錯覺,好像他把張良列為第一位大功臣。
實際上,劉邦內心一直把蕭何排在第一位,「高祖以蕭何功最盛」。
只是由於群臣爭功激烈,劉邦自己不便直說,「難之」。
最後正式排列位次時,關內侯鄂君揣摸到了劉邦的心思,挺身而出,力排眾議,發表了「蕭何第一,曹參次之」的意見,劉邦立即表態:「善!」加封蕭何「父子兄弟十餘人,皆有食邑」,賜蕭何「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恩寵無以復加。
司馬遷有評語:「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
」劉邦遭遇過很多次危機,危急關頭都是張良為他出謀畫策,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劉邦面臨重大問題時,也往往都是張良為他作出精闢分析,幫助他作出正確決斷。
諸如:智擊秦將,計取關中。
化解鴻門危機。
不立六國之後。
去漢中,以退為進。
聯合英布、彭越以抗項羽。
重用韓信,獨當一面。
主動出擊,追擊項羽。
調動韓信、彭越參加垓下會戰。
定都關中。
不廢太子。
等等。
在這一系列重大問題上,劉邦都曾得力於張良的計謀和忠告。
人們不竟要問,既然劉邦明確表態「蕭何第一、曹參次之」,那麼張良應該排在第幾位呢?劉邦對此三緘其口,別人也沒有誰再提出這個問題。
張良退出政壇,卻退不出悲涼
在張良廟的牌樓右側,立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漢張良留侯辟穀處」。
辟穀,「辟」,通「避」;「谷」,即五穀。
避谷,不吃五穀。
據說這是中國古代一種修養健身方法,修養期間只吃藥物,不吃五穀,做導引。
《史記》、《漢書》中都說張良「多病」,「乃學導引輕身」,「不食谷」。
張良隱居在這片深山老嶺里辟穀修煉,固然有身體長期多病的原因,更為本質的原因卻來自政治方面。
其一,他曾為之傾家亡命的「復韓」理想已化作雲煙;其二,劉邦始終視他為「客」;其三,歷朝歷代君臣間「同患難易,共榮華難」的悲劇又將在新生的劉漢王朝內重演。
綜上所述,使他內心感到無比困惑和無奈。
正好,自己身體也不好,退吧,退為上策,退,堅決退。
他以養病為名,閉門謝客,「杜門不出歲余」,可見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後來雖然偶爾露面,也都是以重病號的姿態出現。
例如,黥布發動叛亂,劉邦帶病親征,群臣「皆送至灞上」,張良也不得不來送行。
「良疾,強起」,送至曲郵,他對劉邦說,按理我應該隨你出征,無奈我病得厲害。
楚兵很是剽悍,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張良的病是真病,不是假病。
但張良需要這「病」,「病」是他的一塊心靈盾牌。
托「病」躲避政治旋渦,借「病」消釋心中鬱結,稱「病」宣示難平憤懣,這些都是沉積在中國官場文化中的政治技巧之一,採用者不絕於史焉。
劉邦對待蕭何和張良一親一疏,有一件事最能說明這一點。
開國後,張良和蕭何兩人誰都沒有當上相國,這是一件咄咄怪事,其中大有奧妙。
這說明,劉邦在處理這些敏感問題時,心是很細的,心計也是很鬼的。
讓張良當相國,他不放心。
讓蕭何當相國,又怕張良不服。
撇下張良,怕是群臣都不會服氣。
不太好辦。
有時候,不好辦的事也好辦。
劉邦找到的辦法是:不立相國。
劉邦這點心思,哪裡瞞得過張良?好吧,看你劉邦如何動作。
我先請個假,養幾天病再說。
劉邦卻久久不願捅破這層紙,晾著,不急。
時間一長,張良反倒覺得太沒意思。
別人還以為是我張良盯著這個位子不肯讓步呢,好象顯得我張良不夠豁達似的,豈不低俗?古往今來,將相大臣們要想徹底擺脫地位、權力、名利的羈絆,難。
但張良很快從中擺脫了出來,他主動為劉邦解開了這個扣子,再一次顯示出他的君子風骨。
他利用最後一次隨劉邦出兵伐代的機會,出奇謀拿下了馬邑,順便勸說劉邦立蕭何為相國。
至此,張良覺得平生無愧於已,無愧於人,便和劉邦作了一次告別談話。
他從回顧自己的身世講起,一席話講得情真意切。
他說:「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震動。
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
」最後,他向劉邦明確表示,「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
」赤松子是神話傳說中的「仙人」,他要跟隨赤松子求「仙」去了。
就這樣,張良毅然決然告別了政治舞台,但話語中也不乏絲絲縷縷的傷感情調。
劉邦對張良「用而不信、疑而不任」態度,到死也沒有改變。
劉邦討伐黥布叛亂時為流矢所中,返京途中箭傷發作,回宮後一病不起,太醫百般醫治,回天無術。
劉邦自己也說,「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不願再治。
呂后到榻前問話:「皇上歸天后,哪一天蕭相國也死了,誰能接替?」劉邦答:「曹參。
」呂問:「其他人呢?」劉答:「王陵可用,但需陳平扶他一把。
陳平心裡什麼都明白,卻難以獨當一面。
」呂問:「還有誰能重用?」劉答:「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
」呂問:「還有誰?」劉答:「再往下我也不知道了。
」呂后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到最後也沒有從劉邦嘴裡問出張良的名字來。
原因很簡單,劉邦壓根兒就不信任張良。
其實,呂后倒是很想請張良再度出山的。
劉邦死後,呂后強迫張良進食,並勸他說:「人生一世,如白駒之過隙,何自苦如此!」張良「不得已,強聽食」。
但未見他為呂后做過什麼事,又活了六年才死。
張良廟內,保留的歷代碑刻很多。
題刻的內容,都是讚頌張良「功成身退」、「急流勇退」的,也有一些讚頌他 「智勇深沉」、「機諫得宜」、「高尚絕倫」等等,諡美之詞,累世不絕。
每一塊碑刻,都飽含著題刻者濃濃的情感寄託。
許多人來此一游,每每被張良的事跡撩動情懷,引發感慨。
細想起來,張良用如此方法迴避俗世煩惱,他的內心何嘗能徹底輕鬆?俗世之事難,求「仙」之事就不難嗎?
走出張良廟,踏進一片古樹濃蔭,我心中升起一縷淡淡的淒涼。
韓信之悲:有奇才,無大志
漢中市內,有一座漢台,是劉邦在漢中做漢王時的王府遺址。
漢台南,不遠處有個拜將壇,這是劉邦拜韓信為大將軍的地方。
進得拜將壇園門,迎面一座露天方壇,方壇四圍有漢白玉欄杆。
壇上是一尊韓信扶劍挺立的漢白玉雕像,氣宇軒昂之中,神情有些憂鬱。
壇口台階西側一通石碑,上刻「漢大將韓信拜將壇」八個大字。
台階東側也是一通石碑,刻的是舒同書寫的「拜將台」三字。
方壇北面,還有另一座方壇,是當年宮中百官出席韓信拜將儀式的參觀台。
明朝,在這個壇上加蓋了個亭子,改成碑亭,鐫刻歷代名人題頌韓信的楹聯詩詞。
韓信出身貧寒,他的人生目標與張良有著天壤之別。
張良謀「國」,韓信謀「生」。
韓信由於家裡太窮,做官不夠條件,經商沒有本錢,連一日三餐都沒有著落。
漂母之食,跨襠之辱,辛酸不堪回首。
深入韓信骨髓的平生心愿,就是要改變這種艱難屈辱的生存狀態。
靠什麼出人頭地?生逢亂世,落草造反,領兵搏殺,未嘗不是一條奮鬥之路。
因此,韓信對用兵之道格外用心鑽研,平時「好帶刀劍」。
後來經過大量的軍事實踐,造就了他非凡的軍事才能。
劉邦破格拜韓信為大將,是韓信一生中遇到的一次最大的機遇。
群雄並起,四鄉風隨,韓信開始是投奔項梁而去的,在那裡「杖劍從之,無所知名」。
項梁敗,從項羽。
由於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急於找機會表現自己,曾多次向項羽獻策,項羽均未理睬。
憤而離去,轉投劉邦,仍未得到重用。
韓信命運中出現機遇,頗有些喜劇色彩。
劉邦從關中向漢中撤退時,一邊走,一邊將身後的棧道放火燒掉,形同一次狼狽敗逃,隊伍中的悲觀情緒迅速蔓延,一路上逃亡將領數十人,大傷元氣。
為了扭轉局面,劉邦急需招募出類拔萃的軍事人才,以擴充軍隊,重振軍威,由戰略退卻轉入戰略進攻。
恰在這時,等待已久仍不見起用的韓信,受到其他將領逃亡的影響,也在一天夜裡逃跑了。
蕭何聽說韓信逃跑,拍馬便追。
有人卻向劉邦報告說,蕭何跑了。
劉邦失蕭何「如失左右手」,心痛得頓足。
過了一兩天,蕭何忽然出現在劉邦面前,劉邦又氣又喜,罵道:「混蛋,為何逃跑?」蕭何道:「我那裡是逃跑,我是追趕逃跑者。
」劉邦問他追的是誰,他說是追韓信。
劉邦又罵:「胡說八道,逃亡將領幾十人,你別人都不追,哪裡來的什麼韓信,騙鬼啊!」蕭何力陳韓信是個難得人才,希望劉邦委他以重任。
並說,你如果心甘情願在漢中永遠呆下去,不用韓信也罷。
你如果想爭奪天下,非用韓信不可。
你看著辦吧。
劉邦被蕭何的一席話打動,就說:「好吧,我用他為將。
」蕭何又說,讓他當個小將怕留不住他。
劉邦答應拜他為大將。
他讓蕭何馬上把韓信叫來,要立即起用他。
蕭何批評劉邦說,你對下級向來傲慢無禮,呼來喝去,隨心所欲。
拜大將就像呼小兒似的,這樣怎麼能行呢!拜大將是很嚴肅的事情,必須舉行隆重儀式。
劉邦只好同意:「好吧,照你的意見辦。
」
拜將,乃寄託生死存亡之重任。
需要受命者立下誓言,許以生死,不莊重不行。
我們今天任命將軍,同樣要舉行隆重儀式。
軍容嚴正,全體起立,奏國歌,宣讀命令,頒發委任狀,佩戴將軍銜,敬禮,講話,奏軍歌,等等。
這一套是古往今來的軍中傳統。
蕭何是小官吏出身,在舊縣衙混過,知道官場禮節。
他一心為劉邦著想,覺得漢王眼下正經歷著一個困難時期,需要重振軍威,以圖大事。
他把韓信的拜將儀式籌備得格外隆重、正規。
「擇日,齋戒,設壇場,具禮」。
雖然往事越千年,我們那天登上韓信拜將壇,環觀四周,似乎仍能隱隱感覺到當年拜韓信為大將時的隆重氣氛。
這次拜將儀式,實際上成了劉邦重振軍威的誓師大會,由此吹響了由戰略退卻轉入戰略進攻的戰鬥號角。
劉邦與韓信,可謂明主遇良將。
一個為了爭奪天下,渴望招募傑出軍事人才;一個為了出人頭地,苦苦尋找知人善任之主。
一旦雙方的追求在特定條件下交會到同一個點上,如同引爆一次「熱核反應」,很快產生出巨大能量。
時隔不久,劉邦就採用韓信謀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一舉打出漢中,重入關中,平定了三秦,重新打出了一個大好局面。
隨後,劉邦與韓信分兵東向,轉入戰略進攻。
韓信獨當一面,過黃河,虜魏王,擒夏說,下井陘,破趙,降燕,定齊,南摧楚兵數十萬,勢如破竹,席捲江東,威震天下。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劉邦的天下,大半地盤是由韓信領兵打下來的。
也正因為如此,韓信之於劉邦,形成了「功高震主,擁兵自重」之勢。
韓信自己卻不知道珍惜,不知道警惕,越來越狂傲。
而劉邦對他則越來越猜忌。
這就形成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對立。
再加上其他各種複雜因素不斷摻入其中,雙方關係越來越緊張。
韓信是被劉邦「玩」死的
韓信
其實,韓信這個人並沒有太大的政治野心。
張良重名節,韓信重實利。
他母親死後無錢下葬,自己找了一塊荒崗高地將母親掩埋了。
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封個萬戶侯,母親墳地傍可以「置萬家」。
可是,韓信那裡知道,封建君王對「賢將」的要求,只許有「赴死」的忠誠,不許有「言利」的慾望。
在劉邦看來,打出的天下都應無條件歸他所有。
韓信卻總想切下一塊蛋糕歸自己。
劉邦對韓信的戒心,是從攻打齊國開始的。
這也是韓信命運的轉折點。
在這之前,韓信已創造了一系列輝煌戰跡,戰功赫赫,威名遠揚。
劉邦自己在正面戰場上卻一再受挫,很不順利。
兩相對比,劉邦對韓信的軍事才能產生了一些妒忌心理,對他執掌的軍事實力急速膨脹也有了一些疑慮,於是在行動上開始對他有所掣肘。
當時,劉邦正被困在滎陽。
韓信打下趙國後,隊伍正駐紮在黃河北岸的修武休整,與黃河南岸的滎陽隔河相望。
劉邦由部將夏侯嬰陪同,在夜裡喬裝打扮,渡過黃河,第二天一早潛入韓信營帳,奪走了他的印信,調走了他的精銳部隊。
又傳回命令,讓張耳留守趙國,命令韓信收拾殘部前去攻打齊國。
根據劉邦下達的這道作戰命令,韓信把零星部隊集結起來,整頓一番,便向齊國進發。
不料,半路上得到一個消息,說劉邦早已派酈食其前往齊國招降,不費一兵一卒,齊國的問題已經解決。
這顯然是劉邦使出的一個計謀。
一方面,他要藉助韓信揮師東征勢如破竹的聲威,讓酈食其趕在韓信到達齊國之前,用三寸如簧之舌去「威服」齊國。
另一方面,他有意要讓韓信陷入一次「無功而返」的尷尬局面,削弱一下他銳不可擋的氣勢,為自己擔當的正面戰場找回一點平衡。
韓信是勝利者,卻不是一個清醒的勝利者。
他在軍事領域深諳兵法玄奧,在政治領域卻連「知已知彼」的常識都沒有。
一方面,「知已」不夠。
他對於自己實力之強勁,處境之敏感,缺乏清醒的分析和估計。
對於自己盛名之下可能帶來的種種麻煩甚至危險,也缺乏足夠的警惕。
另一方面,「知彼」更不夠。
他全然不知道劉邦已在怎樣的疑他、忌他、防他。
因此,他在行動上帶有很大的盲目性,不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要害在哪裡。
不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過於率性隨情,大小舉止皆失當。
他先是想,既然齊國已被酈食其「說下」,他攻打齊國的軍事行動就可以停止了。
不料,齊國有個辯士蒯通,前來投靠他。
蒯通窺測天下大勢,覺得將來能夠掌握天下命運的既不是項羽,也不是劉邦,而是他韓信。
他鼓動韓信對齊國應該照打不誤。
韓信問他此話怎講?蒯通說,劉邦命令你攻打齊國,暗中又派酈食其來招降齊國。
現在酈食其「說」下了齊國,劉邦通知你停止攻打了嗎?韓信答,沒有接到通知。
蒯通說,劉邦這種做法就不對。
況且,酈食其一個說客,憑三寸不爛之舌說降齊國,得到齊國城市七十多座。
你率領幾萬大軍打下趙國,才得五十多城。
將來論功行賞,你還不如他一個儒生的功勞大,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應該毫不動搖,打!韓信一聽,覺得有道理,好,打。
這一仗,韓信利用濰河之水,淹殺齊軍,攻下了齊國。
韓信打下了齊國,聲威更大,更加舉足輕重。
用蒯通的話說,這時劉邦和項羽的命運都掌握在他韓信手裡。
他韓信「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
劉邦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既千方百計籠住他,又想出一些辦法來掣肘他。
項羽也看到了這一點,也在這時派武涉前來遊說韓信。
恰恰韓信自己看不到這一點,天大的機會出現在他面前,他卻「天與弗取,時至弗行」。
蒯通竭力鼓動他,第一步與劉、項「三分天下,鼎足而居」,然後再圖下一步發展,後勁最大的是你韓信。
並表示「臣願披心腹,塗肝膽,效愚忠」,死心塌地要投靠他。
蒯通所言,並沒有違背當時的造反道德。
天下亡秦,群雄並起,誰能把天下爭奪到手就是誰的。
一不靠公民投票,二不用舉手表決,三不需法律程序,全憑實力。
同是造反者,同為爭天下,韓信與劉邦、項羽擁有同等權利、同等機會。
如果韓信當時敢於喊出一聲「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之類的豪言,最終究竟誰能當上皇帝,真還難說。
可是,韓信此人,縱有封侯之願,卻壓根兒沒有帝王之志。
他一再向蒯通表示,「漢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蒯通怒其不爭,仰天長嘯:「時乎時,不再來」,「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
說罷,裝瘋而去。
你說韓信多麼笨吧!他既然不忍「背漢」,那就兢兢業業為劉邦把仗打好吧,可是他不。
偏偏在這種敏感時刻,他向劉邦開價,要求自立為「假齊王」。
劉邦怎能不怒火中燒?給他天下爭他不想爭、不敢爭,又何必伸手去要個什麼「假齊王」呢,蠢不蠢啊!劉邦迫於同項羽對峙的困難局面,為了防止不測,作為權宜之計,接受張良、陳平建議,封韓信為齊王。
這樣一來,局面是穩住了,但劉邦與韓信之間的疙瘩也結下了。
韓信自以為從未萌生「背漢」之念,心裡坦坦蕩蕩。
可是,以後的矛盾發展已由不得。
從此以後,劉邦卻要將綑紮他手腳的繩索一步步收緊了。
劉邦的用人之術,是一套將人擺布於生死間的封建權術。
韓信在軍事上縱有蓋世奇才,在權術遊戲中根本不是劉邦的對手。
韓信即使是一隻猛虎,劉邦也能將它牽在手裡轉場子賺錢。
他可以違心地將韓信封為齊王,讓韓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漢王厚我」,使他即使面對蒯通和武涉的左右遊說也「不忍背漢」。
為了調動韓信參加垓下會戰,又可以再次違心地加封給韓信一大片地盤,使他心甘情願地前來殊死搏殺。
可是,項羽一死,劉邦馬上就給韓信顏色看。
只是因為韓信立有蓋世之功,如果操之過急,將他一棍子打死,恐天下不允,失去人心。
所以第一步先剝奪他軍權,改封為楚王。
隨後,又利用韓信狂傲自大、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的弱點,以有人告他「欲反」為藉口,「用陳平謀」,在雲夢將他逮捕,押回洛陽,殺盡他威風,貶為淮陰侯。
從此,韓信憤恨難消,人際關係更加緊張。
「羞與絳、灌等列」,樹敵太多,周圍環境對他越來越不利。
最後,失去理智,策應陳豨謀反,遭來殺身之禍,也是罪有應得。
臨死,韓信發出長嘆:「吾悔不用蒯通之計!」等他明白過來時,腦袋已經落地。
蕭何
劉邦信也蕭何,疑也蕭何
最後說說蕭何吧,蕭何是「三傑」中唯一的善終者。
從地圖冊上看,離張良廟不遠,公路邊有「蕭何月下追韓信處」。
我問了一下那裡的情況,說是現地沒有什麼標誌性建築,只立了一塊石碑,偶然可以揀到幾片碎瓦,別的沒有什麼可看。
一想也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兵荒馬亂,荒山野嶺,當時不可能在現地留下什麼標記。
所謂「蕭何月下追韓信處」,也是後人半尋半猜的地點,不去看也罷。
封建制度的用人原則,本質上就是人身依附關係。
蕭何能夠成為「三傑」中的唯一善終者,不是偶然的。
蕭何與劉邦是真正的老鄉,劉邦「沛公」,蕭何是「沛人」。
雖說韓信和劉邦、蕭何也都是老鄉,但彼老鄉非此老鄉。
對韓信來說,老鄉的概念意味著「老鄉整老鄉,殺你沒商量」。
在劉邦心目中,真正知根知底的是蕭何。
劉邦起事前,就和蕭何很要好。
《漢書•蕭何傳》中講了幾件事:一,蕭何是沛中小吏,劉邦為布衣時,蕭何「數以吏事護高祖」。
二,劉邦當了泗水亭長後,蕭何「常佑之」。
三,劉邦押送徭役去咸陽,別的官吏都給劉邦送錢三百,唯獨蕭何給了五百。
《史記•高祖本紀》中講了另一件事:呂雉的父親犯了事,躲到沛縣縣令處避風。
沛中官吏豪傑,聽說縣令家來了貴客,都備了禮金前來探望。
蕭何負責收禮接待,他大聲宣布:「人太多啦,送禮不滿一千的都到堂下去坐。
」劉邦來了,分文未帶,卻寫了一個假帖遞進去,大聲說:「我送一萬!」蕭何眼皮一翻,將劉邦放了進去。
劉邦對所有客人都不放在眼裡,徑直坐了上坐,喝得爛醉。
從此,與呂公混得爛熟。
呂公將女兒呂雉許配給了他。
司馬遷通過這件小事,將劉邦骨子裡的痞子氣寫得淋漓盡致。
蕭何是衙役小吏之流,想來與鄉里這類痞子是混得稔熟的。
劉邦與蕭何,這等關係,誰能比得?
史書上說蕭何此人「以文無害」。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本事不大,但不壞」。
又說他辦事認真,負責課稅,上繳最多。
秦朝的監郡御史經過考察,覺得他很適合到朝廷去當差,準備推薦。
蕭何不願離開本鄉本土,推辭不去。
從這件事可知,蕭何很適合干機關工作。
他後來跟隨劉邦打進咸陽,別人都忙於虜掠金銀財寶,他卻急往秦宮收集圖書資料、法律文件、地圖報表之類,這些東西後來對漢朝開國執政發揮了重要作用。
蕭何對劉邦,真可謂死心塌地、全心全意。
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連皮帶骨統統倒進了劉邦的鍋里。
這一點,是他與張良、韓信的根本區別所在。
劉邦長年領兵在外與項羽作戰,蕭何開始幾年「留收巴蜀,填撫諭告,使給軍食」。
後來又留守關中,兢兢業業地「侍太子,治櫟陽。
為令約束,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並將糧食兵員源源不斷從關中送往前線。
事無巨細,他樁樁件件都考慮得周到細緻,只要報給劉邦,全都照准。
有些事來不及奏報,他就付諸實行,劉邦回到京城時再補報一下,劉邦也很滿意。
蕭何對劉邦忠到這種程度,劉邦對蕭何就絲毫沒有戒心了嗎?非也!
劉邦的用人原則,「疑人」第一。
「漢三年,與項羽相距京、索間,上數使使勞苦丞相」。
什麼意思?劉邦在前線與項羽對峙,戰事艱難,卻幾次派使者回京來慰問蕭何,說他在後方工作太辛苦了。
有個叫鮑生的,對此咂出了味道。
他對蕭何說,漢王在前線暴衣露蓋,非常艱苦。
為了使漢王對你不起疑心,你何不動員你的子孫和親屬中凡是能當兵的都去當兵,使漢王覺得你把全族人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他,可以讓他徹底放心。
蕭何「從其計,漢王大悅」。
這件事給劉邦留下了極深印象,後來群臣爭功時,許多人認為蕭何一天也沒有到過前線,一次仗也沒有打過,把他的功勞說得那麼大,聽了不服。
劉邦就說:「你們都只是獨自一人跟隨我打天下,多的也只有兩三人。
蕭何舉族幾十人跟隨我,你們能和他比嗎?」蕭何算是認準了一條,他的肉全在劉邦的鍋里,有了劉邦的天下,才有他蕭何的家業。
常聽人說,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這一條別人是否真能做到,我不知道,反正他劉邦做不到。
天下誰對劉邦最為忠心?蕭何。
可是,劉邦對蕭何這樣的忠心老臣,也是一疑再疑啊!韓信參預陳豨謀反,呂后串通蕭何殺了韓信。
劉邦從征討陳豨的前線傳回命令,正式立蕭何為相國,加封五千戶。
專門配備一名都尉帶五百兵丁擔任相國府警衛,蕭何的待遇馬上上去了。
有個叫召平的,立刻提醒蕭何說:「你的禍要從這裡開始了!如今陛下領軍在外,你在宮中留守,一粒小石子也沒有打到過你頭上,你要什麼五百警衛?淮陰侯剛剛鬧過一次謀反,陛下為你配備五百警衛,並不是對你的恩寵,是對你不放心啊!」他勸蕭何謝封勿受,並將自己家中的財物統統獻出來,作為軍費支援前線,以消釋陛下心中之疑。
蕭何「從其計」。
果然不出所料,「上悅」。
不久,黥布叛亂,劉邦親征討伐,又一次次從前線派使者回京看望蕭相國,詢問他在後方操持國事的情況。
又有人提醒蕭何說:「我看你糊塗到極點,滅族之災快了!你不想一想,你現在高居相國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陛下領軍在外,擔心你傾動關中啊!現在,你應該多買田地住宅,讓陛下知道你並無謀國之心,他才會對你放心。
」蕭何又一次「從其計,上乃大悅」。
請看看,伴君之人,這叫過的什麼日子?如果不是那些腸子拐了十八道彎的人從旁一次又一次及時提醒蕭何,蕭何的腦袋能不能保留到最後,很難說。
蕭何如此謹小慎微,而且那麼大年紀的人了,劉邦居然還斥令毒打了他一頓。
那是劉邦平定黥布叛亂後回到京城,許多人攔路告狀,說蕭相國強買田宅。
蕭何去宮裡拜訪劉邦,劉邦笑道:「看你做的利民好事,這麼多人告你狀,你自己去平息民憤吧!」蕭何乘機向劉邦提了一條建議,說,長安地方狹窄,老百姓田地少,我看皇家獵苑內有不少空地,荒著也是荒著,不如讓老百姓進去耕種算了,也不要收他們官稅了。
劉邦勃然大怒:「你受了他們多少賄賂,竟來動我皇家獵苑的腦筋,拖下去打!」天那,你打死他蕭何,他也不會對你劉邦起二心啊。
過了幾天,有位近身侍衛問劉邦,蕭相國犯了什麼大罪,你把他打得這麼厲害?劉邦道,我聽說過去李斯做秦始皇的相國,有好事都歸秦始皇,有壞事都攬到他自己頭上。
蕭何倒好,為了討好百姓,竟想拿我的皇家獵苑去做人情,他肯定受了賄賂,我教訓教訓他。
侍衛說,皇上這幾年領兵在外,蕭相國留守關中,如果他對陛下不忠,只要在關中稍有動作,關西的地盤就不再是你陛下的了。
他那樣的大利不貪,怎會去貪一點小小賄賂呢?劉邦被侍衛說得無話可講,知道錯了,赦出蕭何。
蕭何年事已高,一向恭敬皇上,脫了鞋進去向劉邦叩拜謝罪。
此刻,誰也想不到,劉邦竟會說出下面這樣的話來:「罷了,相國是賢相。
我打你,是為了讓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我這個皇上不是好皇上。
」
屁話,一通屁話!劉邦臉不紅,心不跳,用一通屁話將他的疑心病掩飾了過去。
劉邦是個疑心病狂,他有一整套疑人術。
他懷疑人不要任何理由,懷疑錯了說幾句屁話就可以掩飾過去,被怨者還得向他叩拜謝恩。
封建帝王是沒有什麼廉恥概念的。
他們有時是人,更多的時候不是人。
偶然也會講出幾句帶有友情親情人之常情的話來,卻往往不一定是真心。
他們更多的時候不講人話講鬼話,前說後賴,眨眼變臉,恬不知恥。
一是一,二是二,耿直不阿之人,是做不了皇帝的。
看看劉邦與「三傑」關係的演變過程,我們大致可以知道,封建主義的用人原則是什麼玩意兒。
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求絕對的「忠君」,絕對的排斥異已,絕對的人身依附關係。
在這種制度下,必然殺人如麻。
從劉邦到呂后,將異姓王一個個斬盡殺絕,血淋淋地向我們展現了封建制度的本質特點。
現代文明社會,提倡團結不同見解、不同經歷、不同特點的人在一起共事,這是「封建」與「民主」根本區別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