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襄陽:刀兵詩酒與中亞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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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義上說,襄陽屬於華中地區,四通八達之地,文人愛說「兵家必爭」,或「四戰之地」。

但這有個前提,就是中國發生南北割據、東西對峙,打大規模的內戰:北中國的割據中心,會在關中或者華北;南中國的割據中心,會在江南;四川盆地也可能出現個小割據政權——這種情況下,襄陽就處在爭奪的戰線上了。

從北向南,漢江是第一條不封凍的河流,歷史上阻斷胡馬南下,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東線起這個作用的是淮河。

而黃河冬季封凍,所以算不上天險。

三國時,中國第一次大分裂,襄陽城頻頻出現在史書文獻中。

關於三國襄陽的很多記載都來自東晉時的襄陽文人習鑿齒。

石越將軍胡馬渡江、攻占襄陽之後,把他抓起來送到長安,很受苻堅器重。

後來前秦垮台,他又逃回了南方,寫了一部《襄陽耆舊記》,後世熟知的很多三國掌故,比如所謂「臥龍、鳳雛」,都來自這部書。

習鑿齒生活在諸葛亮之後約一百五十年,能保留下來很多接近原生態的傳說故事。

在赤壁之戰前,劉備曾在漢江北岸駐紮一段時間,那時諸葛亮正在襄陽城西的隆中「躬耕於隴畝」,被劉備三顧茅廬招聘了。

當時劉備還從襄陽、荊州(襄陽屬荊州)招募了很多士大夫,包括習氏家族的人。

這當中比較有名的,有諸葛亮揮淚斬了的馬謖,有「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的廖化……雖然後來劉備占了蜀地、丟了荊州,但因為這層淵源,劉備、諸葛亮在襄陽的口碑一直很好,衍生出很多神奇傳說,被習鑿齒記錄了下來。

司馬家的晉朝,本來是從曹魏「禪代」而來,自然尊重曹魏的歷史正統性。

但習鑿齒不同意,他幾次給東晉朝廷上書,說蜀漢才是王朝正統,曹魏不過是篡逆的賊子而已;晉朝的歷史正統性,應該是從蜀漢繼承過來的……東晉朝廷沒有拿習鑿齒的意見當回事,但也沒批評他。

這種言論,蜀地人可能很贊同,但不敢說,只有襄陽人敢說,因為劉備待在襄陽時間很短。

三國的大多數時間裡,襄陽都是曹魏西晉的地盤,政治上屬於「自己人」。

蜀地人如果建議晉朝尊蜀漢、貶曹魏,可能沒有好下場。

到了後世的《三國演義》,才落實了習鑿齒的蜀漢正統觀,而且在民間家喻戶曉。

除了刀兵里的襄陽,歷史上還有一個詩和酒里的襄陽。

唐代很多大詩人都寫過關於襄陽的作品,孟浩然更是襄陽本地人。

這些詩里的襄陽,都安閒、明麗。

山光水色里,是悠然的漁父、樵翁。

雖然都是水鄉,但和江南的詩不同,襄陽沒有太多霧蒙蒙、潮乎乎的感覺,而是多了些西北風味的晴風暖日。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盛唐襄陽詩的這些元素,其實是三百年前的南北朝時期孕育成型的,比石越將軍的胡馬浮江要遲上一百來年。

襄陽城是南方朝廷的北疆重鎮、繁華之地。

彼時,大宗物資最便於水路運輸。

從東晉南朝都城建康出發,溯長江、漢江而上到襄陽,水路共有三千三百里。

泛舟數月,襄陽便是水國的盡頭,「塞北」的起點。

江南的文士、官僚乘著烏篷船來到襄陽,自然能感受到旅程兩端的異同。

襄陽歷史上最顯赫的幾個典故,都是在南北大分裂、大對峙的背景下出現的,唐人詩作里經常出現羊祜(hù)、杜預、山簡的典故,如果不懂魏晉南北朝那段亂世以及宏觀史地背景,就有點不知其所以然。

漢晉天下一統的時期,襄陽經常充當荊州的治所。

那時的荊州,大致是今天湖南、湖北兩省範圍。

襄陽並非在荊州正中,而是在它的東北角,離都城洛陽近,這是從北向南的治理方式決定的。

而在南北分裂時期,北方政權如果能占據襄陽,便會把這裡當做西線的對南方作戰中心,它的長官是荊州刺史,還有軍事上「都督」(指揮)周邊幾個州的權力。

在西晉初年,割據四川的蜀漢已經被消滅了,只剩了晉、吳兩家南北對峙。

在一統前夕(270—279),羊祜(hu)、杜預二人相繼擔任過荊州刺史,他們都督的範圍,還包括四川盆地和漢水上游,指揮著整條晉吳戰線的西半段。

這兩人都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姻親,政治上最可靠。

(羊祜)

羊祜鎮襄陽,最大的特色是採取鎮靜、緩和的方針,和東吳方面的將領建立了比較好的互信關係,雙方通過某些「熱線聯繫」,及時緩和邊界上的意外衝突。

這時的西晉對東吳具有壓倒性的數量優勢,可不必計較一城一地得失。

另一方面,羊祜積極屯田,開挖運河,還密令益州(四川)刺史王濬大規模建造戰船,為最終的滅吳決戰做好準備。

他死後,繼任的杜預繼續推行這些舉措。

280年,羊祜死後兩年,晉軍全線展開伐吳,多數軍隊指揮不力,遲緩觀望,進展有限;只有益州的王濬艦隊東出三峽,攻勢凌厲,杜預沒有對王濬進行掣肘控制,而是鼓勵他從速東進滅吳。

王濬艦隊一路順江東下,挫敗吳軍水陸兩重阻攔,抵達吳都建鄴江面,於是吳主孫皓帶群臣投降,天下三分時代正式告終。

在襄陽的日子裡,羊祜和杜預都有一個愛好,就是到峴山上休閒。

峴山,是襄陽西南郊的一片山地。

漢江自西方來,正是為了繞過這片山地,才擺出了一個U形大彎。

現在這裡已經清退了各種採石場、水泥廠,規劃成了綠地公園。

一簇小山,數峰青翠,相對落差約三四百米。

山間樹木蔥蘢,公園裡的花木池台、各種公共設施完備,遊客相對較少,主要是來休閒的本地人,特別是退休老人。

羊祜和杜預都是北方人,很可能不會游泳,怕水,所以沒法享受在漢江里蕩舟垂釣的樂趣,只能登山消遣。

羊祜在峴山上擺酒高會,經常歡宴一整天,有時還會做一點「哲學」的玄思,比如,他對下屬們感嘆:「自有宇宙,便有此山。

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

如百歲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

(有興趣的可看下《西晉羊祜傳》)

杜預到襄陽後,除了和前任一樣游峴山,還多了一種雅好:刻碑。

他先給去世的羊祜刻了一個碑文,描述羊公在荊州的各種功業。

襄陽人都懷念羊祜,讀此碑文時經常落淚,後世因此稱為「墮淚碑」。

杜預也喜歡思考宇宙終極問題,以及人在宇宙洪荒大變革里的處境。

他讓人刻了兩塊石碑,內容都是歌頌自己的功績,一塊沉到了漢江水底,一塊立在了峴山頂上。

據說他有個近似賭氣的想法:大地變幻無常,今天的高山,以後會變成深淵;而今天的江河,以後要隆起成高山,所以若干年後,這兩塊石碑肯定要換個位置。

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這裡的「羊公碑」,就是杜預給羊祜刻的「墮淚碑」。

羊祜和杜預二人在襄陽,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異的「宇宙感」或者「末世感」,是件很奇怪的事,因為襄陽的物產、氣候都不錯,自然條件安逸;他們面臨的局勢也不兇險,對東吳方面有壓倒性優勢。

也許,他們預感到了社會即將發生重大變動:從董卓之亂以來,持續了近百年的戰亂和分裂即將成為歷史,王朝大一統時代即將來臨;但是,在即將接手掌權的兒孫輩身上,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這是剛剛成型的「士族」新階層,他們壟斷了權力、財富和文化,崇尚無為、清談,以放誕玄虛為高尚,鄙視行政實務能力。

羊、杜都生於亂世,靠能力和奮鬥仕至公卿,他們為子孫輩有了世襲身份特權而欣喜,但也知道這種政治墮落的後果是什麼——也許更大的一輪天翻地覆、神州陸沉,就在前方不遠處,會比行將過去的三國時代更加慘烈、暗黑、漫長……

西晉滅吳三十年後,襄陽又迎來了一位荊州刺史,山簡,他是羊祜、杜預的兒子輩,屬於放蕩無能的新一代士族。

他父親山濤,在老一代名士裡面名聲很大、也比較有作為,但人事有代謝,到山簡這一代,已經註定要與山河一起殉葬。

山簡在襄陽任職期間,中原因匈奴、羯胡的戰爭而生靈塗炭,都城洛陽被攻陷,年輕的西晉皇帝和整個朝廷後宮都成為匈奴人的俘虜。

山簡的襄陽僅在洛陽數百里外,執掌西南半壁江山,但他坐視流寇肆虐中原、甚至本州境內,整天帶著下屬們到峴山園林里喝酒,每次都酩酊大醉,躺在馬車裡被拉回城內;有時半路酒醒,他會反帶頭巾跳上匹馬,馳騁炫耀一下自己的騎術。

「當昔襄陽雄盛時,山公常醉習家池」(孟浩然《高陽池送朱二》);「襄陽小兒齊拍手……笑煞山翁醉似泥」(李白《襄陽歌》)。

在洛陽陷落一年之後,山簡也在襄陽壽終正寢,時年六十歲——和當年在這裡的羊祜和杜預也差不多。

王維有《漢江臨眺》:「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李白《峴山懷古》曰:「訪古登峴首,憑高眺襄中。

天清遠峰出,水落寒沙空。

弄珠見游女,醉酒懷山公。

感嘆發秋興,長松鳴夜風。

上述山翁或山公,都是說山簡。

盛唐詩人不愛讀書,他們已經不理解山簡當年的行為是多麼的瀆職和猥瑣,拿他當個詩酒風流的代名詞就好了……

山簡和西晉王朝幾乎同步退場。

此後,中國又開始了近三百年的割據時代。

襄陽城再度成為史書中的熱點,鐵馬與樓船爭奪之地。

但在東晉南朝的襄陽,又有一抹奇異而柔媚的異域風情。

這是後世史家從未發覺的歷史角落,主要保存在宋人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里。

從襄陽順水而下,舟行一日,右岸會出現一條綠柳掩映下的江堤。

這裡是宜城縣,連天稻麥簇擁著一片樓台城邑,酒店、客舍、貨棧的各色招幌在桿頭迎風飄揚。

最讓人驚異的,是這裡有中亞相貌的女子,她們深目高鼻,長發多卷,口音有一種軟軟的腔調,以及中古漢語裡沒有的很輕快的連讀音;她們唱歌的曲調搖曳、激揚,和南中國慢節奏的柔婉民歌風格完全不同,同時愛跳起旋轉身軀、兩臂招搖的快節奏舞蹈。

「朝發襄陽城,暮至大堤宿。

大堤諸女兒,花艷驚郎目。

」這是南朝劉宋宗室劉誕的作品《襄陽樂》,劉誕曾擔任駐襄陽軍政長官。

這些艷麗驚人的居民是粟特人,操波斯語,信仰拜火教,當時被稱為「胡人」。

他們的家鄉在遙遠的中亞沙漠綠洲,點綴在古絲路上的明珠之城撒馬爾罕、布哈拉等。

西漢後期以來,粟特人是絲路上最成功的商人,他們的貿易路線東起中國,西至波斯、羅馬,同時向兩側的草原延伸出支線。

這些胡人為何出現在了漢江大堤上,史書沒有記載。

據《樂府詩集》引《十道志》,475年,劉宋朝廷批准這些胡人成立了一個半自治的「僑郡」——華山郡,其實只是大堤上的一個村落而已:

宋孝武大明元年,以胡人流寓者,立華山郡於(宜城縣)大堤村。

這郡名顯示,他們來自關中。

北方「十六國」政權中,有羯胡人石勒建立的後趙王朝,在4世紀,後趙崩潰戰亂(很多人都知道冉閔的「殺胡令」),而關中離屠殺慘烈的河北地區較遠,那裡的胡人可能沿「武關道」逃亡到襄陽,在宜城大堤上定居下來。

喪失了貫通大陸的絲路貿易,又喪失了自己曇花一現的中原王朝,這些粟特人在漢江大堤上經營起了酒館、旅店業(這兩者往往是一體的)。

繁忙的漢江水道帶來了充足的客商,南北舟船在大堤碼頭靠岸,落下帆檣,客人們在臨街的小樓或院落內卸下行裝,主人家端上酒菜,男主人便識相地消失了,只留下殷勤歌舞的女主人……

後世,從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到馬可·波羅,都記載過中亞服務業的這些風情。

劉禹錫有《堤上行》三首述彼時情景:「酒旗相望大堤頭,堤下連檣堤上樓。

日暮行人爭渡急,槳聲幽軋滿中流。

」「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歌。

《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

」「長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

日晚上簾招賈客,軻峨大艑落帆來。

到唐代,這些粟特居民已經逐漸本地化。

唐代詩人知道此地女子風流艷麗,一直有詩歌傳唱,但已不了解他們的中亞淵源,西來波斯文化已完全融入漢水之濱。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江漢民風本自嫵媚,而不同於北中國的保守持重,大堤女子們經常在月夜裡結伴遊玩,在江灣中游泳,或藏身在樹影后,窺視靠岸客舟中的旅客,忽然高唱一曲,舞蹈一回,引得舟中人驚異顧盼,以為笑樂。

便常有故事發生在灑滿月光的大堤上,對著客船燈影的花叢莎草間,如劉禹錫的《踏歌詞》四首中的兩首:「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

唱盡新詞看不見,紅霞影樹鷓鴣鳴。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

月落烏啼雲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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