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經學、政治與大陸新儒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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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講的這個題目,主要討論大陸新儒學與港台新儒學的不同,這包括兩點:其一,學術路向的不同。

其二,政治態度的不同。

可以說,目前陸、台儒學之間的爭論,主要就體現在這兩個方面。

先談第一點,即陸、台儒學在學術路向上的不同。

目前針對我們這個小宗派的批評者,不論是港台那邊,還是大陸這邊,其中似乎都有這樣一個說法:相對於熊十力、梁漱溟以來近百年的現代新儒學,我們的學術積累還非常單薄。

對此,我們當然承認,畢竟我們的研究才開始,研究成果也主要限於康有為。

但是,我們正在嘗試著拓寬到其他領域,其中有陳壁生的《孝經》研究,我和郭曉東則從事《公羊》和《喪服》的研究,都有一些成果發表。

雖然我們的研究才剛開始,僅十餘年時間,不過已體現了與港台非常不同的學術特點。

可以說,港台新儒學宣稱自己「接著宋人講」,而我們主張「回到康有為」,其實是「接著清人講」。

顯然,這是兩條完全不同的學術路向。

在座諸位好些都專治宋明理學,知道程頤曾為其兄程顥撰《明道先生墓表》,裡面有這樣一句話:「先生生千四百年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

」這句話我們現在讀來,似乎理所當然,不會有什麼疑問。

但是,當時程頤這麼說,卻昭示了一條完全不同的學術路向:漢唐人治經,講究師徒口耳相傳,那麼,一千四百年後的二程兄弟憑什麼說自己能接續孟子之學呢?又憑什麼說自己從聖人遺經中體會出來的道理就是聖人之道?我想,當時批評程頤這番話的人肯定不少,只是沒有保留下來而已,因為這背離了一千多年來古人做學問的基本方法。

直到清人出來,才大膽指出宋學的毛病是「向壁虛造」、「揣摩影像」,而這毛病的根源正在程頤這句話里。

當然,宋人治學的這種風格,還可向上追溯到中唐以降《春秋》學者「舍傳求經」的治經特點。

我們再來看現代新儒學的學術特點,可以說,同樣也是稟承了二程的精神。

二程是越過漢唐經學而接續孟子,而熊十力、牟宗三則是越過清人而「接著宋人講」,這樣跨越幾百年的接續聖人之道,正是宋學的特點。

那麼,我們現在講經學,就不能這麼跨越,只是回到康有為以及清儒而已。

我們距離清人不過百年,如此「接著清人講」,因為去古未遠,還大致算是經學的治學風格。

現在有些民間儒者,還有部分學院學者,撇開傳注,動輒要回到先秦,回到孔子本人那裡,這完全就是宋人的路數,絕非經學了。

前面陳明發言時說要「超越牟宗三」,李明輝先生對此非常不滿。

我琢磨李先生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們還沒有把牟宗三弄明白,有什麼資格講「超越牟宗三」呢?粗看起來,李先生這話很有道理。

我以前做博士時,論文是研究湖湘學派。

我們都知道,牟宗三先生是非常推崇湖湘學派的,這是他治宋明理學的一個基本傾向,因此,當時就有老師說我身上有濃厚的牟氏色彩。

不過,我依然覺得,「超越牟宗三」可以有另一種方式。

因為當年熊、牟「接著宋人講」,其實就是對清人的超越,顯然,他們談不上對清人有多少研究,而是通過一種「繞過」的方式,就完成了對清人的「超越」。

當然,現代新儒家裡也有對經學有研究的人物,譬如徐復觀,至於熊十力,稍微有些議論。

所以,我覺得,我們講 「超越牟宗三」, 也可以只是 「繞過」。

可以說,熊十力以來的新儒學主要以「四書」為研究對象,並依據「四書」來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

不難看到,「五經」中討論的許多問題,在宋學中完全是不討論的,或者是以另一種方式來展開論述的。

這大概與晚清以來學制改革及經學科的廢止有關,其結果則是使現代學者以不同的方式去研究傳統經典。

關於這點,我還是舉《春秋》的例子來講。

從漢武帝設立「五經博士」開始,不少學者都嘗試把自己研究的某種典籍立於學官,成為博士教授和弟子研習的對象,如此才真正成為「經」。

就《春秋》來說,武帝時建立的《春秋》博士,其實是《公羊》博士,換言之,研究《穀梁》和《左氏》的學者是不可能做博士的,而《穀梁》與《左氏》最初還不是「經」。

到宣帝時,《穀梁》終於立於學官,成為「經」,這不免給《左氏》樹立了榜樣,後來劉歆、陳元、賈逵等《左氏》學者,都變著法子想把《左氏》立為博士,以便與《公羊》相抗衡。

這樣《公羊》與《左氏》爭了兩、三百年,這就是經學史上的今古之爭。

到曹魏的時候,博士由兩漢十四博士擴充為十九博士,結果使《公羊》、《穀梁》、《左氏》三傳並立為博士,都成了「經」,而今古之爭也就消彌了。

到了中唐以後,又有學者出來說《左傳》是「史」,這種論調一直延續到清代,隨著《公羊》學的復興,清人再度重拾前人舊調,以經、史判分《公羊》與《左氏》,從而將今古之爭推向白熱化。

所以,《左傳》為了給自己正名,兩千多年就是要爭「經」的名分。

而到民國以後,隨著經學科的廢止,所有儒家經典都被剝奪了「經」的光環,而《左傳》則憑藉其「史」的身份,成為現代史學的重要研究對象。

可見,同樣一種經典,可以有兩種不同的研究方法,《春秋》如此,《詩》、《易》、《禮》等經典亦是如此。

對於現代新儒家來說,既然稟持哲學的研究方法,那麼,就註定了其研究對象一定是「四書」,畢竟「四書」講的大多是「形而上者謂之道」,更接近西方學科中的哲學或形上學。

並且,現代學科研究對傳統經學幾乎沒有多少了解,更談不上承上啟下,卻依然開創了自己的新局面。

當然,我們主張「接著清人講」,還是儘量把前人的學術傳統都接續起來,不論是清人的,還是宋人的,都值得尊重和繼承。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講「超越」,不過是暫時放棄哲學的方法,而用另一種方法接續傳統儒家經典。

前面大家的討論,都涉及到康有為,我這裡再補充一點。

目前漢語學界對康有為的研究,大多以前期為主,尤其關注戊戌變法期間相關史事的澄清,此外也包括他前期的政治主張。

但是,這些研究基本上都有一個缺陷,就是沒有注意到康有為各種政治主張和思想觀念背後的經學背景,換言之,康有為是依據其對《公羊》的理解而引申出他的政治主張和思想學說的。

康有為在學術上是今文經學的殿軍,而今文學與古文學的爭論,在兩漢持續了三、四百年後,到清代後期再度成為學術爭論的焦點,因此,我們對康有為的研究,還有著學術上的意義,即以此為階梯而進入到傳統經學的廣闊天地。

我想,這可以說是大陸新儒家的學術追求。

下面我接著講第二個問題,即如何看待大陸新儒家的政治態度。

這裡面主要指如何看待西方的民主政治,以及對中國傳統政治合理性的理解。

現代新儒家完全是「五四」的產物,就是說,梁漱溟、熊十力等人接受了「五四」的基本前提,而缺乏對「五四」的反省。

就此而言,現代新儒家與馬克思主義代表的左派,以及自由主義代表的右派,並沒有根本區別,都共享了一個共有的前提。

但康有為則不同,基本上是「五四」前的人物。

相反,「五四」對孔子及儒家的批判,很大程度上受了康有為的孔教運動的激發。

當初康有為撰寫《共和平議》,而為君主制辯護時,陳獨秀花了很多功夫來批評康有為這本著作。

可見,陳獨秀他們搞新文化、新道德,目標就是要「打倒孔家店」。

因此,我們現在提出「回到康有為」,本身就包括了對現代中國思想及其「五四」前提的反省。

當然,這種反省並不意味著像自由主義者所警惕的那樣,就必然會擁抱所謂極權主義政治。

1958年,牟、唐、徐他們發表的《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裡面對大陸馬克思主義有強烈的批評,我們不難發現,這種批評不過是將極權政治與傳統君主制簡單等同起來。

在我看來,這種批評在學理上肯定是錯誤的。

我覺得,港台儒家有一種悲情意識,即認為儒學在現代社會面臨著一種「花果飄零」的狀況,所以,他們想從傳統儒學中引出一些能夠在現代文明中存活下來的東西,從而接續中國文化的命脈。

對此,我是非常欣賞的。

就此而言,大陸新儒學與之並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在我們的眼中,中國傳統中除了港台儒家所認同的那些東西外,還有更多的內容,這主要指包括政治、法律在內的各種制度資源,同樣是可以「與時俱進」的。

因此,我們試圖更積極地理解或詮釋傳統思想中那些制度因素,並使之能夠在現代文明中得以存活下來,甚至獲得重新生長的根本點。

因此,我覺得,港台儒家對傳統思想的積極方面理解得太狹窄,常常局限於道德心性的方面,這相對於儒家思想的全體大用來說,顯然是很不夠的。

如果我們能擱置西方人給我們預先設定的那些政治觀念,而平心靜氣地審視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政治傳統,肯定會有更正面的了解。

所以,大陸新儒家目前首先從事於對西方民主政治的反省,當然,這不是對西方政治傳統的簡單拒斥,而是試圖探討另一種可能的政治模式。

畢竟西方人自己也意識到,民主並不是一種最好的政治模式,只是最不壞而已,因此,民主政治在其實際運作中顯露出來的種種毛病,或許可以通過對中國古代政治傳統的思考,獲得更恰當的處理。

剛才宗義兄提到大陸在近30年以前,對西方是完全擁抱的,對民主政治亦是如此,但1989年以後出現了某種分化。

確實如此。

不過,這種狀況應該持續到2000年前後。

那麼,為什麼會有宗義說的這種轉變呢?這與美國對中國的圍堵,以及對美國霸權的重新認識,有著很大關係。

此外,台灣這些年的民主實踐,對大陸來說,更多是一種反面的參照物。

且不說大陸這邊的學者,我還碰到不少台灣來的學者,他們提到台灣民主時常常會說:「台灣讓你們大陸見笑了。

」相比歐美的民主政治來說,台灣確實不成熟,甚至顯得可笑,其效果反而不如那些搞威權的國家。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這是最近幾年的「阿拉伯之春」帶來的負面後果。

不難發現,民主政治常常給國家帶來混亂,給人民帶來災難,這樣一種現實自然促使人們對西方政治模式有更清醒的認識。

就康有為本人來說,面對的是一個政治上分崩離析的共和國,他的很多批評都是針對當時的民主共和體制。

康有為曾撰寫《共和平議》一書,其中對中國拉美化的警惕,直到今天來看,還是充滿著睿智的洞見。

可以說,我們現代人對民主政治的見識,未必就超過了康有為。

即便是當時政治上獲勝的革命黨人,當時首先想的是掌握權力,更是慮不及此。

他曾設想過「虛君共和」這種政治體制,今人可能無法理解,甚至視為開歷史的倒車,但在當時,卻是一個防止內亂的建設性方案。

畢竟當時主流的國體還是君主國,尤其是英國、德國、日本等,都是非常成功例子。

相反,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一心要建立的「民國」,在當時還真是異數。

並且,「民國」把庶民的力量釋放出來了,卻註定了將來更有資格代表庶民的共產黨取而代之。

當然,康有為的方案並沒有實踐的機會。

但我們不能因此說他的設想沒道理,正如孫中山奮鬥了三十年而建立的民國,僅僅過了二十年,就被人民拋棄了,這跟二世而亡的秦王朝差不多,但我們卻沒有因此否定孫中山當年的努力。

我們看最近這幾年的「阿拉伯之春」,那些被民主革命浪潮推翻政權的國家,在西方人的有色眼睛裡雖然是極權國家,但本質上還是共和國,相反,那些能夠抵禦革命的國家,不論是沙特、約旦,還是海灣地區的一堆蕞爾小國,卻都是君主國。

這個現象非常令人深思。

看來,君主國反而更有利於國家的穩定。

此外,還有泰國,前幾年的街頭革命也鬧得很厲害,但是,只要泰王還在位,街頭鬧劇就會有底線,總會悄然收場。

可見,康有為講「君主共和」,並非冬烘頭腦在發燒,在學理上完全可以成立。

我們完全可以設想,如果當時真有君主在位,革命就不會進行到底,更不會有後來的數十年國共內戰,當然也不會有禍亂天下的十年「文革」。

而且,康有為設想的君主制,並非專制君主,而是虛位君主,就像現在英國和日本的君主一樣,既不掌握實際的權力,又能受萬民之擁戴。

下面我再講一點,就是現代新儒學的起點問題。

我關於這個問題的想法,很受干春松《康有為與儒學的「新世」》一書的啟發。

干春松主張把儒學發展史分為兩期,即以孔子開始為第一期,第二期則從康有為開始。

按照這種說法,現代新儒學就不應該從梁漱溟、熊十力開始,而應該追溯到康有為,那麼,現代新儒學也就不限於心性儒學,而包括了政治儒學,這就大大拓寬了現代新儒學的內涵。

剛才各位都講到大家都算儒門一脈,討論的目的還是求同存異,形成內部的合力,我想,如果把現代新儒學的起點向上推到康有為,自然就解決了這個問題。

此外,我們講「回到康有為」,還有一個現實政治的考慮,即解決百餘年來的中國道路之爭。

晚清以來,雖有各種不同派別的思想和主張,但對中國道路的設計,根本上不過兩條道路:其一,經康有為開啟的改良道路,以後由晚清新政接續之,而辛亥革命終結了這條道路,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鄧小平的改革重啟了這條改良的道路。

其二,首先由孫中山倡導的革命道路,而後來辛亥革命的成功,並沒有終結革命,反而使革命愈深愈烈,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莫不前赴後繼,矢志將革命進行到底,「文革」則是這條道路的高潮。

隨著「文革」的失敗,革命道路遂告終結,而且,從世界範圍來看,革命的終結也使革命黨人退出了歷史的舞台。

不難看到,愈益激進的革命道路,必然走向徹底否定傳統而全盤西化的方向。

因為在真正革命者看來,唯有把有著數千年悠久歷史的古老中國變成「一窮二白」之後,我們才能在其上描繪西方人教導給我們的美麗圖案。

至於改良道路則不同,其從來就沒有試圖徹底否定我們的歷史和文化,而是要在舊制度的框架中,進行自我的修繕和改造。

舊制度好比一棟古宅,或者可以推倒重建,或者可以重新加固和修繕,顯然,改良採取了後一種方略。

因為對改良者來說,有著悠久歷史文明的中國,猶如一棟珍貴的千年古宅,我們只能對古宅進行改造,至於所需要的各種材料,既可來自西方,當然也可以來自我們的傳統,總之,我們對於古建築進行保護和改造時,不能走拆了再建的道路。

康有為思想的現實意義,我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

曾亦,男,西曆1969年生,湖南新化人。

曾任職於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學研究所所長。

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

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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