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者:從隋末反政府武裝透視王朝末局

文章推薦指數: 80 %
投票人數:10人

中國的王朝末代是個不斷重複演出的老戲,隔幾百年就來一次,橋段都差不多。

無非是官逼民反、遍地烽煙;然後野心家奪權,軍閥混戰,生靈塗炭;然後王師出現,撥亂反正,收復河山;最後新朝代成立,萬象更新,其實一切照舊,只看能維持多久。

一切照舊的原因,當然是新朝代換了湯,卻並沒有換藥。

秦始皇的先進位度沿用了兩千年,秦始皇朝代的死法當然也一樣沿襲。

多少個朝代過去,從勝到衰從衰到亡的套路,幾乎就是重複。

而歷朝末代時湧現出來的顛覆者,也都差不多。

想探討王朝末代時滅亡的過程,沒有比隋更合適的了。

第一是因為它國祚短,就兩屆領導人,不存在積重難返的問題;第二是因為它還沒來得及出現外戚權臣宦官干政等擾亂局面的因素,它統治的興衰比較簡單;第三是因為它不存在外敵入侵的情況,麻煩都是內部統治造成的;第四是因為顛覆它政權的各種力量中,比較集中地出現了歷次王朝末局中最經常出現的勢力;第五是因為它處在兩千年封建專制制度發展比較中間的部分,足夠成熟又沒過於腐爛。

這一切因素使它成為一個理想的研究對象,就好像是真空中的物理實驗一樣,可以排除掉與主體無關的因素,直接去觀察本質。

當然,它也沒特別理想。

中國兩千年,朝代只有那麼多,選擇只是在一個兩位數中(連割據王朝都算上)選一個相對合適的而已。

它也沒有那麼精確。

對於各種勢力的共性的分析,只是盡力窺豹,盡力聯繫,但每個人在歷史舞台上登場的時候,都並非懷著代表的想法,而只是為個人命運而努力,他們的經歷也必然會受其性格影響而呈現出許多個人化的、他人不會複製的部分。

歷史就是這樣,被必然性和偶然性共同左右,而呈現出方向一致、路線不同的軌跡。

王朝更替的循環

許多知識分子感慨於暴民們的知識太低情懷太淺,無建設之心只有破壞之力。

但設身處地地去分析一下就會知道,「暴」實在是百姓參與政治的唯一一條路,除此之外的,都被堵死了。

暴民不是中國所特有的,但暴民在中國歷史上特別容易出現,沒有哪個朝代末期不出現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強盜的,沒有哪次的強盜不對社會進行大肆破壞的。

許多知識分子感慨於暴民們的知識太低情懷太淺,無建設之心只有破壞之力。

但設身處地地去分析一下就會知道,「暴」實在是百姓參與政治的唯一一條路,除此之外的,都被堵死了。

一、根子就在主席台

東漢末年,政治昏聵,貪官污吏遍地,民憤洶湧,叛亂紛起。

有社會責任心的大臣和知識分子不斷批評諍諫,希望國家能夠行動起來,拿出切實有效的措施改善這種局面。

於是,在漢順帝和漢靈帝執政期間,分別搞過兩次轟轟烈烈的反貪污運動。

漢順帝漢安元年(142年),鑒於民間對貪污腐敗的憤慨,政府命侍中杜喬、光祿大夫周舉、守光祿大夫周栩、馮羨、欒巴、張綱、郭遵、劉班——都是中央高官,分別到各州郡視察,褒揚賢能、推舉忠良;查處貪污枉法者,對州、郡長級貪污者,准用驛馬車送彈劾奏章到朝廷,對縣長以下級別貪污者,可以直接逮捕審判。

各位欽差接到命令後就分別出發執行任務去了,只有其中最年輕的張綱沒有去。

他只走到近郊洛陽都亭,就不能容忍自己去執行這項掩耳盜鈴的行動。

他把車輪卸掉埋在地下,憤然宣稱:「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隨即擬奏章,先彈劾太尉桓焉、司徒劉壽——都是總理級的幹部——「尸位素餐,不堪其職」,也就是瀆職;又揭露司隸校尉趙峻、河南尹梁不疑、汝南太守梁乾等貪贓枉法、違法亂紀,並用檻車將他們送交廷尉治罪;還指控魯相寇儀有犯罪行為,寇儀隨後畏罪自殺。

這還沒算完,他的目標還有更大的。

他隨即上書,歷數當朝國舅、權勢熏天的大將軍梁冀十五條罪狀,京城為之震動。

張綱的主要觀點就是「問題出在前三排」,這一點確實是問題的核心。

當時梁冀一手遮天,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沒有他的首肯當不上官,沒有他的庇護也不敢貪污腐敗。

派出欽差,不拔根本,只抓一些螞蟻,能有多大作用呢?那些欽差也都知道這一點,只是既不敢說,又覺得說了也沒用,不如下基層配合政府走走過場算了。

遺憾的是,雖然漢順帝知道張綱說得是對的,但從他「講政治」的角度考慮,卻沒有採納,反而安撫梁冀,任他繼續控制朝廷。

後來梁冀是因為政治鬥爭的原因才被剷除的。

他垮台後,他活躍在各個政壇的親屬門客被斬殺流放一空。

但馬上,新的勢力起來,情況還是一樣。

百姓不僅沒有權力,甚至沒有代表——嗯,實際上不完全是沒有,他們是「被」代表的。

任何一個「父母官」,任何一個野心家,都可以拿百姓說事,「為天下百姓計」。

過了些年,百姓生活更加困苦,民怨比原來更大了。

到漢靈帝光和五年(182年),皇帝又搞了一次反腐敗運動,他下詔令三公九卿收集人民輿論,檢舉惡名昭彰的州長郡長。

當時正是宦官當權,十幾名權傾朝野的宦官們,子弟賓客散布全國,但凡稍微有油水的差事,都被這些人把持,沒點根基的幾乎不可能當官。

打狗還要看主人,這些官們,三公是不敢惹的。

但皇命也要交差。

太尉許戫、司空張濟,經過一番權衡,費了好大勁,從偏遠地區挑選了二十幾個沒有靠山的官員,對他們提出了彈劾。

二十多個「惡名昭彰」的官員被送到首都,上訪的州郡百姓也跟來了。

這二十幾人雖不一定是什麼清官廉吏,但看跟誰比,跟那些投靠黨比起來,這些人就算相當不錯的官了。

真正的惡棍都沒抓,竟然抓了這些人,難怪百姓會為他們叫屈。

百姓的申訴阻止了一場冤案的發生,而為了補救帝國的聲譽,這些被免職的官員都被任命當議郎,留在首都供事。

但這場反腐敗運動,就這麼草草收場了。

為什麼決心甚大的反腐敗運動沒法有成效?根子當然就在主席台!腐敗官員是誰任命的?庇護腐敗官員的權臣是誰任命的?誰會革自己的命呢?!梁冀後來是被法辦了,但那是因為他權高震主,危及到了主席台,終於引起了皇帝的猜忌。

而在這之前,正是皇帝的不斷支持和封賞,給了他無限的權力,可以隨心所欲地提拔人、壓制人,甚至處死人,使得朝廷官員們紛紛向他效忠。

而那十幾個權傾朝野的宦官,也都是有皇帝在背後撐腰,因此被人無數次彈劾仍屹立不倒,反而害死了彈劾他們的人。

漢順帝和漢靈帝當然知道梁冀與權宦是怎麼回事,卻不願意制裁他們。

這個「不願意」比較要命,因為皇帝是一個帝國當中唯一有權力的人,無論臣民,還是軍隊,都是要向他效忠、以他為核心的,不存在其他任何可以相抗衡的勢力(軍閥割據情況除外,這種情況後面再說)。

百官是他行使權力的代理人,使用的是他讓渡過去的權力。

他讓渡多少,完全憑他個人的意願。

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很多時候低職位的官員,卻有著更高的權力,甚至沒有職位的太監,卻可以掌握生殺大權。

百姓不僅沒有權力,甚至沒有代表——嗯,實際上不是完全沒有,他們也只是「被」代表了。

任何一個「父母官」,任何一個野心家,都可以拿百姓說事——「為天下百姓計」。

至於百姓究竟怎麼想,通通由官員們來解釋,於是就會經常出現兩個意見完全不同的官員在辯論——都聲稱自己代表了百姓意願。

當然也存在這樣的時候——皇帝失去了權力,成了擺設,但那時候也還是有個代理皇帝,只不過權力集中向了另一個核心而已,仍然沒有被分割。

由於全國上下只有一個權力核心,那麼是否真想好好行使權力,就完全看這個核心的個人意願和個人能力了。

當這個權力核心不想好好行使的時候,或者他聲稱自己想卻沒有真的乾的時候,悲劇就發生了——這就是自秦始皇以來不斷發生的、各種戲曲里不斷演繹的「昏君誤國」、「暴君誤國」的老段子。

人民不是沒有方法「震懾」當權者,他們的方法除了找代表者哭訴外,還有就是「動亂」。

當人們被壓榨到底的時候,總是會有脾氣暴的一小撮鋌而走險,「聚眾作亂」。

二、暴亂都是逼出來的

人民並不是沒有方法「震懾」當權者,他們的方法除了找代表者哭訴外,還有就是「動亂」。

當人們被壓榨到底的時候,總是會有脾氣暴的一小撮兒人鋌而走險,「聚眾作亂」。

歷朝歷代,除了政治特別清明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局部地區。

各代當權者對付這樣的情況一般都是胡蘿蔔加大棒:先是鎮壓,平定之後,政策不妥的改政策,官吏不稱職的換官吏,這樣危機都會解決——畢竟只有朝廷才有唯一強大的武裝力量,一般小民是難以抗衡的——不會發展成亡國滅族的大危機。

但是,這也取決於權力核心的個人意願。

當權力核心不肯承認有危機發生時,人民群眾這唯一的發聲方式,也就無用了。

王莽的新朝即將滅亡的時候,民變蜂起,除了首都,幾乎遍地是變民軍,地方政府已對局勢失去控制。

而當王莽派出查案的大司馬士回到首都,向王莽匯報真實的所見所聞時,王莽卻大為光火,將他逮捕下獄,說他「欺騙政府」。

當地方官員上報稱變民是因饑寒交迫被逼上梁山時,王莽卻下詔說:「因為貧困饑寒犯法為非的,大者當強盜,小者當小偷,不外這兩條路。

而今乃結謀連黨以千百數,是明顯的謀反作亂,怎麼能扯上饑寒!你們這些官員必須加強逮捕和消滅盜賊,如果有不同心并力,而仍胡說什麼饑寒所迫的,立刻抓捕定罪!」當最高權力這樣定了調子後,再沒人敢反應民變實情,也就沒辦法採取真正有效的措施了。

隋朝末年的時候,全國各處都是「盜匪」,鎮壓了一群又起一群,局勢漸漸失控。

但當楊廣詢問納言蘇威時,蘇威躲避不過告訴他實情:「最近以來,各地奏報的盜賊的事情,都不真實,遂使中央不能做正確判斷,因之也不能早日平定。

」「東征不必徵調軍隊,只要赦免天下強盜,就會有數十萬大軍。

」這些話委婉地告訴了楊廣變民的人數,而楊廣聽了卻大不高興,跟別人說「這老東西用盜賊多威脅我,我早就想打他的嘴,只是暫時忍忍。

」楊廣想去東都看新龍舟,將軍趙才勸他:「現在盜賊蜂起,政令已不能推行。

」楊廣就將他逮捕,過了十幾天才釋放。

而當奉信郎崔民象上疏告知變民遍地時,楊廣乾脆用刀砍碎了他的面頰,然後將其斬首。

在民眾與統治者之間,統治者處在毫無疑問的強勢地位,任何一點讓步都能換來幾倍於付出的穩定,而且也只有統治者有能力決定雙方的關係。

因此當統治者拒絕讓步,封死了與民眾對話的所有渠道時,民眾就不再有其他的選擇了——只有「造反」。

地位,任何一點讓步都能換來幾倍於付出的穩定,而且也只有統治者有能力決定雙方的關係。

因此當統治者拒絕讓步,封死了與民眾對話的所有渠道時,民眾就不再有其他的選擇了——只有「造反」。

三、起義軍並不都是解放軍

在我們從小學習的歷史知識中,所有的農民起義軍都是進步的革命者,是大地主階級的掘墓人,是勞苦大眾的代表和拯救者。

事實上,從斑斑史跡上看,大部分的起義軍,並不比貪官污吏好到哪兒去。

無論是從思想教育來看,還是在利益計算上,中國農民都是不容易生出造反之心的。

思想教育方面,從漢以降,中國普通農民所受的思想教育是儒家思想,後來加上釋、道家思想,而文化教育幾乎沒有。

這三種思想都訓練出了農民的溫順忍耐的品德。

利益計算方面呢,農民沒有武器,不能成組織,中央政府的管理直插到五戶一組、十戶一組的基層,而且是自上而下單向的,這使得農民們不可能擁有抗衡官府的能力,也因此斷了提意見的想法。

在天下尚未大亂的時候,農民走上造反的道路,要麼是為報私仇,要麼是不反即死、反了倒不一定死。

前者如西漢時的呂母,報殺子之仇而反;後者如陳勝吳廣,誤了集合期限,不反會被處死,還有很多變民是因快要餓死而反的。

大亂之後再反就簡單了,反正社會秩序已經不存在了,不反是魚肉,反了還可能當刀俎,利害計算已經變得簡單多了。

由於上述這些原因起義的農民,往往沒有什麼更高的追求和長遠的打算,只要報了仇和活下去即可。

不僅是追求太低的問題,農民起義軍的眼界、素質也比較成問題。

唯一的權力者需要代理人,除了官二代以外,他們也保留了一條從民眾中選擇代理人的道路。

隋以前是「舉孝廉」,隋以後是科舉,這也是普通農民唯一的出頭機會,而一旦出頭,進入統治者隊伍,也就不再是農民了。

但沒有受過教育的農民沒有這種出頭機會,他們長期處於未被啟蒙的狀態下,沒有文化沒有見識,所有知識都得之於經驗和口耳相傳(這也是中國社會謠言特別容易盛行的原因)。

所以他們只知道一種社會模式——壓迫和被壓迫,只知道兩種上升渠道——當官和「皇帝輪流坐,明天到我家」。

像綠林軍起義的時候,打出的號召就是「殺人抵命,傷人賠償」,封得最大的官是「三老」,其次是「從事」,再次是「卒史」——這是這些農民人生中聽說過的最尊貴的官銜,所以他們的想像力也只到此,這和現在笑話里講的「老農民說毛主席『肯定天天都吃餃子』」是一樣的情況。

基於這兩個因素的影響,農民起義軍們表現出很多烏合之眾的素質也就不奇怪了。

看到社會不公,卻沒有足夠的智慧弄清楚不公產生的真正源頭,不知道如何解決或根本就沒打算徹底解決不公,心中一腔憤怒就會變成「徹底砸爛舊世界」的衝動。

被當做英雄代表的東漢「綠林好漢」攻擊湖北唐子鄉的時候,全城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殺,然後自己部隊為分從百姓家搶奪來的財物火併。

「我花開罷百花殺」的黃巢,其部隊以人肉為軍糧。

全軍圍陳州近一年,數百巨碓,同時開工,成為供應軍糧的人肉作坊,流水作業,日夜不輟。

將活生生的大批鄉民、俘虜,無論男女,不分老幼,悉數納入巨舂,頃刻磨成肉糜,並稱之為「搗磨寨」。

陳州四周的老百姓被吃光了,就「縱兵四掠,自河南、許、汝、唐、鄧、孟、鄭、汴、曹、徐、兗等數十州,咸被其毒。

」兩進長安的第二進,派出士卒四處屠殺,號稱「洗城」,長安城內鮮血流成小河。

東漢赤眉軍進入長安之後,本可以重整天下,然而他們卻仍然以搶劫為生,將各基層政府指望恢復秩序而特地繳納的稅收貢品都給搶走,且不斷對民間行兇施暴。

期盼解放軍的百姓只好又回到堡寨堅守,將他們當做盜匪來防範。

政府舉行宴會,還沒有開始飲酒,由赤眉變民而變身的文武百官已打鬥成一團,砍開宮門,搶奪酒肉,你殺我、我殺你。

這哪裡是什麼解放軍,完全是一群土匪。

沒有受過教育的農民沒有這種出頭機會,他們長期處於未被啟蒙的狀態下,沒有文化沒有見識,所有知識都得之於經驗和口耳相傳。

所以他們只知道一種社會模式——壓迫和被壓迫,只知道兩種上升渠道——當官和「皇帝輪流坐,明天到我家」。

軍容嚴整一些的,也容易在一些關鍵時刻流露出本性。

比如太平天國。

太平天國在南京定都後,自天王洪秀全至東、北、翼三王,都建造了華麗的王府。

洪秀全的天王府,周圍十餘里,比現存北京的明、清故宮大了一倍多,而且建築也華麗得多。

東王府則重建了三次,最後落成的王府周長七里,圍牆厚三尺高二丈,繞圍牆走一圈得一個小時。

天王府有侍從1621人,絕大部分都是漂亮女人。

洪秀全自住進天王府後,就躲在深宮安享榮華富貴,很少出面處理政事,把自己和天國的臣民有效地隔離開來。

天王府的大門上居然刻寫著下列幾行餾金大字:「大小眾臣工,到此止行蹤,朝奏方准入,否則雪雲中。

」(「雪雲中」,就是殺頭的意思)。

還大講排場,出行時前呼後擁,侍從成百上千。

洪秀全乘座六十四人抬大轎,東王則乘座五十六人抬大轎。

東王楊秀清每次出巡,扈從有一千多人,來不及迴避的市民和官僚必須恭恭敬敬地跪在道旁,不得仰視,否則當即格殺勿論。

太平天國的制度是絕對禁慾的,但高層則不受限止,他們不但不禁慾,還縱慾。

洪秀全在深宮的主要工作是玩女人。

每做生日,部下就要為他獻上美女6人;每年春暖花開之際,還在天京13道城門口為他選美女。

甚至乾脆明文規定,「所有少婦美女俱備天王選用」。

到太平軍敗亡時,天王有妻妾88人。

在他們如此揮霍享樂的時候,他們不過才剛走完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才掌握兩個省的勢力範圍而已。

李自成算是在長征路上走得遠的,他攻進了首都北京,可以說只差了一步就能完成改朝換代的歷史使命。

但有沒有更高政治理想的差別也就在這裡——是解救天下蒼生,還是只想當一把皇帝,考驗的時候到了。

饑民出身的新官僚在使人眼花撩亂的金銀珠寶面前,幾乎是一霎時就把最初起義時的精神喪失殆盡。

劉宗敏、李過等高級將領競相闖入大戶人家搶奪美女珍寶;士兵沒有將領約束,也干起打家劫舍的勾當。

軍隊紀律空前敗壞,才幾天功夫,北京市民就對新政權極度失望,詛咒這個強盜政權早一點垮台。

農民起義軍是饑寒交迫才走上「犯法」道路的,是在統治者破壞天理的情況下自己來主持天理的。

他們針對殘暴統治的反抗是正義的,但動機的正義並不保證過程的正義。

如果沒有更高理想的支撐,正義的反抗者很容易就成為社會秩序的更大破壞者,把整個社會拉入叢林狀態。

動機的正義並不保證過程的正義,如果沒有更高理想的支撐,正義的反抗者很容易就成為社會秩序的更大破壞者,把整個社會拉入叢林狀態。

四、末世景象

囿於先天的弱點,農民起義鮮有成功的。

但正如馬克思史學家們所說,農民起義的作用是「動搖了舊王朝的統治基礎」,給體制中掌握權力和武裝的野心家帶來了機會,也給其他企圖破壞秩序的人減少了阻力。

擁有武裝力量和權力機構的朝廷本來是唯一強大的力量,他們維持著一個國家的正常秩序,也維護著本朝廷的統治地位。

但當民變蜂起,民眾們形成一個又一個有組織的小股武裝力量時,朝廷疲於奔命去平定,它的力量,它維持秩序的能力就會被削弱。

於是,各種反抗的力量,不管是正義的,還是非正義的,都開始冒頭。

農民起義,便成了開啟潘多拉魔盒的那把鑰匙。

黃巾起義和西羌民眾叛亂,使董卓坐大,他帶兵進入洛陽挾持皇帝,控制政府。

見到洛陽城中富足,貴族府第連綿,家家殷實,金帛財產無數,他便放縱手下士兵,實行所謂「收牢」運動,到處殺人放火,姦淫婦女,劫掠物資。

為了防止官員和人民逃回故都,董卓臨走將整個洛陽城以及附近二百里內的宮殿、宗廟、府庫等大批建築物全部放火燒毀,然後「遷都」長安。

昔日興盛繁華的洛陽城,瞬時之間變成一片廢墟。

此後,以袁紹為總盟主的各路勢力先是討伐董卓,然後互相攻伐,天下陷入近百年的戰亂時代。

唐末的黃巢起義,使藩鎮勢力壯大,軍閥割據,宣武、河東、鳳翔、淮南等幾大兵團連年互相征討,戰爭頻發,造成很多地方百姓流離失所,赤地千里。

這種局面持續了70多年,號稱中國歷史上的五代十國時期。

國家是什麼?國家不僅如馬克思所說,是「一個階級用來鎮壓另一個階級的有組織形式的暴力」,它還維護秩序的工具,有著保護國家免受其他國家的侵犯、保護國內每一個人免受他人的侵犯與壓迫、管理公共事務的職能。

當國家失去控制力的時候,這三個職能也就都行使不了了。

魔盒一旦被開啟,進入的就是一個叢林社會。

從此,人類世界等同於動物世界,強者生存。

在一片混亂與破壞中,你有能力搶到食物和水,就活,搶不到,就死;你有能力打敗別人,就有暫時的安全,甚至可以侵害別人,你打敗了,就要任人蹂躪;你成為暴力團伙的一部分,可以掃蕩別人,你不是,就要被掃蕩。

這是真正的末世景象,中國曆朝歷代滅亡時都如此,史不絕書。

西漢末年赤眉軍進駐長安後,將長安城內百姓財產搶劫一空,赤眉將領們滿載他們擄掠的金銀財寶,縱火焚燒宮殿和民居,再乘火勢做最後搶劫。

人民死傷逃亡,蓋世繁華的長安城霎時變成廢墟,不見人蹤。

戰亂造成三輔大饑饉,人與人之間互相謀害,煮吃對方屍體,城郭全空,遍地都是被殺的或餓死的白骨。

東漢末年遍地盜賊,道路阻斷,連皇帝詔書都送不出去。

運輸完全中斷,很多州縣物資匱乏,洛陽和長安這樣的大都市,穀米價格漲至數萬錢一石(和平時期只有十幾到幾十錢)。

軍閥在城中互相火併,一次內鬥平民被殺一萬多人,屍體塞滿街道。

正如馬克思史學家們所說,農民起義的作用是「動搖了舊王朝的統治基礎」,給體制中掌握權力和武裝的野心家帶來了機會,也給其他企圖破壞秩序的人減少了阻力

西晉末年大亂,京師洛陽都成為人間地獄,人們互相殺害吞食,全城都是飢餓的野獸。

大亂中朝廷考慮遷都,僅剩的沒有逃跑的數十名官員保護著皇帝司馬熾從皇宮出來,走出宮城西掖門,到曾經最繁華的大道銅駝街。

這條街已經荒涼如同廢墟,街邊散亂著飢餓的流民。

流民看到這隊衣著仍舊整潔的人,馬上像野獸般上去搶奪,司馬熾等不能前進,只好狼狽地逃回皇宮。

與此同時,在關中地區,饑饉造成大部分人死亡,活下來的不到百分之一二。

唐末政府軍剿滅黃巢起義軍之後,被起義軍和政府軍輪番蹂躪的中原大地一片蕭條,「洛陽四面數百里州縣,皆為丘墟,汝、鄭等州,比屋盪盡,人悉以紙為衣」,北自衛州(今河北省衛輝市)、滑州(河南省滑縣),西到關輔(陝西省中部),東到青州(山東省青州市)、齊州(山東省濟南市),南到長江、淮河以南,州鎮即便有倖存的,也僅留一座空城,舉目眺望,千里之遙,看不見一個人影或一縷炊煙。

五、人民的自救

在叢林狀態下,每個人都是他人的地獄,因為大家不當狼就得當肉,所以無論誰都活在恐懼與戰鬥當中,不論強弱。

這種狀況有違人類的本性。

自從人類形成了社會,人們就依靠共同認可的秩序組織起來,並依靠秩序自我保護。

渴望秩序,追求穩定,是社會中人的本能。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之後,強悍凶暴的軍閥公孫瓚,面對國無寧日的局面,也生出了厭懼之心。

他戰鬥失敗退守易京,在那裡環城挖掘十道壕溝,興築高大土丘,每個土丘都五六丈高,再在土丘上建立高樓。

位於中央的土丘最高,足有十丈,作為他自己的居處。

用鐵做門,左右侍從警衛都被隔在門外,7歲以上的男子不准進入。

公文命令都用繩子吊上堡壘,傳達口信用大嗓門的侍女向外喊。

公孫瓚囤積了300萬斛(漢制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斛,一斛約等於現代20升)糧食,然後就在這裡避世。

他說:「想當年我驅逐叛變的胡人,掃蕩黃巾變民,以為天下戰亂可以平定。

可到現在戰亂才不過剛剛開始,看來我已無能為力。

不如使官兵休息,等我把囤積的糧食吃完,大概天下大勢,已有分曉。

公孫瓚的想法很能代表亂世之下人們的普遍心態。

他還是有自己的隊伍的,那些沒有隊伍的,避世之心會更重。

與公孫瓚同時代的幽州人田疇,率領鄉人數百,向北進入徐無山區,擇深山較平坦之地,躬耕自養。

數年之間,外來百姓來歸者達五千餘家,自成一新移民墾殖的天地。

在兵連禍結的時代,田疇的世外之地成為失家者的樂土。

他與墾眾相約,嚴禁互斗,殺傷者抵罪,又立斷獄之法,定婚嫁之禮,還延聘飽學之士,興辦學校,教育子弟,使各行各業,都具規範。

在那種亂世,很多不想做「流寇」,不加入軍閥,但又希望自我保護的人們聚集起來,興建這樣的城寨,這叫做「塢壁」,從兩漢到唐末的史跡中都可找到這樣的記載。

塢壁既是為逃避戰亂而建,故大多設立於遠離城邑的山林川澤地帶。

例如洛水流經的檀山,「其山四絕孤峙,山上有塢聚,俗謂之檀山塢」;再例如合塢,「城在川北原上,高二十丈,南、北、東三箱,天險峭絕,惟筑西面即為固。

」一般建在易守難攻之地。

《資治通鑑》胡三省注釋介紹塢壁為:「城之小者曰塢,天下兵爭,聚眾築塢以自守,未有朝命,故自為塢主。

」 塢壁大多為自衛性質的組織,他們力圖獨立於亂世紛爭之外,等待動亂過去。

這種建立在貧弱相助、有無相通原則上的規約,以及學校等公共設施,表現出濃厚的共同體理念。

嚴酷的環境,逼使塢壁內部緊密團結,故塢主與其下屬的關係,不僅建立在權力基礎之上,而且還存在某種相互依存的義氣人情。

在叢林狀態下,每個人都是他人的地獄,因為大家不當狼就得當肉,所以無論誰都活在恐懼與戰鬥當中,不論強弱。

這種狀況有違人類的本性。

自從人類形成了社會,人們就依靠共同認可的秩序組織起來,並依靠秩序自我保護。

渴望秩序,追求穩定,是社會中人的本能。

這樣的塢壁有點類似於軍事組織,人們自發依附於一個強勢人物,在他的管理下搞生產自救和抵禦外敵,為此當然要犧牲許多個人自由與發展。

但在那樣的亂世中,自由和發展已是奢望,生存才是首要的。

每一次大亂,都持續數年至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五胡亂華階段)。

沒有政治野心、僅僅期待治世的普通民眾,就默默地等待著獵食者們爭鬥出一個結果,直到進入新的朝代為止。

沒有哪次民變不是因為政治黑暗和官吏貪暴引發的。

權力者與民眾是完全不對等的關係,一切主動權掌握在權力者手中,連民眾的發聲渠道也是權力者給予的,當他不想提供時隨時可以收回。

六、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

確實有的朝代的滅亡與亡後的混亂有外患的因素,但即便從當時的情況中拿掉這個因素,以下的規律也都適用:

沒有哪次民變不是因為政治黑暗和官吏貪暴引發的。

權力者與民眾是完全不對等的關係,一切主動權掌握在權力者手中,連民眾的發聲渠道也是權力者給予的,當他不想提供時隨時可以收回。

當權力者放棄考慮民眾的需要、民眾的承受能力、民眾的反對意見時,民眾只能默默承受壓迫和剝削直到無法承受為止。

而民眾無法承受後,要麼死,要麼造反。

暴力革命,便成了一個必然。

一旦暴力革命出現並積聚到一定力量,國家機器疲於應付造反者,便失去了維護正常秩序的能力。

由於制度保證了皇帝的軍隊是唯一的武裝力量,它一旦失去作用,沒有其他力量能填補空間,於是天下大亂成了一個必然。

天下大亂,社會轉而實行叢林法則,民眾的生存狀況更糟於被壓迫剝削的時候。

老弱、無武器無組織的普通人成了獵場上的獵物,被殺害,被擄掠,城市、農村墮入人間地獄。

至此,大亂下的人類社會變成動物社會也成了一個必然。

天下無主,於是各路勢力紛紛登場。

有想皇帝輪流做的,有想趁亂撈一把的,有想解民於倒懸的……不管出於什麼動機,多種勢力想奪主位,也是個必然。

人們需要得到保護,於是自發擁立強者維護局部秩序,所以強者建立自己的武裝和勢力是必然。

人們又需要穩定,於是,有長遠打算的強者們互相攻伐直至重新統一「天下」又成為必然。

到了四海再次昇平,新的王朝建立,社會又進入了新的一輪循環。

總之,整個王朝更替的過程,普通民眾只有被選擇的份兒,沒有自主選擇的能力。

「我不想亂」、「我希望穩定」、「我希望政治清明」……嗯,你只能希望,但你做不了主。

當社會開始動盪時,你沒有辦法去攔住它;當人間變成地獄時,你也只能扛著,或者——幸運一點——躲著。

最關鍵的是,老百姓連權力者何時會關閉溝通渠道都無從知道,趕上好皇帝還是壞皇帝就跟打麻將摸牌似的,完全看天意,所以也無從預測自己何時會遭遇不幸進入亂世。

也怪不得中國百姓不像外國宗教那樣專注於內心自省,而是求神拜佛的有那麼多實際需求。

除了懇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命運,他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朝人張養浩的這首《山坡羊·潼關懷古》,真是寫盡了中國百姓的宿命。

整個王朝更替的過程,普通民眾只有被選擇的份兒,沒有自主選擇的能力。

「我不想亂」、「我希望穩定」、「我希望政治清明」……嗯,你只能希望,但你做不了主。

本文選自宋燕作品《造反者》,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商業轉載請先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

閱讀更多精彩文章,請在各大安卓應用市場下載「有樣兒APP」或APP store下載"有樣兒"客戶端。


作者推薦: 從隋末反政府武裝透視王朝末局


請為這篇文章評分?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