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馬來西亞的熱帶雨林伊班族部落(下)——阿美族夫妻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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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走入馬來西亞砂拉越的熱帶雨林,和當地原住民伊班族(Iban)生活 ...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家族戶長、家產繼承人都是女性,結婚多招男性入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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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那些在世界角落默默發光的台灣人。
文:戴芯榆|照片提供:陳榮福、乎南笛伴
2018/
11/
12
【馬來西亞】50年前,我們在熱帶雨林裡的伊班族部落(下)——阿美族夫妻陳榮福、黃秀英
50年前,台灣出現了第一批海外宣教士,他們是來自阿美族的四個家庭,陳榮福夫妻就是其中之一。
夫妻倆走入馬來西亞砂拉越的熱帶雨林,和當地原住民伊班族(Iban)生活了12年,返台後,依舊互通有無。
今日,高齡81歲的陳榮福仍常接待來台探訪的伊班族朋友。
這趟橫越大海的旅程,這段跨越文化、種族、語言的半世紀友誼,是從哪裡揭起序幕的?或許,可以從台東馬蘭村開始的那段童年說起⋯⋯
1937年,陳榮福生於台東馬蘭村的一個阿美族家庭。
阿美族,是台灣人數最多的原住民,台東市則是最多阿美族人口的縣市。
馬蘭村是一個八成阿美人、兩成閩南人的典型阿美族大部落,全村約3000人;十項全能的亞洲鐵人楊傳廣、旅日棒球名人郭源治、創作〈橄欖樹〉與〈告別〉等名曲的音樂大師李泰祥,都是出生於此的阿美族人。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家族戶長、家產繼承人都是女性,結婚多招男性入贅,孩子也多從母姓,陳榮福的父親,便是這樣入贅到陳榮福母親家,也擁有了部分田地。
「家裡生八個小孩,其中兩個哥哥三歲就病死,我則排行第六。
自有記憶起,我每天都跟父母到田裡幫忙,水稻、甘蔗、野菜、玉米、蕃薯⋯⋯各種作物都不陌生。
」
但務農不是雙親對陳榮福的期望。
陳父出生於日治時期間的1898年,受日本文化影響頗深,卻從未受過教育。
雙親為了求生存,想盡辦法學日文,「後來父親不只能用日語溝通,甚至可以寫信。
正因過程嘗盡辛苦,雙親都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希望我們可以追求更好的未來。
」
就讀台東農業職業學校(現「台東專科學校」)期間,他參加學校棒球隊,頻獲佳績,隊裡許多球員都前途看好。
「高三那一年,當同儕都在憂慮未來出路時,台東水利局的棒球教練欣賞我在球場上的表現,邀請我參加棒球隊,還保證我未來能就職於台東水利局,條件非常優厚。
」然而,當時有人介紹陳榮福的二哥報考神學院,但二哥沒興趣,就將神學院報名表丟給他。
從沒翻過聖經的陳榮福,不知哪來的感動,心想這也是一條出路,為了準備考試,就瞞著家裡去參加教會禮拜,沒想到,在那間只有三、四十人的簡樸小教會,他深深為眼前的一切所吸引,「這次參加禮拜的經驗,使我報考神學院的興趣大增,認真閱讀指定考試的書卷、章節,結果真的考上了玉山聖經學院(現「玉山神學院」)。
」
之後,他繼續就讀台灣神學院,認識了同為阿美族的關山醫院護士黃秀英,兩人結為連理,主持婚禮的則是服務台灣多年的美國宣教士孫雅各(JamesIraDickson)。
孫雅各的太太孫理蓮(LillianR.Dickson),是台灣第一個立案的社福組織芥菜種會創辦人,不但四處設立育幼院、少年之家、殘障之家、山地診所,首創原住民技職教育,還特別關注當時處於社會邊緣的原住民、漢生病患與烏腳病患,經費全都來自國外募款。
除了關心台灣,孫雅各夫妻也會拜訪其他東南亞國家。
那時,他們看見馬來西亞砂拉越有許多需求,便希望差派同為南島語系的台灣原住民到當地服務,最後,終於徵召到四個願意前往的阿美族家庭——吳明義夫妻、林金元夫妻、高清玄夫妻,以及陳榮福夫妻,1968年11月,在孫理蓮的祝福下離台。
孫雅各夫婦分別為台灣服務了41年與51年,陳榮福說,他們關懷社會、扶弱濟貧的心志,也是現代宣教士的榜樣。
「早在18世紀,歐洲教會就開始差派海外宣教士,但是,當時的宣教觀念在不同程度上將信仰使命與文化征服結合起來,認定所有非西方基督教的民族與文化都是落後、野蠻、無知的,宣教士除了改變該地民族的信仰,還要改造社會與文化,併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造成很多負面的結果。
」無論從信仰上探究海外宣教的核心觀念,或是從歷史上檢視備受人民愛戴的宣教士,可以發現,背後的精神,都是設身處地為當地人付出,這是比文化征服或轉變宗教更困難的任務:「因此啟程時,我一直提醒自己千萬別犯相同的錯誤。
」
過了50年,未見好轉的村落
在伊班族服務12年,夫妻倆原想在此終老,但永久居留證的申請遭馬來西亞政權駁回,只能返台。
今日,距離陳榮福第一次走進伊班族部落,已過50年,但他每次回訪,眼前的伊班族生活卻與半世紀前相差無幾。
「比較好的是,以前村裡沒電力,晚上點油燈,接收外界情況都靠收音機,現在至少有自己的發電機了啦!」然而,村裡依舊沒有警察局、診所和學校。
交通方式,仍牽制著大半生活。
像拉讓江(Rajang)這樣的大河,偶爾可見幾艘快艇,而大部分沿著小支流建立的部落,唯一的交通工具仍是長舟——看醫生得長途跋涉,找工作得落腳都市,影響最深遠的則是教育。
「學校通常會設在每個支流匯聚點的大村落,有的學校當天來回需要三、四小時,有的根本無法當天來回,所以一些孩子會寄宿在學校、當地親戚家。
」陳榮福解釋,當地官方語言是馬來語,但從古晉(Kuching)到靠近汶萊的美里(Miri),各族群都通用伊班語;上學,老師教的是馬來語跟英語,可村裡的一般小孩,除非跟外人有來往,平日幾乎用不到馬來語。
種種因素,都成了一根根稻草,等著壓垮孩子求知的動力。
「現在能讀到高中、大學的伊班族小孩,父母幾乎都很早就到都會工作,才有這些機會。
」那中途放棄的孩子呢?「就回家幫忙採野菜囉!」
如今的伊班族村落,大河偶爾可見幾艘快艇,而大部分沿著小支流建立的部落,唯一的交通工具仍是長舟——看醫生得長途跋涉,找工作得落腳都市。
正在長屋內編織的伊班族婦女。
陳榮福說,大部分村民的日常飲食都是水果、野菜、山豬,吃得簡單,卻也容易營養不良。
「雖然有田地,但耕種風氣也不普遍。
」國高中都在農事學校度過的陳榮福,語氣突然變得嚴肅:「這裡的七到九月是旱季,其他時間都是雨季,三到五月割稻,一年一穫。
雖然政府補助農耕工具,但四成土地是沼澤,水利設施不好,無法控制水、天氣太熱、泛靈信仰忌諱動土地⋯⋯都是影響農業發展不起來的原因。
」
伊班人珍惜土地,但土地卻以隱晦緩慢的方式流失著。
「以前我們受村民款待,都是一大塊山豬肉、大腿肉,霸氣地擺在眼前。
族人生活簡樸,卻不吝嗇,總是要我多帶一點回去給孩子。
」離開砂拉越後,陳榮福每一兩年都回去探訪,卻發現宴席上的山豬肉消失了。
「不只山豬肉,伊班人賴以維生的山菜、野味都減少了。
原來,這幾年伐木商大舉湧入、四處砍伐,樹和果實沒了,山豬也搬走了。
」
馬來西亞雨林消失比例全球之冠,台灣也是幫兇
1980年後,馬來西亞政府為發展民都魯(Bintulu),設立碼頭、農業大學、石油提煉廠,開通產業道路,大量企業和勞工進駐。
一些好不容易完成學業的伊班族年輕人,畢業後不想再回到鄉村,往市區找工作——然而,一切不一定如預想中順利,因為政府規定,一間工廠必須有六成勞工是馬來人,剩下的再分給華人和伊班人。
砂拉越州的首都古晉,有半數居民是華人。
而部落的森林與土地,則越來越多伐木工人進駐。
財團紛紛與部落簽約,租用土地種植棕櫚樹,一簽就是二、三十年,「雖然政府有為伊班族規劃保留地,但有些合約誘騙族人便宜變賣祖產;有些地方則官商勾結,村長任憑財團自由砍伐,可村民全都不知情。
」除了土地糾紛,有些伐木工人甚至會性侵婦女,為部落帶來很大的衝擊。
伊班族不吭聲嗎?「族人有一些自發性組織,但多數人還是會猶豫、怯步,」陳榮福說:「因為他們仍然想出去工作,擔心參加抗議,未來被政府或工廠封殺。
」
陳榮福在當地的好友黃孟祚,是一位牧師,也是砂拉越的NGO先驅,長期致力於森林保育與原住民人權福利。
熟識不少台灣人的黃孟祚,對於議題裡碰到的矛盾並不避諱——他說,台灣是馬來西亞原木出口的第二大國(註1),而砂拉越雨林的珍貴木材,一大部分就是流入台灣,製成廉價家具出售。
2014年,黃孟祚拜訪台灣,和陳榮福奔走教會界、學術界與NGO,希望邀請台灣人共同關注砂拉越的雨林問題(註2),不只因為台灣是馬來西亞木材貿易大宗,更因為該年馬來西亞的森林消失比例,高居全球之冠;而根據調查(註3),砍伐雨林的砂拉越當地企業,背後經營的六大家族,只有一間不是華人企業。
陳榮福(左)陪同黃孟祚(中)拜訪台灣。
隨著雨林面積遞減,許多生物逐年消失,也常常發生土石流,嚴重影響大河水質,令長年依賴大河生活的伊班居民不勝其擾。
陳榮福說:「這些情形,很像台灣原住民碰到的問題,如今發生在自己曾待過的伊班族部落,讓我非常痛心。
」他們希望持續凝聚台灣華人的力量,挽救砂拉越珍貴的雨林。
直到今日,大海兩端的故事仍在繼續
除了陳榮福固定回砂拉越探訪,這幾年也越來越多伊班人來台參訪。
今年春天,陳榮福才剛接待一批伊班族朋友參觀南投、花蓮、台東的原住民教會與農業發展。
高齡81歲的他身心硬朗,出遠門不成問題,一口伊班語的流利程度也絲毫未減。
他透露:「我私底下讀聖經,都會用中文、英文與伊班語。
」相當珍惜練習伊班語的機會,「畢竟台灣沒有適合的環境,自己不努力可能就會忘記。
」
認真看待伊班語,他對自己的母語也毫不懈怠。
2001年,行政院原民會舉辦第一屆原住民語言能力認證,他就是阿美語認證的口語委員——不過,沒想到,總與其他族群「混」在一起,也有淪為「身份不明」的時候:「布農族的全所哲(BiazTaki-hunang)牧師,是接續我們四個阿美族家庭之後前往砂拉越的宣教士,大家有革命情感,不時都會聯絡。
我們回台後,有次去他家作客,聊天聊到興奮處,他竟然忘記我是阿美族,一直跟我說布農語!」當下陳榮福只好尷尬打斷談話:「牧師,我是阿美族,不是布農族哪!」
距離前往砂拉越那年已過50載,而陳榮福今年已高齡81歲。
阿美族、布農族、伊班族⋯⋯族群之間的界線越模糊,回看告別砂拉越那一天,就越能想像離人心中的難受。
雖然知道馬來西亞是伊斯蘭政權,期盼長駐伊班族部落的陳榮福夫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交出永久居留證的申請,「好不容易等到回覆,一收到結果通知單,上面只印著大大的馬來文『不通過』。
」陳榮福回想那一刻,還清晰如昨:「當下我半開玩笑對官員說:『這是什麼?我看不懂。
』只見他對我笑一笑,說:『牧師!你知道的!除非你改行,否則哪可能留下來?』」
離開砂拉越前,陳榮福到朋友家道別。
這位朋友也是位政府官員,聽了這件事,立即想打電話為他「求情」,沒想到拿起電話三次,陳榮福就按掉電話三次。
「當下,他驚訝地看著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說,算了吧!如果是透過關係留下來,好像就跟我原本想留下來的意義不一樣了⋯⋯」
陳榮福守住了自己所堅持的意義,奇妙的是,這段跨越文化、種族、語言與汪洋大海的情誼,亦終未因人的去留而中斷。
50年後,台灣人與伊班人依舊同行,而且,看起來會遠遠超過半世紀,很久、很久。
———
註1:根據2013年的馬來西亞海關資料,台灣是馬國主要原木出口國第二名,僅次於印度;夾板出口方面,前三名為日本、中東與台灣;鋸木出口方面,前四名是泰國、中東、菲律賓、台灣。
註2:〈馬來西亞森林消失中,台灣人是幫兇?〉,《報導者》,2016。
註3:〈砂拉越原住民人權工作者黃孟祚,籲請台灣長老教會關心非法木材進口問題〉,《教會公報》,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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